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出宮,我不能出宮,我能出宮,我不能出宮,我能出宮,我不能出宮,我能出宮,我不能出宮……不!」
一聲淒厲慘叫劃破了未央宮的空氣,驚飛了無數棲息在枝椏上的飛鳥。
幾名在外頭澆花掃地的宮女見怪不怪地互覷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唉……」
肯定是繡月公主拿花朵佔卜,又再度卜出一個壞結果出來了。
「真不知道公主為什麼還是不願意死心呢?」宮女白嬌嬌手拿掃帚掃著地,滿心感慨。
爆女姚枝枝把花灑擱到一旁,摘了朵初春芍藥簪在鬢邊,掏出一只小銅鏡對著自己猛照。「唉,公主的心情我特別清楚、特別明白也特別能理解。其實我也好想出宮去玩呀!」
「你們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公主的心情啦。」宮女魯豆豆將手中的抹布緊攬在胸前,一臉的感傷與心痛。「人長得美,本身就是一種罪過,你們是決計不會明白生為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心里所背負的壓力是何等的沉重,又是何等的艱辛?」
所有宮女不約而同愕然地瞪向滿臉痘痘的她。
「哇咧——呸!」
「你們不要嫉妒我的美貌嘛……哎喲喂呀!別打我的臉……」魯豆豆差點被眾人海扁成豬頭。
正在鬧烘烘之際,但見一個縴若楊柳,弱似西子的清麗少女緩緩走了出來,宛若初生玉蔥般的指尖拈苦一朵被摘光了花瓣,只剩光禿禿花心的薔薇。
「你們別吵了,」她正是體弱多病的繡月公主,只見她微微蹙起黛眉,長吁短嘆。「人生苦短,不過短短數十年,又何必把寶貴的光陰浪費在無謂的你爭我吵之中呢?」
「公主……」宮女們一瞧見她來了,連忙噤聲行禮,面露羞慚。
她們真是太糟糕了,怎麼能讓病懨懨的公主為她們操心呢?
「世人愚昧啊,唉……」繡月長長嘆了口氣,隨手拿起姚枝枝鬢上的芍藥,繼續拔下一片一片的花瓣,口里喃喃有詞。「我會好,我不會好,我會好,我不會好,我會好,我不會好……嗚嗚嗚……」
最後一片芍藥花瓣輕輕墜地,她的數算仍舊恰恰好停留在「不會好」上頭。
唉,能不認命嗎?
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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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參當歸散怎麼樣?」
「黃連解毒片怎麼樣?」
「……」
「大力金剛丸怎麼樣?」
「……」
「好了!這位客人,沒別的了,就剩最後一樣,我家一十八代祖傳秘方‘蛟頭牌大鯛參茸露’,保證萬吃萬靈,一試成主顧!」
「……」
但見站在滿桌珍貴藥品後頭,說得口沫橫飛的俊俏大夫,臉色瞬間垮了下來。
「那、那你說!你就說你要我怎麼做就是了!」他索性兩手一攤,一臉無奈。
坐在他對面始終不發一語的高大威猛男人終于抬頭,眯起深邃的雙眼,緩緩開口。
「你現在可以幫我拔臂上的毒箭了嗎?」
「哎喲!」大夫臉一紅,訕訕然地啊了一聲。「對不起、對不起,小的竟然沒瞧見將軍您左臂上的箭……都怪剛剛那個伙頭軍老郭,沒事跑來問我要壯陽回春的藥,一時把我腦袋都給支使胡涂了……」
「算了,我自己來。」高大威猛的男人聳起一道濃眉,伸出大掌就要抓住臂上的箭身。
「不不不,這是含鉤帶刺箭,您直接拔起來會噴血三尺血肉模糊的!」大夫急忙按住他的手,另一手則在滿桌的瓶瓶罐罐里翻找出「出神入化解毒丹」,關心地叨念道︰「將軍,我先喂您一顆解毒的神丹妙藥,這樣您就不需再用內力鎮住毒素了……」
男人接過紅色丹丸,想也不想地吞入月復中,很快地,一直被他以深厚內力壓制在丹田的劇毒,隨著丹丸的藥效而逐漸消褪,他泛著黑氣的臉龐慢慢回復了一絲血色。
忠心耿耿侍立在身側的副將們,總算松了口氣,欣慰而關懷地注視著他們最敬愛的將軍。
「唉,真是造孽喲,無屠國干嘛沒事來進犯我邊疆?不但害得自己全軍覆沒,還連累了大將軍您不小心中箭……」大夫小心翼翼的用小剪子剪開了沾血的衣袖,看著那紅腫的箭傷,不禁倒抽了口涼氣。「天!」
「怎麼了?怎麼了?史大夫。」副將們被他這一叫,驚得擔憂不已。
男人則是微挑劍眉。
「要死了,哪兒不射卻偏射二頭肌,這樣以後會留下疤痕的啦!」史大夫跺腳扼腕。
氨將們個個嘴角抽搐,開始把十指扳得啪啪作響。
現在是怎樣?他是在說笑話嗎?這個節骨眼適合他說笑話嗎?
