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夜渡舫,總是挑選在繁星拱月的夏夜里。
寒煙閣數十個花娘和樂師,到舊金橋下搭小船出了水門再搭上雙層樓舫。
樓舫船身描上金漆,繪上鳳凰,再懸以寒煙閣的旗幟,燈籠隔著不同的繪紙在夜色里綻放七彩的光芒。
甲板上,倚著船身釘住了桌子,鋪上了軟墊,擺上了珍謐美撰、各色鮮花和時鮮水果,迎著風,各種香味飄散至鼻間,引得上船的客人早已食指大動,迫不及待地入席等著用膳。
而樂師和花娘恭候許久,霎時軟玉溫香在懷,笙歌不休,堆砌出極致繁華。
「哼,怎麼看,都覺得咱們更勝一籌吧。」絮柳手持團扇,站在二樓高台上,眺望著同時從水門出發的花絛樓樓舫。」
「可不是嗎?」鳳翎站在她身旁勾笑道。
但看看幾乎和她們樓舫並行、壓根不願落後的花絛樓樓舫,她不禁嘆氣。
唉,兩家同享盛名的銷金窩,可真是誰都不肯輸,不只船身裝飾要比,就連前進速度都要比……
不過,兩艘樓舫貼得這麼近,相差不過十來尺,不會太危險嗎?
「哎呀!把船身逼得這麼近,是要把我給逼到角落不成?」絮柳也發現了這一點。「給我等著,我馬上要舵手反擊。」
鳳翎趕忙拉住她。「絮姨,算了。」
「這怎能算了?這舊金河出了水門,河面就寬敞得可以容納十幾艘樓舫並行,她偏是要貼這麼近,分明在挑釁,我怎能悶不吭聲?」
「絮姨,別鬧了,船上有很多客人,要真出了差池,那怎麼可好。」
「但我要是不反擊,她會以為我怕她。」絮柳抿了抿嘴,怎麼也不肯輸給花絛樓的鴇娘褒妍。
兩人從年輕時就杠上了,現在,表面上像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實際上卻是明爭暗斗,挖對方牆腳、搶對方客人。
「你們到底是怎麼結下梁子的,怎麼連點小事都要爭?這可是在河上,要是撞船……個不小心有人失足落水,事情可就糟了。」鳳翎苦口婆心地勸著。
畢竟夜渡舫是在夜晚里行駿,要是有人真掉進河里,就怕是救不上來。
「所以你看,那八婆就是沒良心,偏要硬干惹火我。」絮柳不禁碎碎念,「也不想想,當年她可是我一手拉拔的,可誰知道,被花絛樓給拉去也就罷了,過了幾年竟成了花絛樓的鴨娘跟我對台……真是一個個沒心沒肝沒肺的。」
「絮姨,你放心,我不會是那個沒心沒肝的。」鳳翎好笑地安撫她。
絮柳碎了聲,撇嘴道︰「你也沒跟我說一聲。」
「什麼事?」
「朱書德那樁事。」
那晚她從舊金河畔回來,就瞧見朱書德被人月兌光綁在寒煙閣前,嚇得她呆掉,正要找人問時,金大少的貼侍便詳盡地把事給說了一遍。
她听完之後,便要護院直接把赤條條的朱書德給押到府尹,是治不了什麼罪,但至少能趁機痛快的帶他游街,讓他往後再也沒臉踏進崆峒城!
