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娶嫣然弟弟(下) 第16章(1)

凌淵然的內在感覺,唯己能知。

自一場漫長的內觀中,從靈虛之境一步步拉回神識,醒在兩年有余的如今。

許是內觀過為徹底所遺之癥,他猶能記得以往所有的人事物,清楚自己面對那些人事物時是何感覺,但彷佛從本心還分出去另一個自己,這個分身用一種冷眼旁觀的角度環視所有人事物,情感宛若冰封,知道心中有人,知道那人是誰,然知道歸知道,旁觀的他僅是旁觀。

他在內觀中被褪去一些東西,未去遺忘,卻不曉得該讓感覺如何流動?

他把兩名「情敢」擄來「嚴刑拷打」,僅是覺得若依本心,他會這麼做,所以便做了。

直到兩女提及她們拾起之物。

一個是拾了似半邊月兒的羊脂白玉,一個拾來金絲竹洞簫,他左胸猛地一抽,那旁觀的自己像瞬間挨了一巴掌,竟疼得連心都熱麻。

苞著,他听到她連名帶姓的怒喝。

五感盡啟,他能捕捉到她大步走來時,流蕩在她足下的風動,能察覺到她胸房鼓動有多劇烈,盡避她拼命抑下一顆心仍跳得飛急。

他的雙腕落進她掌心里。

她的十指力度強悍,將他的膚細細熨出幽微的刺疼感。

他看進她的眸底,眼對上她星火湛湛、毫不閃躲的眼。

他……那個旁觀的他,對她難以招架。

而她的那一拳,不僅直擊他的肚月復,更重重擊在那一道冷封牆面上,接著有什麼東西從龜裂開來的縫隙中滲流而出。

他感到迷惑,以及深重的茫然。她出手再如何迅電不及掩耳,卻快不過他的感知,自己為何不防,又為何不擋?

他為此震驚愣怔,驚到她揍完他後瀟灑就走,他則愣在原地忘記要動。

廳堂外的手下跑個精光,幾是簇擁著她去。

他一手捂在剛挨過重拳的月復部,沒有動作,跟著往上移到左胸口,這才緩緩揉動著,像那個小小所在比挨揍的地方還疼。

在他腳前落著一物,約巴掌大,用灰藍巾子仔細包裹著,是她轉身離開之前,從懷里掏出來往他身上丟擲,後落地的東西。

是她專程帶給他的?會是何物?

他足尖微挑,灰藍小包被挑進掌里,他將那巾子揭開——

水女敕女敕的青色小花,青綠色的花睫粗圓飽滿宛若人形,微微散出沁涼氣味。

蒼海連峰,在萬年雪覆蓋的峰頂神出鬼沒。

與其說是花草,更似精怪活物……

……能讓失憶之人再復記憶,更其者,能令人憶及前塵之事,還前世之魂。

還魂草。

他記得曾對她說的話,但那日趣談起一則傳說,從未被證實。

她尋來這株還魂草,且不說其中花費了多少心力,此際她卻哀莫大于心死般拿來砸他……為何?

他蹙起眉心,側首瞅著掌中之物,未察覺這是醒來後頭一回有這般表情。

你對她們笑……對我卻不笑,可是把我淡了?

他思緒一蕩,腦中精光掠過,背脊凜地打直——

原來,是「淡了」二字!

他疑她將他淡了,豈知她尋來這株傳聞中的還魂草,便是怕他真淡了她。

適才就是那句質問將她惹火。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抓著還魂草,幾要將其掐碎,那水女敕的青色在他勁指之下浮動,彷佛疼極,小朵青花微扭著,似無聲哀嚎。

想明白她所想,猶若肚月復又被狠狠重揍一記!

砰!無形的冰擘爆裂,封住的情感滾滾涌出,冷眼旁觀的那一縷空幽靈犀被驟然吞沒!