「喂喂喂,君子動口不動手……」史大夫縮了縮脖子。
「罷了。」男人睨了副將們一眼,示意他們退下。
他們最敬仰崇拜的將軍說話了,副將們只得打消圍毆軍醫的強烈念頭。
「對對對,咱們都是斯文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不過,誰先來幫我烤一烤療傷的刀具?還有那個誰誰誰,別光在那兒杵著,快去端一盆熱水來!你們機伶點行不行?」
有人撐腰,史大夫可跩得二五八萬了。
不過跩歸跩,醫術通神的他還是在短短的半盞茶辰光就順利拔出了毒箭,敷藥止血包扎洗手完畢。
「瞧,史上最完美的手術!」史大夫得意洋洋。
「終于好了嗎?將軍的傷勢無礙了嗎?」副將們關心地追問。
「那當然!也不想想我是誰?我可是名聞千里,人稱‘玉面神醫俏郎君’的史……哎喲,別打我賴以為生的帥臉啦!」史大夫才夸耀到一半,就被副將們追得抱頭鼠竄逃出大帳。
男人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們在帳外你追我打的,連月來繃著的嚴肅神經也不禁松弛許多。
今朝總算大敗無屠國,平定西疆,此後西線無戰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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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香花初綻,綠柳新發。
皇宮城牆下的那一株老桃樹,也不甘寂寞地怒放枝頭,開成了漫天粉紅的芳緋燦爛。
繡月坐在桃樹對面,縴弱的身子外罩著件紫貂大氅,如玉蔥的小手拈著一支小狼毫,在架著的大幅雪白絹紙上,優雅地揮灑下如夢似幻的色彩。
值此春日午後,又怎能不把眼前這繽紛燦爛的一切,繪成初春最美麗的印記呢?