混蛋東西,竟敢趁沒護院看守的時候下手,真是活膩了。
「我是想……不過是一小事一樁。」鳳翎嘆了口氣。
「是啊……樁小事,讓我被金大少罵得快臭頭了。」
「關他什麼事?」
「你說呢?」絮柳笑得暖昧。「人家說他看上你了。」
「他不過是一時興起,覺得好玩罷了。」
「管他是好玩還是不好玩,反正你們就算無夫妻之名,也有了夫妻之實,如今要是能在一塊,這不是美事一樁?」當年她的事,自己可都是知道的。
鳳翎不禁笑得自嘲。「絮姨,金府大門的門坎很高,我踏不進去。」
當年懷了小樂的事,如果可以,她並不想告訴任何人,可是大起來的肚子是瞞不過絮姨的,她只好坦白從寬,也虧絮姨待她太好,竟真讓她休息了一年把小樂生下,再找了單純的紫蝶,幫她一起照顧小樂。
這事她們可是保密到家的,只要絮姨和紫蝶不說,沒有任何人會知道。
而她,壓根沒打算向金如玉坦白。
「是嗎?」瞧她似乎沒打算回話,絮柳也不再追問。「罷了,你自個兒拿定主意,我也不會強迫你什麼,不過……今晚你就待在桂染艙房里別出來。」
「為什麼?待在艙房很悶。」
「有金大少陪著,保證你不悶。」
「他?」
「是啊,金大少正在艙房等你,你快去吧。」
一听到他在艙房里,她愣了愣。「他不是向來不參加夜渡舫的?」
「原來你也知道剎那你也該知道,他這回是為誰而來。」絮柳催促著她,「去去去,我要在這里盯著,絕對要比花絛樓的船還快到達康交嶺。」
鳳翎想了下,下了梯,瞧見紫蝶就在底下候著。
「小姐。」
「怎麼了?」
「金大少差人……」她指了指站在幾步外的並也。「要你到桂染艙房。」
「……小樂在嗎?」
「不曉得。」
鳳翎看了並也一眼,隨即轉身朝另一頭走,打算繞到船頭吹吹風。
筵席是擺在船尾的方向,而她壓根不想到船尾去搶其它花娘的鋒頭。
「鳳姑娘。」並也一個箭步就擋到她面前……臉可憐兮兮地說︰「外頭風大,不如到艙房里歇著吧。」
「小樂也來了?」
「……沒。」並也一張俊美偏柔的好皮相,瞬間變得苦瓜。
就說嘛……定要把小主子一起帶來的,主子就偏不要口
「小樂沒來,他來做什麼?」鳳翎笑眯眼問,遷自從他身旁走過。
「是呀,鳳姑娘,我也跟我家大少提醒了,可是大少說,這兒人多又是夜里,小少爺上了船沒多久就睡了,倒不如在府里睡。」
「是呀,這里人多,叫你家主子早點回去睡吧,我可以差人破例,讓他提早下船去。」這點本事,她還是有的。
「鳳姑娘,不要這樣嘛。」並也又沖到她面前硬是擋著路。「鳳姑娘要是不跟我走一趟,我會被大少給丟下船的。」
鳳翎笑得眉眼彎彎,小步不斷地貼近他,菱唇弧度勾魂,美目挑逗誘惑,教他漲紅了臉,羞得只能趕緊閃邊站。
「道行還太淺,被丟下船也是沒辦法的事。」輕而易舉地將並也逼開,教她滿意地從他退開的方向走。
然而,才走了兩步——
「這兒有個道行深的,就不知道花魁願不願意賞臉?」
那把低啞帶笑的嗓音,教她猛地抬眼,就見金如玉懶懶地倚在前頭的船身。
她忍不住回頭瞪著一臉歉意的並也,才知道自己是自以為聰明,實際上早被逼進死胡同里。
深吸口氣,她揚起笑問︰「今天是什麼風把金大少給吹上船了?」
金如玉緩緩走向她,「不就是你?」他勾起她一絡發絲,湊在鼻尖嗅聞著,笑意染得桃花眼熠熠發亮。
「……鳳翎沒有這麼大的能耐。」她的心,因為他的笑而隱隱顫動著,臉也微微燒燙著,但她強迫自己冷靜,淡笑以對。
「有,你就是有這本事。」放下她的發,船身突地晁動了下,他想也沒想地一把將她拉進懷里。
「你!」她想掙扎,卻發覺他微顫著。
她不禁疑惑,微顫的到底是誰?
「我說過了,你可以怕任何人,就是不準怕我。」
「我不怕你。」她沒好氣地說。
「真是不怕?」他俊臉俯近。
她直瞪著他,卻感覺他像是要親自己,教她不由自主地閃避開來。
「放開我。」她不習慣與男人之間太過親近,貼得這麼近會讓她心底的恐懼,像是出押的野獸將她吞噬。
金如玉打量著她,凡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進艙房吧。」他道。
「不要,艙房很悶,我要在甲板上吹風。」她掙月兌他,靠著船身。
他眉頭微皺,像是要說什麼,驀地,船身劇烈搖晁起來。
鳳翎下意識地抓緊船身的欄桿,听見並也大喊著,「大少!」
她趕忙往旁邊看去,就見金如玉臉色蒼白地退到船樓底下……副惶恐的樣子,正疑惑之際……個更大的搖晁襲來,船身嚴重傾斜,在陣陣的驚呼慘叫和杯盤碎落聲中,她被晁出了船外,掉入了河里。
「鳳翎!」金如玉喊著,不假思索地沖過去……蹬,躍入河中。
「大少!」並也見狀,也跟著躍入河里。
「快快快,趕緊回艙房。」
一刻過後,落河的三人總算被撈上小船,再趕緊送到樓舫上頭,絮柳立刻指揮底下的人送他們回房,順便要其它丫鬟護院整理甲板,要花娘趕緊帶著其它客人先回艙房歇著。
她忍著怒火,忙著收拾殘局,二向客人道歉,決定等回頭上岸之後,非要到府尹告花絛樓故意撞船,討回公道不可。
「我回我自己的房。」走到桂染艙房前,鳳翎堅持要回自己的艙房。
苞在身後的金如玉擰緊濃眉,低聲道︰「先進去。」
「我……」她回頭,瞧他臉色蒼白得可怕,不禁趕緊退開。「你先進去吧,差人替你備上一點熱水。」
「不用了,你先進去。」他狀似疲憊地倚在門邊。
「可是……」正猶豫著,便見紫蝶已經奉絮柳之命,將她的衣匣給抱過來了。
想了下,她終究還是先進了房。
艙房里,床和矮桌全都是釘死在木頭地面的。里頭還算寬敞,布置得極為簡單素雅,該有的都有,但就是沒有屏風。
這下子,她要怎麼換衣裳?
