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緩緩地從沐府的大門駛了來,原本懶洋洋斜倚在軟墊上的沐修塵一等馬車到了大街上,就迫不及待地撩開了簾子的一角,興味盎然地瞧著街上的人來人往,和兩邊熱鬧的商鋪。
隨侍在側的芳連對于她這種完全不符合大家閨秀的舉動皺了皺眉頭,幾經思忖,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勸道︰「大小姐這樣的舉措若是傳了出去,只怕于名聲有礙,不如……」
「我要名聲做啥?」沐修塵看向她,眉頭微微一挑。
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知道沐婉娟為何將芳連這個左右手送到她身邊,那是為了隨時想要拿捏住她,而她收下芳連,也不過是為了不想在這個關頭惹出事情來,到時為了一個丫鬟讓她的親事再興波瀾,那不是得不償失嗎?
只是她沒有想到,芳連從剛剛到現在,竟沒有表現出一絲的不甘願,甚至還和紅殊一樣盡心盡力的服侍她,現在居然還願意冒著惹她不高興的可能糾正她的行為,她還以為芳連會巴不得多找些她的錯處,等到回府後好回沐婉娟加油添醋說上一番,討討功勞什麼的。
想到這里,沐修塵心中頓時起了一陣的好奇,她放下簾子,一雙水燦的眸子直勾勾地望著芳連,卻不說話。
芳連那原本忙著泡茶的雙手驀地頓在半空中,垂眸不語的靜默了好一會兒,再睜眼時,突然朝著沐修塵跪了下去。
沐府的馬車自然也是講究的,位置寬敞不說,還鋪著一層厚厚的軟墊,跪著膝蓋不痛,可芳連這一跪,不只是沐修塵有些吃驚,就連紅殊也手足無措。
雖說紅殊拿的是沐修塵院子里大丫鬟的分例,可其實以前主子在府里日子過得艱難,連帶著她也是被人踩著的,養成了她有些怯懦的個性,對于芳連這種主子身愛得寵的大丫鬟,自然是仰望著的。
「這是怎麼了?」驚詫過後,沐修塵鎮定的問道,仿佛沒看到芳連這突如其來的一跪。
「芳連這麼做其實是想向大小姐表忠心的,奴婢既是個奴婢,自然知道只有主子好了,奴婢才會好的道理,奴婢向來是個知本分的,既然二小姐將奴婢給了大小姐,奴婢就是大小姐的人了,但凡有所差遣,莫敢不從,斷不會人在曹營心在漢,算計著大小姐。」
沐修塵說不驚訝是騙人的,芳連若是個有算計的,壓根就不該在這個時候表忠心,因為她應該心知肚明自己無論如何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信任她,可她卻這麼毫無芥蒂的說了這番話,為什麼?
「若你真是守本分的自不需要用言語來表示忠心,你向來聰明,該知道這樣的道理,卻還是這麼做了,為什麼?」
在等待芳連回答的同時,沐修塵端起了方才芳連奉上的茶,輕輕的用蓋撇去茶沫,轉瞬間茶香在她的唇舌之間兜轉著,她微閉著眼,享受著那香茗的滋味。
「因為奴婢不想折騰一輩子,而且奴婢心里,其實是恨著二夫人和二小姐的。」
若說前一段話讓沐修塵驚訝,後面這一段話就是讓沐修塵極為好奇了,她抿唇不語,只是了挑眉,用眼神示意芳連繼續說下去。
「奴婢的娘前一陣子過世了,在她病著的時候,二小姐不只一次告訴奴婢,只要奴婢好好替她辦事,她必會使人好好照顧我母親。」
「醫藥難救無命之人,你因此心中憤恨,並無道理。」
「若是二小姐或二大人當真為我娘延請過大大,奴婢心里自是不敢怨尤,可是二夫人和二小姐卻連那點兒銀子都舍不得,欺瞞奴婢為她效力……我娘最後死的時候瘦得像把柴,說是貧病交迫也不過分……」芳連話未竟,淚先流。
只要一想到她傻傻地相信二小姐會替娘親延醫,便一心待在二小姐的院子里努力做著差事,就連輪她放假時,她也不敢回家瞧瞧娘親,怎曉得到頭來,她娘孤苦一人生生地熬死在病榻。
她原是不敢恨,可就在昨夜听了二小姐要將她送到大小姐的身邊替她打探消息時,心里頭的恨意如同雨後春筍般瘋長著,直到今日二小姐全然不顧念她忠心耿耿伺候了十年的情分,轉手就將她送給了大小姐,那恨終于排山倒海而來。
像二小姐這樣,先是不遵守諾言,後又隨手便能將她送給他人的主子,又怎還能妄想要她的忠心呢?