她的小手輕移,筆尖點點落在絹紙上。
「皇妹,你的畫藝益發精進了。」一個清朗悅耳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
「皇兄,真的嗎?」繡月回頭,歡喜地望著英挺尊貴的皇帝哥哥。「其實我也覺得最近有點進步了,雖說還及不上宋徽宗、吳道子,可至少也有他們的八分功力了吧?」
頭戴金龍冠,身著金龍袍的高貴男子就是當今的皇帝李靈豐,他閑閑地負著手,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眼前的畫,難掩佩服之色。
「嗯,不錯、不錯。」他頻頻點頭,明亮眸光直盯著畫。「朕真是萬萬想不到,皇妹居然能將春天的桃花癬對一個人的影響,以如此詩情畫意的手法呈現……朕光是看此畫,仿彿就能感受到那陣惱人的酥癢,教人恨不能動手重重抓撓一番!」
「桃、桃、桃花……」她的下巴登時掉了下來。
「皇妹,你如此心有所感,莫不是春天到了,你的桃花癬又發作了吧?」靈豐帝模模她的臉,神色略帶擔憂。「去年萬祁國進貢的薔薇霜你抹了沒有?听說治桃花癬極有神效。」
「皇兄,你一點都不了解我的心思。」繡月嘆了一口氣,哀怨地在絹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唉,好不容易提振起一些的信心,又給皇兄摧殘了個落花流水。
靈豐帝見她懊惱倦然的臉色,眼里掠過一絲溫柔,搖搖頭道︰「傻丫頭,皇兄是你的親哥哥,又怎麼會不了解你的心思呢?」
「那你倒說說,我現在心里最想做的是什麼?」
「無非是想出宮尋幽訪勝、賞遍五湖四海罷了。」他無奈地看著她。
「既然皇兄知道,為什麼不肯成全我的心願呢?」她拉著他的寬袖又扯又搖的。「讓我去嘛,人家真的好想出去玩呀!」
「那怎麼行?」他劍眉一挑。「你的身子骨太弱了,朕怎麼能放心你獨自出宮在外?」
「哪會獨自?我連去鳳揚城找艷青嫂子閑磕牙,都得被一大堆侍衛盯得緊緊的,你以為我還有絲毫人身自由可言嗎?」繡月沒好氣地道。
「那是為了保護你。」
「可我都快悶死了……」
「朕不準你說那個字!」他臉色一沉,語氣冷峻。
糟了,龍顏大怒!
霎時,遠遠站在後頭,不敢打擾他們兄妹說話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紛紛跪了下去。
「皇上息怒!」
「朕沒有生氣。」他不悅地回頭瞪了他們一眼。「朕是愛胡亂發脾氣的暴君嗎?」
「沒有沒有沒有,當然不是當然不是……」眾人大驚失色,趕緊搖頭擺手急忙澄清。
靈豐帝懶得搭理他們,注意力再度回到妹妹身上,神情嚴肅道︰「總之,你給朕乖乖待在宮里,好好養病就對了。」
「可是宮里真的好悶哪。」她根本不怕皇帝哥哥發飆,因為自小到大他最疼寵溺愛的人就是她了。
雖然偶爾會故意逗得她哇哇亂叫,再不就是拿出君臨天下的款兒強壓她,要她順從听話,別再成天打著離宮出去玩的瘋狂念頭。
就像現在。
「也許是該給你找個好婆家的時候了。」靈豐帝摩挲著下巴深思起來。「倘若嫁了人,從此和夫婿相敬相愛,那麼你就不會有閑工夫尋朕的麻煩。或許還能藉此沖沖喜,說不定你的身子很快便好起來了。」
「皇兄,你就別害人了吧。」繡月倒抽了口涼氣。
哪個倒楣鬼會願意娶她這種體弱多病,不知幾時會斷氣的紙片人?
她去年才把自小愛惜她、自願守護她一生的朝陽哥哥給「解決」掉,好讓他可以安心與艷青嫂子有情人終成眷屬,沒想到現在皇兄竟然又打起為她沖喜的荒唐念頭了。
「不,朕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就為你選蚌文武雙全、十全十美的好駙馬,這樣你就不會再埋怨朕了吧?」
「你是說笑的吧?皇兄。」她強忍翻白眼的沖動。
「不要再說了,朕心意已決。」他專斷獨行地下了決定。「過幾日宮里要大開御宴,為戰功彪炳、凱旋歸來的鎮國大將軍慶功,待這樁天大喜事過後,朕再好好為你挑選一個乘龍快婿。」
「什麼?!」繡月呆住了,好半晌回神過後,不禁氣急敗壞的嚷道︰「喂喂喂,你別自作主張,胡亂支配人家的人生好不好?」
「朕什麼都沒听見。」靈豐帝背對著她,手指堵住耳朵,逕自離開了。
有一票宮女、太監、侍衛忙著追隨護駕去了,剩下的另一票人則忙不迭爭相道喜——
「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真是皇上聖口一開,金玉良緣便來。」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鮑主這杯喜酒,肯定是要請婢子們喝的啦!」
繡月啞口無言地看著他們,腦袋里只閃過一句陳年諺語——
當你以為對方已經很白目的時候,他們通常會比你知道的還更白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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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繡月當晚便偷偷收拾起細軟,把一堆小巧的藥瓶子塞進包袱里。「不溜不行了。」
看樣子皇兄吃了秤砣鐵了心,這次是非得把她嫁出去不可了。
「開什麼玩笑?」她邊收拾包袱邊自言自語。「咳咳咳……在還沒有見過秦淮的畫舫明月、江南的三月煙雨、大理的六月繁花前,我死也不甘心……」
這條小命就像風中殘燭,誰也說不準她幾時會灰飛煙滅?既然如此,她為什麼要再傻傻地困守在宮里,等著誰誰誰來告訴她,她能做什麼?又不該做什麼?