胸中一股氣急欲釋出,如同當日閉關于晶石甕室中,那一團氣迫他清醒,領他離開靈虛之地,他順著那股力道圓滿破關,釋出那強大壓力,沖破峰頂。

而這一回,情感流動形成漩渦,氣盤于胸,涌在血肉之中。

他甩袖沖出,一躍飛過整座前院,眨眼間穩穩立足在別業正門邊的青瓦上。

門外,惠羽賢跟著安姑姑將柳家、歐陽家兩位小姐好生安置在乘清閣備上的馬車內,她卸下背上的精剛玄劍,盤坐下來以內力替兩女理氣定神,此刻已令她們二人緩下氣息,安然沉眠。

她甫下馬車,揚睫便見閣主大人飄飄然的身影。

不僅她怔了怔,準備啟程護送兩女返家的武林盟以及乘清閣的眾人,對于他突如其來的現身皆是一怔。

卓義大叔帶領的人馬甚至擋在馬車前,像是為防他再度出手擄人。

惠羽賢知道自己那一記拳頭讓他在屬下面前失了臉面,但實在是太怒了,她的忍功嚴重受考驗,而他這時追出來,還端遄出睥睨天下般的姿態盯著她不放,待如何?

「凌閣主要我為那一拳賠罪嗎?」她暗暗定氣,不想被他氣得太難看。

凌淵然眉峰微擰,因她口中吐出的那個稱呼。

他記得有一個稱謂,只有她會那般喚他,帶著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親昵。

兄長。

他記得,她喚他兄長。

他是她的愚兄,她是他家的「賢弟」。

見他不語、一臉陰陽怪氣,惠羽賢按下又要冒出的火氣,盡量穩聲道︰「要在下賠罪可以,凌閣主先把被閣下無禮對待的人全部賠罪了,在下自當負荊請罪,任你揍個三、五拳不還手。」

青瓦上的人影倏地落在她跟前。

他快得匪夷所思,近到兩人鞋側相點,兩肩幾要相靠,與方才在廳堂內她出拳揍他時的姿態一模一樣。

周遭的人聳動了。

此般態勢,武林盟大西分舵的好手們自是護著惠羽賢。

乘清閣的眾位則覺得清醒後的閣主大人似有某條筋沒接上,要不就是接上了還沒打通。

盡避如此,自己的閣主自己護,但也不能傷著未來的閣主夫人,一時間非常糾結,好幾個已準備拉著惠羽賢上馬跑人,為避閣主大人鋒芒,只能先跑再說了。

惠羽賢站得穩穩的,心跳卻如急鼓。

此際她輕易一個動作都可能引發沖突,造成更多誤會,如此一想,就更不願在他面前露出絲毫膽怯。

而她都覺下一瞬肚月復便要遭受重擊,卻听他低幽幽間問——

「被我無禮對待?你是指綠柳山莊和金刀歐陽家的那兩位嗎?這天下好兒郎多了去,她們二人不去愛,偏要爭你,賢弟……」

她側眸瞥去,怡與他深漠的眼神對上。

離得這般親近,她心口不禁重震一下,听他又道——

「她們所爭之物是有主的,既已有主,就不該眼紅,起非分之想,綠柳山莊和金刀歐陽家對自家子弟的行徑不知約束,甚至助紂為虐,大張旗鼓欲從我嘴里掏食,賢弟且說,真要算帳,到底誰無禮于誰?」

從來都知他可以很溫潤如玉,令人如沐春風,也可以擺出孤高冷漠的一面,凍得人周身發寒,然後是他那一張嘴,真斗起來,銳不可擋,其為詭辯亦不忘帶著正理……惠羽賢憋紅了臉,放在兩邊身側的手悄悄握起。

凌淵然徐聲回︰「賢弟還有什麼話好說?為兄洗耳恭听。」

她抿抿唇,十指陡然收緊。「還有老祖宗呢!你把老人家那地方撞破,日石甕室破了,山月復也破了,你頭也不回走掉,難道不該回去賠罪?老祖宗把我揪去,罵給我听,說你這下賠大了,若不先生個三男三女送進幻宗謝罪,這事不能了!你得跟老人家賠罪,他們……」

「好。」他驀地應聲。

「什麼?」惠羽賢念他念得正順,忽遭他中斷。

「回去賠罪。」話一出,他闊袖一展,纏上她的腰。

「凌淵然你——」想罵都罵不出口了,她腰身被挾得牢緊,人已一飛沖天。

惠羽賢徹底體會到那疾速破風的滋味,不是她在沖,她是被帶著沖,迎面撲來的風力道太強,她張不了口,連眸子都快睜不開。

就算這兩年多來,她的內力和輕功皆大有進展,可與這個明顯異變的閣主大人相較,當真不值一哂,連提都不用提。

他突然把她帶走,是劫人劫上癮了嗎?

