听到是縣衙里的大人和主簿,難以置信的牛輝玉又看看推薦信最後的署名,他再三的確認,反覆地看了看,整個人呆呆地像中了邪似的,不言不語,兩眼發直。
須臾,他驀地從床上跳起來,驚喜不已的咧嘴直笑,抱著兩張推薦信,自從爹娘過世以後,這是他第一次由內心笑出來,笑中含淚地感謝老天爺對他的厚愛,也謝謝妹妹的用心,時時不忘要推自己的兄長一把。
休息了數日,牛輝玉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此時牛鴻玉也由縣城回來,種了三個月的秋麥終于要收成了,趁著天氣尚未轉陰前,連同牛家小弟在內,五個人一起下田。
牛雙玉是打醬油的,負責送飯、送水以及偶爾拾點麥穗,她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田埂上,看家中大小男人揮汗收割。
兩畝地只花了一天半就割完了,打麥子、曬麥粒卻用了五天,當一袋袋金黃色的麥子放入儲糧的屋子里,大家都開心的笑了,幾個月的辛勞是值得的,這些打下來的麥子磨成粉夠他們吃上一年了,不用繳稅真好。
沒幾日,冬季里的第一場雪來了,不大,約下了半個時辰,地面上覆蓋一層淡淡的銀白。
緊鄰年關,牛家兩個哥哥也沒再去城里上工,家里的糧食足夠過一個冬,等明年開春後,春稻就能播種了。
一切往好的方面發展,牛家只會越過越興盛,把失去父母的歡笑找回來,重造一個家。
「我決定了,我要賣煎餅。」
在看到自家種麥磨成粉白的白面後,牛雙玉忽地想起在學校門口的巷子里有間做了七十年的老餅店,里面只賣一種用平底鍋「烤」得香噴噴的薄餅,香脆可口,久嚼不膩。
那叫煎餅,有芝麻口味、花生口味、海苔口味、巧克力口味、鹽味、蒜味、原味,以及她最愛的蜂蜜煎餅。
趙冬雷用兩個月的時間搜集到三壇子蜂蜜,她一聞到蜂蜜味就嘴饞了,想做成各式甜點。
蜂蜜蛋糕她也會做,但是嫌打蛋泡太累了,她做十次有八次失敗,明明是同樣的配料,可是做出來不是太甜,便是蛋液沒打散結成塊;要不就是過焦或是沒烤膨,軟趴趴的像蘿卜糕般黏在鍋底。
她自認沒有廚藝天分,簡單的烹煮還行,炒個菜、炖個湯、熬個醬什麼的都可以,就是不能自個兒加太多奇怪的調料。
所以古代的生活非常適合她,步調慢,口味單一,沒有咖哩、芥末、魚露、玫瑰鹽等調味,不用復雜的程序就能煮出好味道。
牛雙玉不只一次慶幸牛家的兄弟都很好養,她煮什麼就吃什麼,烤條紅薯也吃得津津有味,不像某人特別挑嘴,老是嫌菜淡,魚沒入味,肉不夠女敕,飯煮得太干等等。
「小扁豆,你要賣煎餅就賣煎餅,我可沒阻止你。」犯不著瞪他,她一向說風就是雨,沒人攔得住。
算你識相,不過……「趙冬雷,我上次警告你不許再叫我小扁豆,你真想享用一頓巴豆大餐?」
「我忘了。」他神態自若的聳肩。
「你怎麼不會把吃飯忘了,這樣我們可以省下好多米糧。」選擇性失憶最不可取。
「我以工代酬了。」他指指寫好一疊的春聯。
離過年不到一個月了,因為要采買年貨的原故,因此市集大街允許每一日都能擺攤,一直擺到二十八日為止。
心眼長得比人多的牛家小扁豆……啊!是牛家小妹突發奇想,既然大家都用得到春聯,不如裁了紅紙自個兒寫,再拿到市集上去賣,賺點零花也好,多買兩串鞭炮過年用。
咱們來寫春聯吧!