她已經受夠了這殘病不堪的虛弱軀殼,也受夠了宛若籠中鳥、金絲雀的非人生涯!
「這次要是再不走,我李字就倒過來寫!」她狠狠發下重誓。
這幾日宮里大開宴席,熱鬧非凡,她因為身子贏弱,受不住那麼多生人的氣息,所以向來不必出席任何皇家御宴。
恰恰好,給了她一個「離宮出走」的太好機會!
繡月努力將包袱的結打得更緊,還不忘拎起來掂掂重量,確定這重量不至于會讓她上路沒多久,便落得筋斷骨折閃到腰的下場。
可就在她滿心雀躍、充滿期待的當兒,紫檀雕花房門響起了兩下輕敲。
「公主,皇上差湯公公來請您前去鳴鳳軒一趟。」魯豆豆的語氣听來有些神秘兮兮。
正在做「虧心事」的繡月悚然一驚,連忙把包袱塞進鳳凰紅眠大床底下,清了清喉嚨。「我知道了。」
她輕輕巧巧地拉開上栓的房門,將門扉打開來。
門外,魯豆豆手上捧著一盅熱參茶,白嬌嬌快手快腳的為她披上一件輕軟的紫緞披風,姚枝枝則小心翼翼地送上一個小懷爐。
她喝了口熱參茶暖暖胃,小手抱著小懷爐,緩緩走向位于寢宮的前半部——舒暢小苑。
「繡月公主駕到!」金衣重甲的皇家侍衛一見她走進小苑,立刻揚聲道。
瘦得跟根竹竿沒兩樣的湯公公發白臉皺,卻是笑容滿面。「奴才給公主請安,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得了,湯公公,在我這兒就別來那一套繁文縟節的了。」繡月小手微擺,示意湯公公起身。「皇兄這麼晚了還喚我前去鳴鳳軒,不知是為了什麼事?如果不是很重要,我就不去了。」
「皇上自然明白公主鳳體違和,也不願在此夜露深重時刻打擾公主。」湯公公滿臉疼惜。「可若不是有重要人事,皇上不會要奴才來傳話,奴才也不忍心驚擾公主您呀。」
「究竟是什麼事?」她警覺地瞅著湯公公,企圖在他臉上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來。
可惜湯公公對皇上忠心耿耿,又是精明狡猾老狐狸一枚,豈會這麼簡單就被看穿手腳?
但見他笑眯了老眼,躬身道︰「皇上龍心縝密,高瞻遠矚,見識不凡,行事更是深謀遠慮,洞燭機先,非常人所能及……」
「可以講簡短一點嗎?」她沒好氣的打斷他。
「喔,可以。」他仍是笑咪咪的。「四個字︰老奴不知。」
啐,騙鬼啊?
繡月無奈地白了他一眼。湯公公明明就是皇兄的金牌心月復,怎麼可能會有「老奴不知」的情況出現?
可是湯公公的嘴巴閉得比蚌殼還緊,要是真能從他嘴里探出一絲絲口風,那才真叫有鬼咧。
「轎子已備妥,請公主移駕。」湯公公笑容可掬道。
「得了、得了,我知道了。」她只得嘆了口氣,莫可奈何地在宮女的攙扶下,坐上了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