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又安靜下來,特特苦笑說︰「別和寧寧計較,她只是個孩子,不曉得從哪里看來這些奇言謬論。」
蔣默安不計較、也不爭辯,因為知道特特有多護短。「她描述得相當生動,只不過她說錯了,我不是狼。」
並且從現在起,他會努力變身蒼蠅,貼著她、近著她,就算她再厭煩也不放棄嗡嗡圍繞。
特特不知道怎麼接話,事實上,他是狼是獅子都與她無關,真正有關系的是……邱婧珊吧。
一覺醒來,她終于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
蔣默安是「他」指定的接班人,「他」是蔣默安的恩人加貴人,為公為私,蔣默安都該插手這起車禍事件,保障媽媽的安全,也保障「他」的生存機會,如果救命的肝髒在她或寧寧身上的話。
包何況,那封來自未來的信是他寫的。
她的安靜,讓他心頭微沉,這麼恨他嗎?
她有權力發泄,而他也會想盡辦法,讓她的心回歸。他是個自信滿滿的男人,他的驕傲是真實而非虛偽,因此他笑了,笑得耀眼,急事緩辦,他不會因此退卻。
他笑得讓人心慌,特特連忙找到新話題。「我睡著時,阿疆有沒有來過?」
「來過了,他很生氣。」
「生氣?因為我嗎?」她那句,確實傷人太深。
「不是,他生氣我待在這里,並且打算一直待下去。」
看一眼那張已經貼上「蔣默安」標簽的沙發,他笑得百分百得意。
這時候,他必須夸獎夸獎方特助了,方特助把輕重緩急分得清清楚楚,做事有條不紊,他買電腦、手機只用一通電話,把滿地文件不論破損完整的通通丟進塑膠袋,再給每個部門發訊息,讓他們把這兩天需要給董事長過目的檔案通通傳過來,然後帶著列印機,直接趕赴醫院。
他把分類歸整的工作留在病房里做,從頭到尾他只用掉一個鐘頭,整整比鄭品疆出現的時間提早十五分鐘。
狽佔地盤,他這只新式蒼蠅佔地盤的能力不輸狗,然後先到先贏,在兩人剛剛爭出勝負時,方特助已經讓管家盧阿姨,替他送來枕頭棉被和換洗衣物。
一直待下去?是指……看著桌上滿滿的文件夾,他決定留在這里?
「你不回去,沒關系嗎?」她記得章育襄說過,蔣默安的處境困難。
「你指的是什麼?公司嗎?我的職務叫做代理董事長,不必非要關在辦公室里,才叫做上班。」
「公司沒問題,家里呢?」
「家里?我在上海只有房子,沒有家。」
特特皺眉,上海沒有家!?換言之……邱婧珊還在台灣?夫妻兩地分離?
她想問卻不能問,當年她絕口不提另一個女人,她驕傲地先轉身,驕傲地表現出自己並非別人嘴里形容的卑賤,她不知道自己的背影有沒有很帥,但至少自尊保存得很完整。
那時候不提邱婧珊,現在更不會提,他的感情世界早就與她沒有關系。
蔣默安耐心等待,只要她問,他就會順勢解釋,告訴她一一母親說的話全是假的,他不會為前途犧牲愛情,更不會事事接受母親安排,如果他有一副順從性子,就不會堅持離鄉背井。
但他的耐心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問題,特特轉移話題,問︰「你臉上的傷怎麼回事?」她心知肚明,只是沒話找話聊。
「鄭品疆揍的。」他不打算隱瞞。
「唉……」特特無奈。她只讓阿疆找人過來,沒讓他去耍流氓,他在想什麼啊,這里不是他的勢力範圍,他以為自己依舊是當年的黑道二代?