就她一句話,牛家成員全部動起來,裁紙的裁紙,磨墨的磨墨,寫字的寫字,分工合作賺銀子去。
不只是趙冬雷,除了牛豐玉筆法稍嫌稚女敕,還不成氣候外,其他兩位兄長都被捉來寫春聯,硯台磨好墨,筆鋒潤了,在一張張裁成長條狀、方形、圓形的紅紙上寫滿過年要用的詞句。
什麼「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干坤福滿門」,「吉屋吉慶吉人住,春到福到萬象新」,還有「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單一的字如「春」、「福」、「滿」等要貼在門上、床邊、米缸上的字也應有盡有。
寫得順了,連三陽開泰、五福臨門、六畜興旺、六六大順、八八發財、九九歸一……只要是吉慶話都寫上一百份,常用字多一倍,滿屋子的紅艷艷。
牛雙玉還剪了窗花搭配著一塊兒賣,寫字她不行,沒那功力,頂多能見人而已,要賣字就差強人意了。
好不容易手邊的事兒做完了,她又嚷著做什麼煎餅,煎面皮兒誰不會,有人會買嗎?沒見過現代煎餅的人會以為煎餅是面 放在鍋里煎,頂多加幾顆蛋,撒上蔥花,臉盤大的餅兒,熱熱吃最好,冷了沒味道,發硬了更難吃,當干糧勉強入口。
可牛雙玉說的煎餅卻是放涼了才吃,等餅變硬了才脆口,它剛烤出來時很軟,像面條,能卷成卷兒。
「菜油、雞蛋、蔗糖、白面、牛女乃、酵粉……嗯,還缺了什麼……」她一定要吃到蜂蜜煎餅。
很執著的牛雙玉逼著趙冬雷去找村子里的鐵匠,依她畫得簡圖打了一只平面鍋底,底下有個灶月復是放柴火的,她下面燒火,上面就壓鐵板在鍋底,將一顆顆小湯圓似的面團壓成扁平狀,她計算著時辰掀開鐵板,再把烤熟的煎餅一塊塊鏟出,擱在一旁等它涼了。
只是想像很美好,做起來卻是淚流滿面,她經過四十八次的失敗後,終于烤得足夠漂亮了,不會太甜也不會太焦,脆度和她吃過的差不多,再淋上一點蜂蜜,那滋味妙透了。
可憐的是家里的男人,得一次次吃下她烤壞的作品,如今是聞煎餅色變,誰也不想再吃和餅有關的煎炸物。
「坐好了,別亂動,要走了。」
事隔月余,牛雙玉又再一次進城,這一次賣的不是腌制食物,而是應景的春聯和煎餅。
牛輝玉和牛鴻玉並未跟來,這次推車的還是力氣奇大的趙冬雷,而牛豐玉負責收錢和幫著遞東西,牛雙玉另有其他的事要做,像是……包裝。
至于留在家里的兩兄弟也沒閑著,牛頭村的新住戶有三十多戶,和原有的住戶加起來快九十戶,每一戶都要貼春聯、貼福字……
牛家的各種春聯比城里便宜一文,而且買十副送一張牛雙玉剪的春花或窗花,村子里的人一听便趕來牛家買,還能現場揮毫,看你想要什麼就寫什麼,一切顧客至上,不加錢。
這年頭貪小便宜的人不少,一听說少了一文錢,路途還不遠,連附近村子的也趕來買,十張、十張的一次購齊,賺了十文錢還多得了一張春花或窗花,能多買點肉好過年呢!