想到乘精閣西疆別業前的雙方人馬以及柳家、歐陽家的兩姑娘,她這一口氣確實越嘆越長。

稍值得慶幸的是,卓義大叔和乘清閣馬隊的領頭大哥皆是本事極好的江湖老手,會曉得該怎麼做最為妥當。

一袖兜頭罩腦蓋住她不安分的腦袋瓜,微沉地將她的臉蛋按住。

風聲獵獵,風勁幾可切膚,她是被他裹在懷里了。

張眸什麼都看不見,其他感覺便更為敏銳。她枕著他的頸窩,那頸脈細膩的跳動讓她嘆息,涌出莫名的感動……貼得如此近,觸到他的脈動,在這樣的時候才有了真實感——他離開那樣久,終于終于,走回她身邊。

忽覺這樣也很好。

把她劫得遠遠的,去到一個只有她跟他的地方,她想仔細地、好好地看著他。

不再掙扎妄動,她反手摟緊他,將自己托付出去。

綁主大人的「回去賠罪」,原來是玩真的。

按理,從西疆或大西分舵出發,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的適,三日可抵蒼海連峰,惠羽賢卻覺自個兒應該「飛」不到兩個時。

飛飛飛,再飛飛飛飛,待裹著她頭臉的寬袖撤開,老祖宗的谷中山月復已在眼前。

她驚愕未歇,話問不出半句,腰身又被他撈起。

嚴重異變的閣主大人有門不進,有道不走,撈著她竟從峰頂的破洞直直落下、落下、再落下,被他沖破的此洞,洞寬恰合兩人,至于洞的深度不消說,自是直通到山月復深處的晶石甕室方止。

惠羽賢環顧四周,那天被氣的老人家揪進來听罵時,她腦中一片混亂,驚喜他的出關,驚愕于他出關的方式,除了盯著上頭的破洞發怔,根本無心看清楚這間甕室……竟除了嵌滿晶石的壁牆和一張廣榻,什麼也沒有,他就在這里闢谷團關,靠自己的氣血和能耐,一點一滴渡化掉蟲族。

她背對他揉揉眼,腳步往門的方向走,低語︰「得先拜見老祖宗。」

她又被一把撈住腰身,熟悉的、卻比以往微涼幾分的氣息拂在她耳邊。

「你當老祖宗會不知道咱們回來嗎?」

「知道歸知道,當晚輩的自該去拜見。」她企圖掰開他的臂膀,可惜無法撼動他半分。

「也不必急著拜見。老人家不是要我回來賠罪嗎?身為兒孫不乖乖低頭如何可以?所以先賠罪方為重中之重的要事,不是嗎?」他順手解開她腰上軟鞭,拉扯她的腰帶,另一袖則環過她胸前,將她往後壓入自己懷中。「不是要三男三女嗎?這個罪我願賠。」

……等等!所以挾她回來就為了這等事。

三男三女……他真要拖著她蠻干?就在此處?

「凌淵然!」她氣到屈起手肘往後就是一記,長腿後踹掃他下盤,還拿後腦勻攻擊,往後狠狠撞去。

他連番閃過,只閃避而未出招,一直將人困在兩臂之間。

然,懷里的人兒越挫越勇、越戰越猛、越打越狠,連連攻他的上路和中路後,突然晃出一記虛招,實打他的下盤。他被扳倒,終才手將她也倒在榻上,扣住她雙腕將她制在身下。

「凌淵然你起來!」惠羽賢喘到面泛潮紅。

她打輸是絕不哭的,但這一次輸得很傷心啊,淚水從兩邊的眼角流出,還流進發絲和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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