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門診爆滿。
她就知道。
戴著頂壓低的漁夫帽,鬼鬼祟祟混在人群里的陳蘭齊,心頭浮現與有榮焉的感動與驕傲,卻也對那些老是藉機開診間的門,送些有的沒的單子的護士,感到極不是滋味。
現在都快十二點半了,怎麼病人還是大排長龍?還有,那些護士都沒別的事好做了嗎?也該去吃午餐了吧?
陳蘭齊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偷偷模模貼在牆角、一臉氣憤的表情有多丟人。
不是說了再也不會為項康的「一顰一笑」而團團轉了嗎?
「我這只是在關心,合理的關心。」她喃喃自我安慰,「只要確定他能適應這里,那我就放心了,以後他的事就真的不干我事了。」
就這樣繼續「關心」了十五分鐘後,肚子實在餓得咕嚕直叫,陳蘭齊才甘願離開醫院。
項康在下午一點四十分,終于結束看診。
「項主任。」隨診護士紅著臉,熱切地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我可以順道帶您熟悉一下醫院的環境。」
「謝謝,我還要回辦公室處理事情。」他將听診器收起來,對她一笑,「今天辛苦你了,你先去用餐吧。」
「可是……」
「再見。」他優雅的邁步離去,留下隨診護士滿臉失望。
項康回到了窗明幾淨、布置清爽的十二坪大辦公室,月兌下醫師白袍掛在角落的衣架座上,走向窗邊,拿起澆水器替幾盆綠色小盆栽噴了噴水。
不知道陳蘭齊現在在做什麼?
他瞥向擺放在沙發一角的大麋鹿喬巴,走過去拍了拍它頭上的角︰「為什麼你是我的同儕呢?」
喬巴笑咪咪地回視著他,粉紅色的帽子怎麼看怎麼逗人,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叩叩!門口傳來兩下輕敲聲。
「請進。」他揚聲道。
是護士長送了一大疊病歷報告進來。盡避已經年近五十,還是三個孩子的媽了,護士長還是難掩臉紅、興奮地望著他,「主任,這是您要的病歷資科。」
「謝謝你。」他微笑接過。
「不客氣,呵呵呵……」護士長的目光落在喬巴身上,不禁詫異驚呼︰「主任,你也喜歡『海賊王』嗎?我兒子也好喜歡耶!而且他最愛醫術精湛的喬巴了。」
「這只麋鹿是醫生?」他一怔。
「對啊,原來主任不知道嗎?」護士長有些迷惑,隨即恍然大悟,「哦……這只喬巴是女朋友送您的吧?」
女朋友送的……
不知怎的,這五個字令他心下一暖,整個人莫名地心滿意足、飛揚快樂了起來。
女朋友送的。
唔,他挺喜歡這種說法的,要是陳蘭齊真的是他的女朋友的話……
項康突然心跳加快,英俊臉龐浮起一抹傻笑。
「這主意好像也不賴。」他摩挲著下巴,笑容滿面地陷入沉吟。
好朋友變成女朋友,好像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那他以前到底在矜持抗拒個什麼東西?
在這一瞬間,他那堅持好友之間只「談心不談情」的萬年原則,突然變得荒謬可笑。
「項主任?主任?」護士長好奇地頻頻在他面前擺手。
咦,主任居然在發呆耶!
★☆★
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而且一不小心還會演變成了空口說白話。
陳蘭齊才剛在管娃面前為自己和貝念品信誓旦旦的保證,絕對會堅守陣地、跟自己生命中的男人切八段,沒想到誓言還維持不到兩天,其中一個就破了功!
原本以為要和丈夫回台北辦理離婚手續的貝念品,滿心惆悵地上了人家的車,結果晚上就打電話回來,說她被丈夫真心真意的感人求婚誓詞再度打動了,所以決定再給他們的婚姻和愛情一個幸福的機會。
收到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陳蘭齊實在是衷心的為貝念品高興,而且是高興到了極點,但是在她內心深處,還是免不了有種被孤零零拋在火車月台上的感覺。
怎麼在她還沒發現前,幸福的火車就這樣噗嚕嚕地載著念品走了……
「阿娃,你放心,我會陪著你的。」她拿著一罐可樂,跟管娃干杯。
「干嘛講得那麼感傷?」管娃灌了一大口可樂,睬起的眸子里有一絲可疑的水光。「好像我手底下的小姐都從良去了,只剩下我這個壞心的老鴇。」
「我知道,你其實很為念品開心。」
避娃扔了一把爆米花進嘴里,咬牙切齒道︰「我只是開心又多了一個可以被我恐嚇撂話的對象,胡宣原要是膽敢對念品不好,老娘就殺上台北,用手刀劈死他!」
陳蘭齊被可樂嗆到︰「咳咳咳……」
「你那個醫生『好友』呢?」管娃不懷好意地斜睨她一眼,「最近可還有來騷擾你?」
「沒有。」她努力不讓表情顯得沮喪。
「爭氣點好不好?」管娃忍不住大翻白眼,「要死了,我這屋里的房客沒一個有骨氣的!」
「你放心啦!」陳蘭齊沒精打彩地撥弄著大碗里的女乃油爆米花。「我和項康是萬年好朋友,關系比塑膠花更持久不變。」
「你的口氣听起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是真的!」她吁了一口氣,語氣很平靜卻算不上高興,「我有二十年的經驗以茲證明。」
「我的房子中了魔咒,」管娃還是很不變地嘮叨,「從『油炸綠番茄』的女性主義電影,變成適合闔家觀賞的周日愛情偶像劇,昨天還有個什麼鬼劇組打來問我可不可以把房子借給他們拍片?什麼鬼啊?拍鬼片我就借啦!」