聞言,沐修塵不禁愕然,雖然厭煩于沐婉娟那種蠻橫塞人的舉動,但其實她也不是那麼在乎,反正她想謀劃的已經成功,以宅子里幾個受過她娘親恩惠的下人為例,讓沐婉娟心中恐懼地逃出了沐家,也讓沐老夫人定下她為代嫁人選。
原本,她以為目前能做到這些便已足夠,卻沒想到竟然意外得來了芳連這顆棋子。
芳連是否得用,目前她還無法確定,但若是芳連這顆棋子用得好,應能減少一些沐家對她的戒心。
想到遠嫁到西北後自己要面對的困境,若是芳連真的可用,或許她能少些月復背受敵的險境。
雖然曾經歷過被親人背叛的痛,可沐修塵並不想時時以猜忌之心待人,既然芳連願意如實以對,她不介意先試著用她,只要用時多點心眼,倒也不必憂心會被一個丫鬟陷害。
「你先起來吧,對你,我只有一句話說在前頭,你們這些丫鬟,但凡忠心于我,我必許你們一個好的未來,可若是不忠,就別怪我心狠了,輕笑的下場你們可要記清楚了。」
她的話,讓紅殊的臉色一僵,在這一刻,她再單純也能覺出自家主子的行事作風與往昔完全不同。
想到前陣子主子磕破了頭,昏迷了許久,便連大夫也說只怕熬不過,沒想到主子不但醒了過來,個性還從原本的膽小怕事,變成了如今這種萬事成竹在胸,便連面對沐老夫人也不會微微發顫的模樣。
眼前這個人,還是原本怯懦不爭的大小姐嗎?
「姑娘,奴婢還有一事要說。」
「嗯,你說吧。」
「奴婢覺得大爺和大夫人的死因只怕並不單純……」
在馬車的搖晃中,芳連緩緩地述說著她覺得可疑的地方,比如伺候大爺的女乃娘在她們扶靈回京後,沐老夫人就賞了她一筆厚賜,便連兒子也去了奴籍,還考上了功名,又借著沐家的勢力謀得一個小縣官的官位。
聞言,沐修塵眼神一眯,久久無法言語,若芳連的懷疑是真,只怕沐家欠她的就不只是一生的孤苦而已了。
在皇上賜婚以前,沐修塵這個名字其實不曾出現在任何的宴會場合之中。
這是頭一回,沐修塵以沐家嫡長女的身分受邀參加鎮國公府嫡長女蔣又玫的及笄禮,既是鎮國公的掌上明珠,來參加的自然也都是身分地位貴重的夫人小姐們。
這群貴夫人或是世家小姐,沐修塵一個也不認得,所以在被接進了未嫁小姐們待的花庭之後,也沒有人過來理會她,但是那些細細碎碎的指指點點卻是少不了的。
但她一點也不在意旁人的議論,一雙水眸悄悄地環顧著四周。
雖然心里明知道就算楚元辰的性子再怎麼狂妄,也不可能如此大剌剌地來到這左一撮、右一堆,眾多雲英未嫁的姑娘們待的花庭,她仍無法控制有著期待。
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有沒有錯,但她真心希望能看看他,就算一眼也好,所以坐了沒多久她便有些坐不住了,借口更衣,徑自出了花庭。
不過這鎮國公府的規矩森然,她才一走出花庭,便有守在四周的小丫鬟上前來詢問她是否有什麼需要。
沐修塵只好說她想要四處逛逛,請小丫鬟帶路,跟著小鬟繞了一圈,她又以想要清靜清靜為由,將人給打發了。
等到身邊只剩對她言听計從的紅殊後,沐修塵這才左右瞧了瞧,等見到花庭後面不遠處種了一片墨綠的竹林,她便緩緩地踱了過去。
她心里盤算著,若這鎮國公府的請柬是依著楚元辰的要求發的,他若想見她,最好的地方就是這片竹林了。
離著待客之處不遠,而且那片竹林茂密幽深,一般世家小姐敢進去的只怕鳳毛麟角,的確是幽會的好地方。