正忖著,身後的門板已經關上,她渾身寒毛豎起,不敢回頭。
「我背對著你,你趕緊換衣裳。」
他說著,她听見了他褪下衣物丟擲在地的聲響,教她渾身緊繃得無法動彈。
金如玉三兩下就換了套干淨衣裳,卻發現她還是動也不動地愣在身後,不禁催促著,「你不趕緊換下衣物,會染上風寒的。」
雖說時序已經入夏,但河水的溫度仍低,在河里泡了一下子,想染上風寒容易得很。
然而當他的手撫上她的肩時,她卻如驚弓之鳥,嚇得蹲,雙手護在胸前,整個人蜷縮起來。
「……鳳翎?」金如玉疑惑又詫異地看著她。
原以為,那晚她遭人輕薄,所以才會特別懼怕男人,但是眼前所見,她的恐懼似乎更深沉……
「誰欺侮了你?」他緩緩蹲在她面前,沉聲問著。
在寒煙閣那種煙花之地,花娘被尋歡客糟蹋之事是時有所聞,但他沒想到,當事情是發生在她身上時,他心中竟會瞬間升起如此巨大的憤怒。
她卻像是听而不聞,只緊緊地抱著自己,彷佛唯有這麼做,她才能得到保護。
「鳳翎,別怕……是我。」他嘗試輕撫她的手臂安慰。
但她卻嚇得連滾帶爬地逃開,掙開他手的力道大得他只是輕抓著她,便撕下了她外頭的紗衫,教他清楚看見,她腰側猙獰的傷疤。
「不要……不要……」她近乎崩潰地爬到角落,恐懼地看著他,企圖把自己縮得更小包小,好像這樣他就可以看不見自己。
金如玉錯愕地看著她。
是他嗎?是他傷了她嗎?
雖說他一直認為她就是小樂的親娘,也再三想要確定她的身份,但他卻忘了,那一晚的他像野獸般,根本沒想到他對她造成了什麼樣的傷害,而如今,證明她身份的鐵證,卻刺傷了自己。
傷她的人,竟是他……
滿腔的憤怒瞬間化為說不出的苦澀哀傷口
從她的反應可以想見她對于男人的接近有多恐懼,可是……他知道,無人可以依靠的她,為了要養小樂,得要如何勉強自己成為花娘,對每個男人曲意逢迎……
他空洞的心,因為她的駭懼、她的委屈而狠狠發痛著,像被人用手不斷地擠壓著。
「鳳翎……」金如玉啞聲喚著,卻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想了下,他試圖讓嗓音如平常般戲謔,「之樂要是見到你這模樣,肯定要笑你了。」
「……小樂?」之樂兩個字,彷佛陽光破開無邊無際的恐懼,溫暖了她,讓她的思緒逐漸清朗而不再混亂恐慌。
「小樂的娘,你該怎麼賠償我?」
鳳翎驀地回神,張大美眸望著他。
他在說什麼?
小樂的娘?
「鳳翎,這筆帳難算了。」金如玉勾笑道。
她錯愕地回想,自己露出了什麼破綻,要不他怎能說得如此肯定?
「你腰間的疤是怎麼來的?」他問話的同時已經起身,在櫥櫃里找出干淨的大布巾,順手從她的衣匣里找出幾件衣裳。
她垂眼望著自己的腰側,接過他遞來的布巾,往身上一蓋。
原來……那一晚,他記得她身上有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