蔣默安笑著回答,「放心,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他沒佔到半分便宜,只不過我的辦公室毀了,要恢復原貌得花不少時間,所以這兩天委屈你,我想借你的病房辦公。」他說得客氣,特特卻滿懷抱歉,「對不起,阿疆太沖動。」
「不要代替他向我說不起,原意的話,代替我向他說對不起吧!」
因為「對不起」是對外人說的,他不想當她的外人,他將會竭盡全力讓他們的關系比她和阿疆更親密。
特特微愣,一時間想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蔣默安沒有繼續往下追,模模她的頭發說︰「還想睡嗎?」
她點點頭,他為她拉被子,柔聲說︰「睡吧!」
初戀情人再見面,有沒有什麼行為模式可以提供參考?特特不知道自己做的對不對,她擔心過度的溫和會不會造成誤會,只是……她很喜歡,很喜歡待在他身邊,喜歡在他的注視下入睡。
閉上眼楮之前,她低聲問了,「我知道我講的事很不科學,你相信嗎?」
他毫不猶豫點頭。「我相信。」
「因為那個帳號是你新辦的?」
「不,因為我相信你說的每句話。包括你害怕孤單,身邊需要人依靠。」他提起那年分手信的內容。
這是在……算舊帳?抿唇,特特不說話了,她拉高棉被,把自己龜縮進去。
看見她的鴕鳥姿態,蔣默安失笑,她還是和那年一樣,家只小兔子似地,不過現在的自己有能力為她打造一個舒適的兔子窩,再不必承風受雨。
特特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來的時候,看見蔣默安大大的身體縮在小小的沙發里,半條腿橫過椅背,這種睡姿肯定很不舒服。
他的眼鏡放在桌上,電腦、文件、手機,一樣樣排得整整齊齊,和記憶中的他一樣。
他是個很有秩序性、一絲不苟的男人,做任何事都講求循序漸進、符合邏輯,因為計劃太仔細,他推論出來的未來三年、五年、八年,她都相信他會精密完成。
因此那年,听他細細地規劃他們的人生,她認真相信自己在他的計劃里。
沒想到……算了、不想了,都過去了,她不願意讓負面情緒再次深植,二十一世紀的男女,當不成戀人,也能做朋友。
他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他會對自己、對「他」負責任,自然會好好跟她合作,消除身邊所有危機。
側過臉,特特看他,原本只打算掃兩眼的,沒想到看著看著,竟看得認真起來。
他的改變相當大,過去的他,是校園中的明星,女同學心中的偶像,他驕傲自負、閃亮得近乎張揚,但現在的他,沉穩內斂,讓人難以從表情猜到他的心,他已經是個成功商人。沒有改變的是,他給人帶來的安全感。
每次的專案比賽,學長們總說︰「有蔣默安在,我的表現會再加個十分。」學姊們看見他,便相信勝利在望。
這是不是叫做領導人特質?或許是吧,他總是讓人心甘情願追隨。
夜班護理師進來量血壓,門一打開,他彈身跳起,精神好得讓人質疑,他剛剛有沒有睡豐。
護理師測過脈博血壓後,看了蔣默安一眼,笑道︰「沒事,都正常。」她轉頭問特特。「有沒有頭暈、想嘔吐?」
「沒有。」
「好現象。」說完,護理師轉頭對蔣默安說︰「不必那麼緊張,只是例行性檢,你這樣,害我每次進來壓力都很大,好好休息吧,如果真的有問題,我會喊你起來。」
難得地,蔣默安露出靦腆笑容。
護理師每次進來,他都這樣……像彈涂魚一樣?
護理師拍拍特特的肩膀,說︰「楊小姐,我已經幫你預約VIP病房,明天早上901的病人出院,我再通知你們挪病房。」
特特沒回答,蔣默安搶先說話。「謝謝你。」
「不客氣。」
送護理師出門後,蔣默安走到病床邊,問︰「還想睡嗎?不想的話,要不要陪我聊天?」
陪他聊天?不對,是他陪她吧!
他想,她已經睡過一整天,現在肯定無法入睡。
他的體貼她何嘗不明白,只是她哪里舍得已經辛苦工作一整天的他,為自己熬夜?雖然他刻意表現得精神奕奕,但倦態早已在眼底現形。
于是特特閉上眼楮,回答,「我累了。」
醒醒睡睡這麼久,怎麼可能又累了?但他沒反駁,靜靜地看她的臉,半晌,轉身躺回小小的沙發上。
她閉上眼,屏氣凝神,听著他的呼吸聲,直到他的呼吸漸漸況穩,她才張開眼楮,微微一笑。
不知道為什麼,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在他身邊,就會安心、舒心,就會無畏無懼,變得平靜……
特特以為自己睡得夠多,會輾轉反側直到天亮,沒想到又睡著。
張開眼,她看見他坐在電腦前,一面打字一面听著身邊男人低聲報告。
「今天下午兩點半的會議要取消嗎?」
「不必,兩點過來接我,順便把戴董的合約書帶過來,我簽名。」
「是。」
「晚上商會的飯局幫我取消,不……你讓李經理幫我去。」
「李經理?」方特助訝異。
李經理是所有公司高層中,扯蔣先生後腿最凶的,不拿他開刀就不錯了,還給他機會搞破壞?