來到竹林口,紅殊見她毫不遲疑的就要逛到竹林里去,膽小的她不免有些掙扎,猶豫著想要開口阻止,但此時的沐修塵哪有心情理會她,仍舊直直地往前走去,紅殊沒有辦法,跺了跺腳後連忙跟上。
隨著主僕兩人愈深入竹林,沐修塵的心也跟著往下沉去,她都已經置身在竹林的深處,卻還是沒有看到她想見的那個身影。
濃濃的失望籠罩著她,讓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猜錯了。
幽幽一聲長嘆,心知自己不能離開花庭太久,否則會引來他人的注意,現在的她除了揣著滿心的失望離去,其他的什麼都不能做。
可就在轉過身的那一瞬間,沐修塵愕然地頓住了步伐,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來時路上,那個用著不羈的姿態斜倚在竹叢旁的他。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方才她分明沒有感覺到他的氣息。
思緒一片紊亂,但她仍貪婪地瞧著他,夏日碧染的天空上,艷陽金色的光輝穿過竹葉灑落,如同一層金色的輕紗披在他身上,那頎長的身子如同一抹生長在林中的松柏,勁拔而挺直,一襲淺紫色的長袍裹在身上,流水般的線條勾勒出他那極好的身姿,就算他的左臉頰被一道粗粗的疤痕劃過,宛如美玉之上有了瑕疵,可是在她眼中,那疤痕完全掩飾不了他渾身所散發出來的傲氣與貴氣。
望著這樣的他,沐修塵的眼眶泛起了一股酸澀,但她卻連眨眼都不敢,就怕一錯眼,再也見不到他了。
「你……」其實楚元辰讓蔣又玫下帖,本意也是想要見見她,所以他早就看好了位置,剛剛才想著要遣個小丫鬟去把她引來,誰知道她自己就冒冒失失的闖了進來,而且她闖進來不打緊,可這麼直勾勾地瞪著他看,是怎麼回事?
雖說他本身就是個混不吝的,萬事不怕,就連在當今皇上的面前,也能嬉皮笑臉,偏偏在她那種目光下,他有種坐立難安的不適,為了掩去古怪的感覺,他只好將張牙舞瓜、冷情冷面的一面表現出來。
「我說你這姑娘也太不知羞,怎麼這樣大剌剌地盯著一個陌生的男人看呢?你知不知道一旦這事傳了出去,你的名聲便毀了!」
那粗聲粗氣的斥喝並沒有嚇著沐修塵,她姿態優美地朝他一福,用清亮的嗓音說道︰「王爺安好!」
「你知道我是誰?」楚元辰不免有些驚奇,他們可是頭一回見面。
打從在沐家听到她那句真心實意的「我樂意嫁給他」開始,他就對她產生了那麼丁點的興趣,畢竟以他的惡名昭彰,沐婉娟那種逃婚的表現才是正常的,他今天特意把沐修塵邀請來鎮國公府,不過是想確認她的樂意究竟是真樂意,還是假樂意。
「自是知道的,王爺英氣勃發,臉上還帶著一道疤,只要听過您的事跡,應該就會認出您的身分。」
幽深的雙眸驀地一眯,無聲地疾射出一股煞氣,楚元辰冷冷地瞪著她,顯然對她當著他的面提起那道傷疤很是不悅。
「王爺可別生氣,要說你這道疤還真好看,一點兒也沒啥值得自卑的。」沐修塵真心實意地贊美著,一邊款步輕移朝著他走了過去,手一拍,在他不及應之際,撫上了那道像是蜈蚣一般蜿蜒在他左頰上的疤。
「你、你……做啥這樣毛手毛腳的,是不是個女人啊!」
從沒見過這麼膽大包天的女人,楚元辰生平頭一回有些狼狽地往後退了一步,這才避開了她那又軟又白的手,他這是被調戲了嗎?
