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寄來明年的信 第5章(1)

二0一六年六月十二日

今年的台風來得特別早,新聞報導今天停止上班上課一天。

清晨,風大雨急,從窗戶往外看,招牌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翻轉。

打過電話,確定合作的幾家咖啡廳不營業,特特也給自己放了假。

媽媽還是去了花店,盡避不營業,店里的花還是得整理。

寧寧一大早起床就在念書,乖到讓人難以置信,听說昨晚阿疆送自己回來後,威脅過寧寧,說如果她在家里無法定心念書,就要接她到他的辦公室念,寧寧嚇壞了。

阿疆走後,寧寧跑到她房間,和她擠在小小的單人床上,猶豫好久後,才問︰「姊,你會嫁給阿疆哥哥嗎?」

「不會。」很短的兩個字,卻讓寧寧大大松一口氣,見狀,特特問︰「這麼怕阿疆?」

「嗯,我怕阿丹被他砍死。」

呵,原來惡人需要惡人治。

趁著和好,特特想跟寧寧說凊楚爸爸的事,她知道,寧寧將爸爸描繪成英雄,為維持爸的形象,她必須把父親拋棄她們的錯,算在媽媽、姊姊頭上。

特特不說清楚,是因為舍不得妹妹連幻想空間都沒有。媽媽不說,是因為在她心里,楊慕生依舊是她深深眷戀的那個男人。

但最後特特只說了句,「寧寧,是爸爸背棄我們,不是我們逼爸爸離開。」

這事寧寧听不下去,氣呼呼地跳下床說︰「我不招惹你,你也別來招惹我,我願意念書,不代表我什麼都要听你的。」丟下話,人跑掉了。

情況很明白,爸爸是她的逆鱗,誰都不許踫。想來,她和媽媽要一輩子承擔起這個欲加之罪。

搖搖頭,特特打開電腦,她怎麼都沒想到……第三封信又來了!

幾乎是反射地,她打開信箱,像貪婪的水蛭,不斷吞食里頭的字句——

2016/8/19

DNA檢驗出來,答案證實,事情和我猜想的一樣,楊嘉、楊璦並非我的親生子女。

難怪江莉雰打死不讓他們捐肝,不讓他們做比對篩選,難怪這些年,她對我處處小心,像個小媳婦似地,連半句大聲話都不敢講,因為她的把柄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這麼大的事,江莉雰瞞我……瞞得讓人牙疼。

當年,是因為她懷上男孩,母親堅持逼我離婚,而寡母養大的我,習慣順從听話,在傳宗接代的壓力下,我屈服了,拋下蔓君母女,接納江莉雰和我一起生活,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肯定是老天在懲罰我。

想到母親疼楊嘉疼了一輩子,直到死前,還要求自己一定要給莉雰這個楊家的大功臣一個交代。

如果知道真相,母親會不會從棺材里跳出來。

養大別人的孩子,卻拋棄自己的親生女兒,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愚蠢過!我恨死江莉雰,恨她在我面前演那麼多年戲,讓我誤以為她真的愛我,愛到不顧一切。

老劉問我,要不要訴諸法律?

當然可以,但江莉雰和我有同居事實,法律還是會把我的錢部分判給她,一個毀我家庭、壞我婚姻,逼得我推開女兒的惡女,我為什麼要便宜她?

所以……接下來,我該做什麼?好好想想,我必須認真想想!

2016/9/7

突然很想喝一杯曼特寧。

和蔓君認識,是在她打工的咖啡廳,我會點一杯曼特寧,那是我最喜歡的口味。

我依稀記得,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笑容淡得像水,但我卻像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舍不下這捧水。

一見鐘情,我熱烈追求蔓君,我是個很有企圖心的男人,想做什麼一定會做到成功,因此我成功地讓她變成我的女人,成功地讓自己成為她生命中的重點,這個成就讓我覺得,人生值得。

她不像江莉雰,會隨時隨地口口聲聲說愛我,但她把所有的心思全花在我身上,即使……我移情別戀。

蔓君生特特的時候有些驚險,醫生在病房門外跟我說,她再懷孕的機會不高,危險也大,問我要不要結扎。

母親听到這句話,立刻拉下臉,當著醫生的面說︰「你是家里的獨生子,如果沒有兒子,怎麼對得起你過世的父親。」

丟下話,轉身就走,連進病房看特特一眼都沒有。

我走進病房的時候,蔓君的臉色慘白,帶著濃濃的疲倦,但看著女兒的表情無比溫柔。

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我沒有失望,不管是兒子或女兒,都是我們愛情的證明。

我不確定她有沒有听見母親的話,我坐在床邊,把蔓君和女兒抱在懷里,安慰說︰「你是蔓蔓,女兒就叫特特吧,等以後生了兒子就叫寧寧。曼特寧,我最喜歡的咖啡,最喜歡的人。」