蔣默安瞄方特助一眼,明白他在想什麼。
「第一,董事長對公司元老一向寬厚,我想再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他肯倒戈,他確實有幾分能力。第二,他一定會帶岳芹出席,岳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方特助松口氣,他知道岳芹已經倒戈為蔣先生做事。
岳芹剛進公司,就在李勁手下,她是個聰明、有野心的女人,董事長說過,可惜,她就壞在感情上面。
不知道是怎麼和李勁牽扯上的,兩人爆發私情的時候,李勁的太太還到公司來,鬧得天翻地覆,半點面子都不顧。
董事長也不多話,只告訴李勁,「岳芹是個人才,你不要因為自己的私欲,讓公司損失。」
後來事情是怎麼解決的,沒人曉得,但李勁的妻子確實沒有再鬧了,而兩人之間也始終牽牽絆絆。直到今年年初有小道消息傳來,岳芹懷孕了,她要求李勁兌現承諾,但李勁不離婚,還要求她把孩子拿掉。
傳言是虛是實、沒有人敗確定,確定的是,岳芹後來並沒有孕肚,而且在放過幾天的特休假之後,遞出辭呈。
李勁是她的直屬上司,不肯接受她的辭職,董事長也私底下和岳芹談過,最終她還是在原職務上留任,只是和李勁的互動與過去截然不同。
李勁還是一味地討好她,只是女人的心一旦死了,就不會再回溫。
蔣默安和岳芹私底下見過面,他允諾,如果李勁在公事上犯了錯誤,他會給她機會證明自己的能力。
話沒說得太明白,但意思夠凊楚,她將會取代李勁成為部門經理,這對野心大、腦袋不再因為感情鬧糊涂的女人而言,有很大的誘惑力。
「這陣子我會比較忙,駭客的事,你先幫我處理。」蔣默安說。
「是。」方特助點頭。
他有個朋友很擅長這種事,最近公司許多加密檔案有人試圖潛入,幸好「前駭客」——蔣先生對這種事很有經驗,一旦發現,立刻建立起新的防火牆,要不,機密外泄,肯定損失慘重。
現在的首要工作是把駭客抓起來,弄清楚對方的背後動機。
「我有幾個朋友,最近會到公司報到,我已經把他們的資料丟到你的Mail里,你幫我跑一趟人事室。」
「建立智庫的事,吳經理、李經理和崔副董不是堅持反對嗎?」
「董事長已經同意,行文到人事處,他們再不樂意也不行。」
他們當然希望蔣默安抓襟見肘、處處窘迫,哪肯有人組團給他創造聲勢,這件事自然是一路反對到底的。
不過,要是發現他的朋友們都那麼年輕,大概會心存輕視吧?輕視好,他還怕他們被過度重視。
「蔣先生這幾天,除開會之外都不回公司嗎?」
「有必要的話,會回去。裘秘書狀況怎樣?」
「裘秘書不想請假,可是鄭先生逼鄭她請假,她莫可奈何只好先請兩天,不過該做的事一樣都沒落下,她經常和我聯絡。」方特助回答。
鄭品疆未免太雞婆,不過……雞婆得好,再過幾天,等方特助把鄭品疆的身家調得凊清楚楚,知己知彼,勝率會大幅提升,在那之前,他不要先發動戰爭,免得特特為難。
「看護請好了嗎?」
「請好了,姓張,有十二年的看護經驗,名聲風評很不錯,要不是她只肯接短期看護,董事長生病的時候,我就想過找她。我讓她自己找地方休息,有需要的時候打電話過去,從接電話那秒算起,她會在五分鐘之內出現,她的電話號碼我已經設定在蔣先生和楊小姐的手機里。」
蔣默安滿意點頭,方特助跟了自己那麼多年,兩人之間越來越有默契。
方特助並沒有多問特特的身分,只是發現他對她特別上心,便留下獨處空間給他們,能想得這樣細心,相當好!