「真的嗎?」陳蘭齊眼晴一亮,興致勃勃的問︰「哪個劇組?拍什麼的?」
「拍你個大頭鬼啦!」管娃越想越煩,索性去餐室拿了瓶煮菜用的雪莉酒開來喝。
陳蘭齊吐了吐舌,無比同情的望著管娃。
★☆★
為了貫徹「只做好朋友」的中心思想,陳蘭齊告誡自己,絕對不要有任何刻意回避項康的舉動。
躲著他,好像就是怕了他。
最有出息的作法就是,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陳蘭齊坐在忠孝夜市專賣黑豆花的攤子前,慢吞吞地把一是滑口甜美的豆花送進嘴里,不忘狐疑地瞅著坐在她對面,吃著紅豆雪花冰吃得不亦樂乎的項康。
她還是覺得一整個怪到底。
「喂!」
「怎麼了?」碩康抬頭,笑看著她,「想試試我的嗎?」
「不是。」她放下湯匙,忍不住問︰「項康,你不是一向都走米其林星級餐廳路線嗎?」
「我已經厭倦了給人這種刻板的既定印象。」他一直對著她笑,笑容親切又溫柔,讓她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這家伙果然是危險人物。
「如果你最近有遇到什麼重大打擊,憋不住想說的話,我還是願意洗耳恭听的。」她趕緊又補了一句︰「誰教我們是好朋友嘛!」
「你不是早三、四個月前就不跟我做好朋友了嗎?」
打從國小一年級起認識他到現在,陳蘭齊還從來沒有這麼模不透他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過。
「你和香華之間出了什麼事嗎?」
「我們分手了。」項康微挑濃眉,「我沒告訴過你嗎?」
陳蘭齊腦子轟地一聲,不敢置信地猛眨眼。過了很久,她還是擠不出半個字來。
「你的黑豆花看起來很好吃!」他逕自從她碗里舀走了一大匙,送入口中細細品嘗,「嗯,滋味挺特別的。」
「你……她……我是說你們……」她說得結結巴巴。
冷靜!陳蘭齊,冷靜!就算他們倆分手了也不代表什麼,這二十年來難道你還少見過他跟女友分手了?
餅了半晌,她總算恢復鎮定,先吃一口豆花才道︰「我很抱歉問起你的傷心事。」
「說也奇怪,我理應傷心的,不過或許分手是由我提出的,所以我對香華只有歉意,其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他繼續吃紅豆雪花冰,語氣尋常得就像和他的「溫蒂」分手,不過是小菜一碟。
「為什麼分手?」她忍了很久,最後還是問出口。
「因為我發現我其實也沒那麼愛溫蒂……」項康終于抬起頭,深邃黑眸笑吟吟地凝視著她,「原來,我心里最想念的還是那個一天到晚跟在我後頭團團轉的小鈴鐺。」
在人聲鼎沸的夜市里吃豆花的時候突然被人告白,對方還是她心儀痴慕了多年的男人,究竟該有什麼樣的反應才好?
陳蘭齊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間像見著了萬發煙火齊放、美妙的教堂鐘聲在耳邊當當當地回蕩,心跳得好快好快,臉漲得好紅好紅,有種想跳上桌面像舞王金凱利般狂跳踢踏舞的沖動,但……
最後,一切又恢復正常。
「別逗了。」她繼續吃著就快見底的黑豆花,像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快吃,等一下我要去吃鼎王麻辣鍋,它的總店就在忠孝夜市這邊,听說湯頭更濃,還不用趕時間呢……咦?你發什麼呆?快吃啊,光瞪著我看干嘛?」
項康曾不只一次設想過,當自己真的開口向她告白,她該會有怎樣驚喜萬分的表情和反應。
但就算想破了頭,他也沒想過她的反應竟會是這麼的「視而不見、听而不聞」,讓向來勝券在握的他,破天荒傻眼在當場。
「這攤我請,你是好野人,待會兒鼎王給你請。」陳蘭齊喝完最後一口豆花,滿足地咂咂舌,這才注意到仍舊呈現呆滯狀態的他。
「喂?哈?有人在家嗎?」她疑惑地在他面前猛揮手。
「陳蘭齊。」他終于回過神來,也找回聲音。
「怎樣?」
「你剛剛沒听見我說了什麼嗎?」他問得有些咬牙切齒,頸項青筋可疑地冒出來。
「有啊。」她耳朵又沒問題。「然後呢?」
「你……不打算說點什麼嗎?」項康溫文爾雅的氣質消逝無蹤,看起來好像想找人決斗的樣子。「我剛剛說我喜歡你,那你呢?你沒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也許是因為這種情景二十年來在白日夢里幻想過太多次了,以至子陳蘭齊早已經對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幸福」產生了——「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好事」的疑心病。
這種不現實的事情,又叫人怎麼會有真實惑?
「……少開玩笑了?」她試著回答正確答案。
項康用手捧著好像不勝負荷的沉重腦袋,胸瞠劇烈起伏,正極力壓抑住如火山爆發般的怒氣。
但怎麼壓也壓制不住的,卻是自內心深處不斷狂涌而出的濃濃失落和挫敗感。
「我是認真的。」他終于抬起頭,緊緊盯著她,一臉嚴肅到近乎凶惡,「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