蔓君笑開,拉拉我的衣袖,低聲說︰「你幫我轉告媽媽,我一定會為你生下寧寧。」

她果然听見了,我對她深感抱歉。

我知道在特特滿周歲之後,她經常看醫生,中醫西醫都看,她和特特一樣,都是認真的女人,但我不知道,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她的肚子里,已經有了我們的寧寧。

我為別人的兒子,拋棄最該珍惜的曼特寧,我相信這場病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特特死命盯著電腦看,她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回過神時,發覺腳麻了。

她再也找不出合理的論點,來解釋這樣的「惡作劇」。

「楊慕生」的日記不是手寫的,是電腦檔案,她可以推論這是個規劃縝密的惡作劇,可是那個曼特寧,那個公主的氣球Party,那個對金魚許願、長大要當公主的小特特……一再一再與她的記憶相疊合。

手微抖,在深吸十口氣後,她點下回復,卻又等過十分鐘,帶著顫抖的手指,才敲打出一行字——

你真的是等等的父親嗎?

按下傳送,飛快蓋上電腦,特特假裝自己沒有回復那封信,假裝自己沒有蠢到淋灕盡致。

她跑進廚房,把杯子裝滿開水,想吞下什麼似地,仰頭咕嚕咕嚕把水喝光。

杯子很快空了,瞬間,她才曉得自己喝下什麼,她喝下的,是滿肚子委屈心酸……

不想哭,眼淚不在她的計劃之內,但是不受控地,淚水潸然,怎麼辦,她還是像那年一樣沒出息——

他們進行過很多次「美妙」的雙人運動後,她後知後覺問︰「如果我懷孕,怎麼辦?」

他笑了笑說︰「我有做防範措施。」

半晌,他告訴她,他有從她的生理期推出她的安全期,且要避孕也能吃藥,好讓他們的孩子耐心十足,願意「等等」再「等等」才來報到。

她嗤笑一聲回答,「以後我們的孩子就叫做等等,但……如果他等不及呢?」

「那我就去控告藥廠。」

其實他的回答她並不滿意,雖然理智告訴她,連大學都沒畢業的兩人,確實不適合當爸爸媽媽,卻還是不開心。

她沒有辦法在生孩子這件事情上和他爭辯,只好把重點放在避孕藥。

她說︰「為什麼你不敢,卻要我吃藥。」

他不知道她生氣了,笑著回答,「我以為你也喜歡和我之間毫無阻礙的親密接觸。」

這算什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作自受?

她確實是自作自受了,但……有什麼辦法,誰讓她喜歡他?

從那天起,她就開始計劃「替自己討回公道」,不然怒氣不發作出來,會憋壞的。

然後,機會來了。

同居的第一天,他要走她的課表、打工表,他有空的話,會親自接送,沒有辦法的話,他會用手機關心,她認為他的控制欲不小,他撇嘴一笑,只回答,「這是遺傳。」

這是唯一的一句,他提到和「家人」有關的事。

對于他的家庭,她旁敲側擊過,她曾問他,假日要不要回家?

他沉默。

她帶他回家後,回程的路上問︰「我需不需要見見你的家人?」

他沉默。

他的沉默讓她聯想,會不會他和阿疆一樣有個黑社會老爸?如果真是這樣,唉……那她和黑社會太有緣了。

「其實,我沒有那麼嫌貧愛富,如果你有對借台高築的爸媽,給我一點心理準備,我可以適應的。」

他依舊沉默。

幾乎每次的探問,她都探不出答案,慢慢地她發現,他的家人是個禁忌話題,她不該挖掘。

這讓她有嚴重的挫敗感,不過戀愛的甜蜜,很輕易地沖淡這種負面情緒。

離題了,重點是特特想討回公道。

這天她去打工,接班的同事沒來,老板讓她再做兩個小時,蔣默安打了幾通電話過來,她正在忙,沒接到,等到有空看電話時,發現有好幾通未接來電,她急忙回撥。

電話那頭,他口氣急促的問︰「你怎麼了?還好嗎?是不是摩托車壞掉?不急,我再二十分鐘就到……」

這是擔心的口吻,不是質問,她愣了愣,心底泛甜,只是,她抱持著討回公道的念頭難消,隨口說︰「我不在打工的地方。」

「你在哪里?」

「我在婦產科醫院。」

「你不舒服嗎?告訴我醫院地址,我馬上過去。」

她調皮回答,「我沒有不舒服,是『等等』不想等了,他要提早報到。」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發現他不說話,她的心吊到半空中,猜測紛沓而至。

如果他說「把等等拿掉」或「我們現在不適合有孩子」呢?