牛輝玉、牛鴻玉從早忙到晚無一刻休息,隨時有人上門買春聯,春聯一寫完很快就被買走,兩人寫到手都僵硬了,最後還得拜托菊嬸來幫忙,一天給她十五文工錢。
不過到了城里的牛雙玉也不差,同樣忙得團團轉,她帶的一百副春聯一下子就賣光,字寫得太好了,沒法賺到錢的她急中生智,連忙到了書坊買了紅紙和文房四寶,讓趙冬雷當場揮毫,他的字蒼勁有力,大受好評。
「小泵娘,這餅好吃嗎?」一名梳著墜雲髻的嬌美女子上前一問,她看著焦黃的餅,不敢嘗試。
「姊姊嘗嘗,試吃不用錢。」牛雙玉將一塊煎餅掰成四片,放在雲白的碟子里,請人免費試吃。
縴白蔥指拾起一小片,編貝小牙一咬,脆香的口感立即在口腔中散開,女子訝然驚 了一聲。「好吃。」
「姊姊再嘗嘗這個。」她用竹片做了指甲大小的勺子,輕巧的往約一斤重的小壇子一挖,黏掘的膏狀物隨即舀起一小勺,她往餅皮上輕輕一點,滴落數滴黃澄物。
「這是什麼?」有股甜香味。
「麥芽糖,牙口若不好可別多吃,會黏牙的,吃完趕緊漱口。」她以前很愛吃,吃壞了一口牙後便很少吃,前一世的麥芽糖隨處可見,一般大賣場都買得到。
將白米加入糯米煮成濃粥,煮熟後加入磨碎的麥米,濃粥變水粥,中小火連續熬煮四個時辰,而後用干淨的白布瀝出水,將水煮沸至水干,便凝成透黃的麥芽糖,用筷子一攪能連成絲。
「麥芽能做成糖?」真甜,很好吃。
「可以,但我不能透露,這是秘方。」她故作俏皮的一眨眼,把圍觀的姑娘、大娘們逗得哈哈大笑。
「怎麼賣?」麥芽和餅吃,味道又不一樣了。
「姊姊別急,還有這樣。」她拿出蜂蜜罐子,以削平的竹片刮了米粒大的蜂蜜,均勻的抹在煎餅上。
女子一嘗,驚艷的睜大眼。
「天哪!怎麼有這麼好吃的餅,我每一樣都想買。」太難抉擇了。
「哪有什麼困難的,不沾甜的一片一文錢,沾了味的兩片三文錢,若怕沾到手還能做成夾心的,也就是將抹上麥芽糖或蜂蜜的那一面合在一起,另一面完全不抹料,姊姊拿在手上吃就不黏手……」她示範著,手法如拈花般優美,讓人看得入神。
「那給我五片不沾糖的,你說的夾心各來兩份。」嘗個鮮也不錯,那一小口嘗不出真正的味道,越吃越想吃。
「好咧!一共十一文,小豐收錢。」牛雙玉雙手像花開的瞬間,沒人瞧見她做了什麼,一大片的芭蕉裁成比手掌大的葉片,縴縴十指沿著葉片拉褶,以細條狀竹條固定住,形成一只花籃,她將不沾糖的煎餅放在最底下,上面是四份夾心煎餅,竹條兒一勾一拉一系緊,成了可提拿的提籃。
「啊!你的手真巧。」居然三兩下就用芭蕉葉編成一只花形籃子,里面的餅子也排列成一朵花,非常好看。
她隨手卷了一根麥芽糖遞給女子。「送你的,姊姊,年前我都會在這兒擺攤,你若想吃就再來關照。」
「好,我記住你了,別讓我找不到人啊。」她笑著走開。
一個走了,一個又來,用板車擺儺賣得不錯,紅紙漸罄,煎餅也越來越少,銀匣子里裝得滿滿的。
「姊,我餓了。」肚子咕嚕咕嚕的叫。
「吃片煎餅吧!」止個饑。
牛豐玉一听,當下面色惶恐的直搖頭。「姊,別再逼我吃了,我都快吐了……」
「哼!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我們在逃難時只能吃硬邦邦的干糧,連塊餅子都沒得吃。」嘗了甜,忘了苦。
「姊,別再念了,我快餓扁了。」姊姊越來越會念人了,跟娘一樣唆,老拿不好的事做比較。
牛雙玉沒好氣的橫眉一瞪。「對面有個包子鋪,你自個兒去買吧。啊!多買幾個,也有別人要吃。」
「喔,好……」
他正要跳起來,一只略沉的大手按住他肩頭。
「我去買,街上人太多了,有拐子出沒,餃子儺的小兒子前兒個不見了。」人來人往的年貨大街最容易下手。
「冬雷大哥,過了年我就十歲了,是個大孩子,人家拐不走我……」他又不是傻子,隨隨便便跟人走。
「听話。」他力道加重。
「哦。」他頭一點。
趙冬雷步伐很大,閃過錯身而過的百姓,一下子就到包子攤,朝攤子老板說了幾句話,一會兒後,他回到板車前,掏了顆肉包遞給牛豐玉。
「休息一下,你的臉色不太對。」她站太久了,小臉慘白慘白的,一副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的樣子。
「可是我的煎餅還沒賣完……」生意太好了,好得她舍不得停下來,尤其是人人都愛她編的花形籃子。
「我幫你賣,你坐在板車上編籃子就好,小豐,喂你姊吃包子。」她已經長不高了,還想成竹片嗎?
