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客棧二樓的回廊有月色隱隱自窗透入,灑落了一地銀光。
佇立在冷如冰的房門前,路晉有一絲絲遲疑。
要敲門嗎?
可不知她是不是睡了?會不會吵醒她?
他猶豫地注視著那扇緊閉的門扉,伸手想敲,最後還是縮回了手。
如果她還未睡,如果她開了門,那麼他打算跟她說些什麼呢?
路晉頓時無言,一時間竟沒想到究竟該跟她說些什麼話。
可是他就是不放心她,就是想來看看她,因為她已經躲在房間里一天一夜了。
白天的時候,他在門外喚著她出來吃早飯,她只是悶著聲音說還在睡,要他別吵,滾遠一點。
偏午的時候,他又不死心在門外敲門,她還是悶著聲音說不想吃,要他哪邊涼快哪邊去。
黃昏的時候,他開始在外頭焦急槌門,她干脆不應門也不吱聲。
「你究竟怎麼了?」他神情憂慮,低低嘆了一口氣。
如果不是怕她生氣,他早破門而入了。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昨兒個她不是還玩得很開心嗎?
雪一般潔白細女敕的小臉,在拉著紙鳶的那一剎那,笑得像個小女孩,讓他的心都軟了。
「難道是我說錯什麼,或做錯什麼了嗎?」路晉胸口微微一緊,眸光迷惑而痛楚。
還是……她病了?!
一想到這兒,他五內俱焚,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急急拍起門板。
「冰兒!冰兒,你開開門……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你快打開門,你——」
那扇緊閉的門還沒開,二樓每一扇房門倒是全都開了,睡眼惺忪的客人們紛紛探出頭來吼——
「吵什麼吵?三更半夜不睡覺,在那里鬼叫鬼叫個什麼東西啊?」
「你不睡,我們可要睡!」
「明兒個一早我還要去游河呢,害我睡眠不足摔進河里怎麼辦?」
掌櫃的也迷迷糊糊地出來了。「怎麼了?怎麼了?有賊嗎?那都是誤會,全是誤會,我們‘保安客棧’保證平安,保證沒賊……」
眾人的叫囂抗議在看到神情陰郁的路晉之後,突然全沒了聲。
啊,見他眉攏輕愁的模樣,每個人的心也仿佛跟著碎了似的。
「哎呀,沒事沒事。」掌櫃的趕緊跳出來主持公道。「我們嚇著你了對不?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太吵了……」
「對啊對啊,是我們太吵了。」
「公子,您慢慢兒站,我們就不打擾您了。」
「只是別太傷心了,見你傷心,我們也……也……」已經有人關上門躲回房里一掬同情之淚了。
嗚嗚嗚……真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啊……
然後夜晚又恢復了靜寂,只留那道修長身影依舊佇立在那兒,額頭抵著沉重的木門痛楚嘆息。
在房里,幽靜的月光掩映下,冷如冰白淨剔透的小臉盛滿了憂傷,矛盾掙扎地望著那一扇門。
他正在外頭喚著她呀,聲音又急又惱又心疼。
可是、可是她能開門嗎?
就算開了門又怎樣呢?
她只是冒充他的未婚妻,又不是真的,如果再沉溺在他無意卻溫柔的舉止中,有一天真無可自拔了,該怎麼辦?
她拚命咽下喉頭陌生的熱團,突然心慌地伸出十指,一一扳算。
一天、兩天、二天、四天、五天……她假裝是他的未婚妻,已經第十天了。再十九天,十九天後就要正式揮別這個冒充的身分,也要揮別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了。
冷如冰胸口傳來一陣椎心劇痛。
她突然覺得離開他,天地之大,自己卻仿佛再也沒有任何可去之處了。
原來想獨自飄泊江湖,游歷天下的念頭,在此時忽然變得清冷寂寥了起來。
「冷如冰,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
路晉足足在門外守了一夜。
他內心也混亂迷惘了一整夜,腦子亂糟糟,胸膛又緊又熱又燙,好似有什麼東西即將奪胸而出。
自曉事以來,他從來沒有這麼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過。
「路晉,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喃喃自問。
隱隱約約有個答案在腦海中即將浮現,可他卻下意識壓抑著不去窺見。
這一切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
「對,我這麼心急她,是因為怕她臨時反悔,壞了我的大事。」他堅定地告訴自己。
肯定是這樣,絕對是這樣……非這樣不可!