「王爺堂堂一個大男人,難道還怕我毛手毛腳的嗎?」沐修塵含笑說道,心中微微喟嘆。
真好,剛剛那觸手的溫度,證明他的確是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雖然他仍似夢境中的那樣,看似是個粗魯不堪的痞子,但她知道實際上的他,是個心軟得不可思議的男人,無論是對她,還是對王府里那些如狼似虎的血親們。
「怎麼可能是怕,那是厭惡,你懂嗎?就你這張嬌媚輕狂的臉蛋,看起來就是一副不安于室的模樣,你對別的男人是不是也這麼毛手毛腳 的?」雖然明知道打沐修塵因為雙親俱喪,被送回京城的沐家後,就一直被扔在一個偏僻破敗的院子里頭自生自滅,壓根連門都沒有出過,不可能有見外男的機會,但她這麼自來熟的一模,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不免有些口不擇言。
「王爺若是不喜歡,那妾身以後不做了便是。」沐修塵連忙微笑保證道。
「你……」她從容的態度更是教楚元辰愕然,不免語塞。
這沐修塵是被關傻了嗎?怎麼從剛剛到現在,她的所有表現都這麼出人意料?可偏偏她臉上端著那理所當然的表情讓他頓時來了火氣,他惡狠狠地瞪著她,努力擺出他自以為最的惡的模樣。
見狀,向來膽小的紅殊驚喘一聲,整個人便軟綿綿地往後倒去,若非沐修塵連忙扶住了她,只怕這一撞可不輕。
沐修塵扶著紅殊讓她躺下,嘴里沒氣的嬌嗔道︰「您就別擺出這種張牙舞爪的模樣,是想嚇唬誰?」
「就是想嚇唬你,你現在不是該嚇得花容失色轉身逃跑,然後想盡辦法逃婚嗎?」
這話,楚元辰說得很認真,可沐修塵卻毫不客氣地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靨拂去了她臉上那種波瀾不興的神色,讓她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原來你都是用這法子嚇走老王妃替你選的妻子嗎?」她笑著打趣道,瞧著他那拿自己完全沒有辦法的模樣,她的心頭驀地劃過了千絲萬縷的甜。
以前他也總是這樣拿她沒轍,然後便是無止境的包容,只是她不懂,如今她終于明白了他那氣急敗壞的張揚,其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知所措。
「你到底是誰?」楚元辰冷聲喝問。她這樣子哪里像朵小白花了?
「如假包換的沐修塵,聖上御賜給你的妻子。」
望著她那張揚而不知收斂的神情,楚元辰此刻除了捏死她之外,再無其他想法,而他也真的這樣做了,他霍地一步上前朝她逼近,可就在他要伸出手時,她毫不畏憔地從袖中拿出了幾張東西拍上他厚實的胸膛。
「拿著,這是給你的。」
他不相信她沒有感受到他的殺意,但她卻不閃不避,還自動迎上前來,他驚愕的下意識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三十萬兩的銀票,京城里各大錢莊都可兌換,記得,聘禮千萬別太扎實,虛虛的三十六抬,看著好看就行了。」她可不想拿自己的銀子便宜了沐家那群貪婪成性的人。
「你知道我今天會來找你?」楚元辰心里頭那種迷離感又加重了。
「若不是你,堂堂鎮國公府大小姐的及笄禮,會下帖子給名不見經傳的我嗎?」沐修塵笑著為他解惑,見他遲遲不拿自己手中的銀票,便很自動地將那幾張銀票塞進了他手中。「讓得,聘禮能看就行了,反正就憑你那狼藉的名聲,也沒人敢找你的晦氣,知道嗎?」她再一次認真而鄭重的交代完,便急急的催促道︰「你快走吧,再晚點,只怕鎮國公府的人就要發現我不見,四處找我了。」
「我……」楚元辰什麼都還沒問,沒問她是不是真的願意嫁給自己,也沒問她到底為何對自己這麼熟悉,他大費周章的來此一見,卻毫無所獲,他當真嘔得可以。
「別我啊你的,快走吧,反正咱們就要應親了,有什麼問題大可拜堂之後再問,不是嗎?咱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望著她那篤定的模樣,楚元辰只覺得雙手更癢了,更想捏死她了。
但見她話說完便不再理會他,逕自蹲身拍了拍她那昏過去的丫鬟的臉頰,努力卻不粗魯地想要喚醒她,間或還抬頭用催促的眼神瞧著他。
然後,他竟又鬼使神差的听了她的話,足尖一點地,頎長的身影頓時化作一只蒼鷹拔地而去,不到眨眼的時間,他就成了一個黑點,再不見蹤跡。
仰首,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沐修塵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要炸開一般,但她很快的收斂情豬,將好不容易醒過來的紅殊給攙了起來,慢慢地走出了竹林。
直到踏出竹林的那一刻,原本還呆愣愣的紅殊終于回過神來,一臉驚悸地抓著自家主子的手說道︰「大小姐,流言果然有幾分真實,您還是快逃吧,這個王爺當真太恐怖了,您若真的嫁過去,只怕不出半年就被折騰死了。」
「表相再恐怖也恐怖不過人心,再說,我若是想逃,又何必重來一次呢?」沐修塵淡淡回道。
她本想著等她嫁去西北穆王府,與沐家再沒有瓜葛,不過今日听了芳連的一番話,她與沐家只怕沒完呢!
紅殊搔搔頭,不明白主子說的重來一次是什麼意思,但她還來不及細想,就被主子輕輕一拉,往花庭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