「好。」牛豐玉高聲一應。
牛雙玉瞪了小的,又瞅瞅大的,一臉不快。「你的春聯寫完了嗎?別想趁機偷懶,賺少了是沒壓歲錢的。」
聞言,趙冬雷浮現一絲笑意。「我已經大到不需要壓歲錢了,你省著給自己買條花裙子。」
她總是為身邊每一個人都打點好,怕他們挨餓受凍,唯獨忘了自己,她才是最該被呵護的那一個。
表面上看來是她的兄長在照顧她,事實上是她先打理好一切,然後他們照著做,她安排了一個人該做的事,只有一群孩子的牛家才有今日的榮景。
她照顧了每一個人,包括他這個受惠人。
嘴硬心軟的小泵娘。
「吃你的包子吧!廢話真多。」牛雙玉捉起一顆燙手的包子往他嘴里塞,原本是捉弄他,沒想到反而害著自己。
「燙著了?」趙冬雷口里咬著包子,一手取餅冷水往她手上一淋,降低燒灼感。
「這麼燙你還吃得下?」她疼得眼眶泛淚。
「我銅皮鐵骨,不怕燙。」他邊說邊一口吞了,牛雙玉只吃一顆就飽的包子,他三兩下就解決掉,還能吃下五顆大肉包。
她一听,噗哧一笑,燙到的地方也不覺得痛了。
「噯!吃包子呀!你們表兄妹的感情真好,還手拉手呢!真叫人羨慕。」若不是這丫頭年紀小了點,真像濃情密意的一對。
趙冬雷冷淡的一瞥。「她燙到手了。」
「大人,吃餅嗎?你想淋麥芽糖還是蜂蜜?」牛雙玉若無其事的收回手,知縣大人臉上的假笑讓人看了很想抓花他。
「這里也有麥芽糖?」他微訝。
「我自個兒做的,甜了點,大人別嫌棄。」她分別用蜂蜜和麥芽糖抹了兩片煎餅,放在碟子里往前一送。
「不嫌棄、不嫌棄,上次听了你的建議,市集儺販的糾紛少了不少,說起來本官才該感謝你。」他省事多了,不過衙役的抱怨卻多了,因為沒有爭執他們就撈不到油水呀!
因為鄭家三兄弟的惡霸行為,牛雙玉便提議說,為了方便管理,為何不將攤販位置編上號碼,下一次趕集還要在原地擺攤的可以預付儺費或長期租用,已有人定下的位置就掛上紅木牌,其他人看見就不得強佔。
這樣便不會有人為搶一個好位置而大打出手,衙役收了攤費也方便分辨誰是誰非,誰敢無理取鬧先打十板子。
此法實行之後,果然爭位的紛亂減少了許多,大家也發現先繳攤費的好處,有些好地點立即被長期包了下來。
「隨口兩句不用掛在心上,要不是被嚇著了,我也想不到先繳攤費的辦法。」起碼先霸住了,後來者只好模模鼻子放棄。
段青瓦呵呵笑著搓搓光滑下巴。「鄭家三兄弟的六十兩給了你沒,沒給再跟本官知會一聲。」
「給了,給了,有勞大人費心。」她拿出四十兩買了村里五畝荒地,請人墾了荒也施了地肥,等凍了一冬後,明年雪一化地就肥了,她想先育苗,插秧,改變以往的播種法,看能不能提前收割,弄出二季稻。
「別叫我大人,本官是微服出巡,不想被人認出。」他故意壓低聲音,好似提防隔牆有耳。
聞言,趙冬雷和牛雙玉的臉上都出現非常奇妙的神色,如今清江縣有誰不認識段青瓦這位知縣大人,他雖未著官服,身後卻帶了兩名配刀的衙役,開口閉口本官的……
掩耳盜鈴不知他听過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