收拾了紛亂如麻的心,路晉告訴自己︰今天一定要趕路,他的目的地已經不遠了。
只要辦完了事,一切就會干淨俐落地結束!
罷這麼想,冷如冰的房門咿呀打了開來。
他的心髒猛然一震,徹夜未睡的疲憊俊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見到了氣色同樣灰敗憔悴的她。
盡避做出了決定,理智也三令五申地警告過自己了,但他的心還是不禁一痛,放柔了聲音輕問︰「你好些了嗎?」
內心武裝完畢冷淡如故的她,在見到他蒼白臉龐的那一剎那,表情也有一絲瓦解。
他就這樣在她房門外站了一夜嗎?
「你餓了吧?昨兒個一整天都沒進半粒水米,這樣怎麼成?」見她沉默不語,路晉有些心急,一把抓起了她的小手。「走,我帶你下樓去吃飯!小二,小二!吩咐廚子炖一盅人參雞湯……不,改炖燕窩銀耳湯好了,燕窩養氣,銀耳潤肺……再備一桌上好素菜,熬一鍋蓮子粥來!」
「噯,小的馬上讓灶下廚子做去!」店小二忙哈腰領命。
冷如冰怔怔地望著一迭連聲吩咐這個、叮嚀那個,滿面關懷憐寵的路晉,鼻頭又開始不爭氣地發酸,雙眼悄悄發燙了起來。
什麼嘛……她可是好不容易要恢復冷若冰霜,七情不動的冰山美人形象,為什麼他偏偏又要來搗亂?
大大跌腳的不只是她,還有那個明明說了要馬上上路,趕到杭州好結束這一切的家伙。
一見到她,路晉原本鐵澆銅鑄的決心又全消蝕一空了。
***
待吃完早膳,喝完了甜湯之後,冷如冰的理智終于回到腦袋里。
「我有話想對你說。」她看著他,臉色堅決而淡定。
見她臉上終于恢復了一絲紅暈,路晉的心也鎮定了下來。
「我也有話對你說。」他凝視著她,神情果斷而毅然。
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有種失控的感覺正在他倆之間發生,再不壯士斷腕,只怕就來不及了。
「我先說。」她怕自己後悔,急急表示。
「好。」他為她斟了一杯茶,怕她渴。
可斟完後他又開始自責懊惱起來︰不是要對她說清楚講明白了嗎?他這雙自作主張的手又來搗什麼亂?
冷如冰盯著他幫自己斟的熱騰騰碗茶,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要說什麼。「咱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有同感。」他承認。
「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沒錯。」他心有戚戚焉。
她很高興自己不用說得很明,他就已經了解她的意思;但不知怎地,這讓她松了一口氣,卻又莫名地感到深深失落。
冷如冰做了個深呼吸,低聲道︰「還有十九天,咱們盡早趕到你的目的地,我冒充完你的未婚妻,你辦完你的事之後,咱們就分道揚鑣,各不相干!」
「我正有此意。」他應該感到釋然的,可是為什麼听她這麼說,胸口卻悶痛絞擰得透不過氣來?
冷如冰怔怔地注視著他,擠出了一朵笑容。「很好。」
就這麼辦。
然後剩下要解決的,就是這顆紛紛擾擾、始終不肯安靜的心了。
只是在臨出門上路前,他們將馬鞍收拾妥當,正要躍身上馬時,突然從客棧里奔出一名身材嬌小,臉上有著雀斑的俏姑娘。
是客棧掌櫃的千金。
這兩天都躲在櫃台後愛慕地偷偷瞄著路晉,今兒個總算鼓起勇氣來了。
「路公子!」俏姑娘嬌羞地喚住了他。
路晉回頭,神情淡然。「有什麼事嗎?」
冷如冰兩手緊緊抓著韁繩,指關節微微泛白。
明明知道任何女子朝他獻殷勤,壓根就與她無關,她還是沒辦法不去望向他們倆的方向。
「這個給你在路上吃的。」俏姑娘法怯地、害羞地將手上的油紙包奉上,「以後……以後別忘了再來光顧我們……我總是等著你的。」
話說完,俏姑娘面上涌起了兩團熱熱紅霞。
路晉遲疑地看著她,並沒有要接下油紙包的意思,可是他不由自主地瞥了冷如冰一眼。
她的臉色微微發白,面無表情。
分道揚鑣,各不相干。
他腦海里響起了這八個字,不禁一震。
是啊,他是應該讓彼此關系回到最初的原點,所以他必須讓她、也讓自己斷個清楚!