發現兩道視線,蔣默安轉頭,揚起笑容。
他的笑讓方特助嚇到,蔣先生居然……對女人笑?
「醒了?」蔣默安飛快存檔、蓋上電腦,走向病床邊,指著方特助對特特說︰「他叫方閔川,是我的特助,他的電話號碼已經存在你的手機里,如果我們都不在,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
「您好,方先生。」特特朝方閔川點點頭,打聲招呼。
方特助回應後,對蔣默安說︰「蔣先生,我先回公司,把下午的會議資料整理好,丟到你的Mail里。」
「好。」
方特助離開。蔣默安看看手表,拿起電話。「喂,盧阿姨?今天中午能做壽司送過來嗎?嗯……好,我問問。」他轉頭問︰「蔓姨問你胃口怎樣,想給你熬魚湯。」
媽不能過來照顧自己,心情肯定很急,再不讓她做點事還得了。
「好,多放點姜。」
還是不喜歡魚腥味?蔣默安笑笑,對電話那頭講完後,掛掉電話。
「我讓看護進來幫你整理一下,再吃早餐?」
「好,謝謝。」
「對我需要這麼客氣?」他看著她,目光中帶著兩分痴迷。
這樣的眼光很容易讓人誤會,她趕緊別過頭去。
看看她的反應,蔣默安輕嘆,打電話聯絡看護之後,他對特特說︰「用過早餐,你先幫我做一件事,再打電話和蔓姨聊天,好嗎?」
「我能幫你做什麼?」
他指指桌邊的新電腦,說︰「登入你的帳號,我想用你的帳號回一封信。」
「回信?給誰?」
「我想寫給一年後的自己。」他知道沒邏輯,但他必須試試。
「你……」他的大腦回路匪夷所思,正常人怎麼會想信給一年後的自己?不過……整件事,確實是匪夷所思。
「讓我試試吧,也許信會跑到我的信箱中,誰知道?」
「好!」
兩人說沒幾句話,那位听說風評很好的看護推著輪椅進來了,輪椅上還放著將近十條純白色嶄新的浴巾。
她的穿著干淨俐落,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親切溫和的笑容,先對蔣默安點點頭,再推著輪椅走到床邊,問︰「楊小姐想不想洗澡洗頭?」
天啊,太棒了,她就想著這個,方特助找的人實在太讓人滿意。「我要!」
特特臉上說不出的高興,讓蔣默安有幫方特助加薪的。
「好,我扶你坐到輪椅上,小心,不要讓右腳使力……」
張看護話沒說完,蔣默安已經快步搶上前,彎腰抱起特特,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輪椅上。
瞬地,特特的臉頰漲紅、心跳加速,連呼吸都快到她懷疑自己需不需要戴上氧氣罩。她覺得丟臉,怎麼可以對他的懷抱有反應?他們之間的親密,已經是很多年很多年的事,他是人夫、是別人的資產,她這樣……有竊取嫌疑!
她咬牙,不斷在心里對自己喊話,他的動作叫做紳士風度,並沒有其他意義,她不可以想太多,不可以讓那個不該存在的感覺醞釀發酵……
她壓抑感覺的表情太可愛,像只慌張的兔子,東蹦西跳不知道要往哪里鑽才好,這讓他想起兩人的初遇,不自覺地他笑得眉彎眼眯,幸福在五官張揚。
對她,他依舊有著影響力,這種想法讓他太開心,就在他封鎖不住自己的表情同時,視線與張看護對上。
她也想笑,只不過收斂得多,她指指尷尬得想鑽洞的特特,不苟同地對他搖搖頭,用嘴型對他說——她是病人。
丙然專業,果然是頂尖的,連病人的心情都顧慮到了!
蔣默安微微尷尬地揉揉鼻子,沒話找話說,「張小姐,特特麻煩你了,她的腳不能弄濕。」
張看護笑著搖頭,忍不住揶揄。「你以為我是業余看護?」她笑著看看兩人,年輕真好、戀愛真好……
「抱歉!」蔣默安連忙抱起電腦往外走,他試圖控制自己的臉紅心跳,走到病房外,深吸一口氣,他想……還是先去護理站問問,什麼時候可以搬到901。
踩著輕快的腳步,蔣默安的心情無比雀躍,只是他的愉快在看見剛從電梯中走出來的江莉雰時,轉為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