她要不要跟他吵架?還是壓下委屈,冷靜回答——「我明白,不要擔心,我會處理。」然後失蹤幾天?

她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反應,但他肯定很錯愕、很生氣,肯定無法消化這個消息,可是……有沒有點點的可能性,他會回答「既然等等不想等了,我們也別等了,先結婚吧!」

第五秒,在惶恐中,她期待起他的答案,一個她最喜歡、最完美的答案。

沉默進入第十秒,她後悔了,期待什麼啊,那麼久的沉默,她還能猜不出他的回答嗎?她開始怨恨自己,哪有這麼多的公道需要討?好好的日子不過,存心替自己找罪受,有必要犯賤嗎?

就在她听見他吸氣準備開口的同時,她害怕了……害怕他的回答。

她飛快搶在前面大聲說︰「有沒有嚇到?哈哈!你被騙了,愚人節快樂。」

她掛掉手機,卻莫名地覺得委屈,胸口很悶,酸酸的、像泡過醋汁。

他們沒有吵架,可她卻累得說不出話,沖進休息室,她找了個杯子裝滿開水,企圖把委屈咽下。

仰頭,咕嚕咕嚕不停地把水喝光,她以為吞完咽完就沒事,但淚水莫名其妙淌下,她倔強地將眼淚抹去,背靠著牆,緩緩滑坐到地板上。

自卑的女人才會測試男人,她為什麼要讓自卑現身啊?她瘋了嗎,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她既覺得委屈,又覺得自己笨得徹底,她不曉得該怎麼面對蔣默安,更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

越想越難受,她把頭埋進膝間,哭得亂七八糟。

「特特。」

她抬頭,看見被雨淋得全身濕透的蔣默安,他的頭發在滴水,卻依舊耀眼。

笨蛋!她罵自己,有這樣的男朋友已經夠幸運,還要測試什麼啊?

蔣默安蹲到面前,特特想也不想撲上前,勾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住。

懷里陡然出現的溫度,也讓他懸著的心安定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說。

「對不起什麼?」

「我不應該騙你、不應該測試你,更不該胡思亂想。」

他啞聲說︰「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但是,不準讓我擔心。」

瞬間,哭得亂七八糟的女孩、笑得亂七八糟。

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四日

「媽,你怎麼了?」

特特打開門,準備出去倒垃圾,卻發現媽媽失魂落魄地坐在樓梯間。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臉,眼底淨是惶惑不安,她問︰「特特……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媽媽落寞驚惶的表情,讓她回想起爸爸離開後的那一年。

「媽,有什麼事,我們先回家再說。」她扶起媽媽往里走,對著寧寧的房間喊一聲,「寧寧,出來。」

寧寧走出房間,也發現媽媽不對勁,她快步走過來,問︰「姊,媽怎麼了?」

「我來問問,你先幫我把垃圾和資源回收拿下去。」

「好。」寧寧抓起鑰匙,提起垃圾往樓下跑,一顆心惴惴不安。

特特倒杯溫開水遞給媽媽,緩聲道︰「媽,你先喝水,有什麼事,不急,我們慢慢說,凡是發生在陽光下的事,總是可以被解決的。」

李蔓君回過神,看著女兒凊澈透亮的雙眼,恍惚間,她又回到最無助的那段日子。

那時,她的柱子倒了、世界崩了,她驚懼而惶恐。

在婆婆面前,她轉身得那樣堅決,可她的心是虛的,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足夠的能耐撐起一個家庭。

她每天都在惡夢中驚醒,那時候,是特特揚著冷靜的小臉告拆她,不管有沒有能力,她都必須撐下去,是特特說︰「媽媽不怕,你有特特,特特會保護你。」

才六歲的孩子,就強迫自己鎮定地面對未知的一切,比起特特,她是個失職的母親。

環住女兒,李蔓君把頭埋進特特頸窩,說了早該說的話。「對不起。」

「媽,你怎麼了?我沒事,我很好啊!」

不,她不好,一點都不好,她應該像所有女孩那樣,工作、玩樂,揮霍青春,可是她把所有的生命用來承擔家庭。

「對不起,我讓你挑起這麼大的重擔。」

母親的態度讓特特害怕了,握住母親的肩膀,微微推開,她凝視著母親的眼楮,說︰「媽,你到底怎麼了?有什麼事,說出來,我們好好商量。」

用力咬唇,李蔓君知道的,對于慕生的背叛,特特有多麼的憎惡,可是她……終究無法放下,欲言又止,最終她還是在特特的鼓勵下,開口——

「你爸爸生病了,是肝癌,我不知道他還可以活多久,我必須去見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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