「謝謝你,姑娘。」他強迫自己接下俏姑娘的禮物,並溫柔地一笑,「以後……我還會再來的。」
俏姑娘霎時歡天喜地,「真的?」
「真的。」他保證,眸光還故意別了冷如冰一眼。
她臉上的血色頓時褪得一干二淨……
他已經達到目的了!
可是路晉的臉色並沒有比她好看多少,英俊容顏蒙上了一層深深的心痛。
***
鳳揚城春日蜂舞蝶忙
「各位姊妹,雖然小藍已經離開我們了,但是她的精神永遠與我們同在!」苗艷青在書齋里的講台上,說得慷慨激昂。
不知道的人猛一听,還以為鳳揚城主六位義妹之一的諸小藍,已經是一縷芳魂歸離恨天去了呢!
「小藍現在已經朝龍虎山前進,決心入道潛修,將來好做個降妖伏魔的好道姑。雖然她是離家出走不告而別的,但是我們在這里一樣要為她獻上無比的祝福,並且祈求老天爺佑得她一路平安,早日學成歸來!」苗艷青一揮手,做了個完美的結陳詞。
「嫂嫂,不公平啦!」坐在底下的諸家橙黃綠靛紫眾姊妹憋了好久,終于忍不住炸了鍋,抗議連連。
「對呀對呀,為什麼小藍可以偷溜,朝自己的目標和理想前進呢?」
「我還沒能考狀元……」
「找都還沒追到我的巡按哥哥……」
「我還沒變成美容大王……」
「我我我……」
諸家眾姊妹開始吵成一團。
苗艷青縴縴玉指微懊惱地揉著鬢角,「別吵了,一個一個來。你們吵架也不能改變事實嘛,小藍就是離家出走了……唉,居然連跟我這個嫂子報備一聲也無,害我被你們義兄一陣好罵……」
登時,橙黃綠靛紫眾姊妹全住了嘴,不約而同懷疑地瞅著她。
怎麼可能?朝陽哥哥怎麼舍得罵艷青嫂嫂?
不怕艷青嫂嫂當場翻臉把他踢出房門嗎?
苗艷青被她們質疑的目光盯得有些心虛,連忙清了清喉嚨。「那個不重要,不重要。總而言之,各位妹妹們,小藍已經勇敢的走出自己的康莊大道,嫂嫂相信你們也行的!」
「嫂嫂,那你就幫我們跟朝腸哥哥求晴啦!」
「對啊對啊,我要去考狀元。誰說女子就不能考狀元?不公平啦!」
「我要當美容大王……」
頓時,五名嬌滴滴、甜蜜蜜的小人兒全往她身上撲,吱吱喳喳鬧得她一個頭兩個大。
苗艷青有些後悔。若不是自己去年開始,便大力鼓吹她們要勇于追求自我,活出女性一片天,還時不時告訴她們「女子有錢有才便是德」的創新突破觀念,她們也不至于會變得這般大膽激進呀!
就在書齋鬧烘烘之際,她的貼身侍女正印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夫人!夫人,不好了呀!外面、外面……」正印氣喘吁吁的開口。
「外面怎麼了?」她一挑眉,嬌艷的臉蛋煞氣陡現。「誰好大的膽子敢來踢館不成?」
「不,不是……」正印喘著氣,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是外頭有一堆說是五毒教的老先生和年輕小泵娘,哭著要求您回谷主持教務啊!」
她心兒一抖。啥?主持教務?
「奴婢已經將他們安排在留琴軒歇息,喝口茶了。」正印心慌地望著她,語氣有些急的問︰「夫人,您……您該不會真的跟他們回去五毒教吧?那城主怎麼辦?我們怎麼辦呢?」
「我——」
「嫂嫂!」橙黃綠靛紫眾姊妹頓時陷入恐慌,又開始滿書齋團團亂轉了。「不行不行,嫂嫂不能回五毒教,否則朝陽哥哥一定會哭死了的……」
鬧得整間書齋的屋頂部快被掀翻了。
「你們統統立正站好!」苗艷青終于顯露雌威,美眸狠狠地白了她們幾眼。「我平時是怎麼教你們的?要冷靜,要理智,要懂得先搞清楚狀況再找法子解決。咱們女人無論在任何時候都要表現出七分的優雅、八分的嫵媚和十分的聰慧……你們都給忘得干干淨淨了吧?」
眾姝霎時噤若寒蟬,肩並肩的排排站好,個個抬頭挺胸,連口大氣都不敢亂喘一下。
「很好。」苗艷青點點頭,「首先,五毒教里有副教主管事,所以我是不會回去五毒教的了。再來,你們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別在這兒浪費時間自怨自艾,听見沒有?」
「有!」她們齊聲嬌應。
「乖。」她滿意地道︰「我先去看看是什麼情況,不管怎麼說,一日入教,終身愛教,五毒教里統統都是我的手足,我也不能不關心。正印,吩咐下去,今晚大開宴席,好好款待我那些手足。」
「是,奴婢馬上就去辦。」正印破涕為笑。
***
一見他們美艷依舊,卻變得更加嫵媚七分的教主,左護法當場靶動到哭出來。
「嗚嗚嗚……教主,您真是音容苑在啊!」
「是宛在不是苑在……」苗艷青笑眼一怔,呸道︰「呸呸呸!我還沒死呢,什麼音容宛在不宛在的。左護法,闊別一年你的漢文造詣還是沒進步呀,我留給你們的那些書本子呢?全拿去烤栗子了吧?」
左護法有點心虛。「沒、沒啦,有看有看,我們都有在看。」
只是有看沒有懂而已。
「教主,您還是那麼漂亮,簡直就像朵春花似的。」其他跟著來的教徒見著了最敬愛的教主,歡歡喜喜地圍了上去。
「就是說嘛,我們教主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兒。」
「唉,和冷冰冰又壞脾氣的副教主一比,還是教主疼我們多了。」其中一個白目的一出此言,登時惹惱了其他人。
「你個蚱蜢兒有沒有良心啊?副教主雖然凶巴巴,可好歹她也照顧了咱們那麼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是不是人哪?好意思說這話嗎?」
蚱蜢兒被大伙罵得滿頭包,只得向教主求救,「教主,我這不都是一心為您嗎?」
苗艷青揚唇一笑,笑得很恐怖。「蚱蜢兒,阿冰和我是什麼關系,你還記得嗎?」
「是是……同穿一雙鞋長大的……」蚱蜢兒冷汗直冒。
「所以你在我面前說她壞話,應該是最近嫌活得太久,懶得喘氣,想本教主給你個了斷了吧?」她嬌眉一豎。「嗯?」
「教主饒命啊,蚱蜢兒真的沒有那個意思,蚱蜢兒知道錯了呀!」蚱蜢兒慌得伏倒在地,拚命求饒。
見嚇他嚇得差不多了,苗艷青這才揮了揮手。「好了好了,把眼淚鼻涕擦一擦,本教主已經改吃素很久了,不會動不動就殺生的。」
「真的嗎?教主改吃素了?」帶了谷里的伴手禮鹿肉干要給她吃的左護法,掏到一半又趕緊收了回去。
苗艷青眼尖,飛快的一伸手。「哇,我最愛吃的鹿肉干!傍我給我。」
「可教主不是吃素了嗎?」左護法遲疑。
「那只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叫你讀書不讀書……」她邊嘮叨邊接過鹿肉干,迫不及侍拈了一片入口,幸福滿足地嚼了起來。「啊!好懷念的滋味啊!真香。對了,你們怎麼來了?還說什麼要我回谷主持教務,阿冰呢?」
「副教主離教出走了。」左護法老淚汪汪。
「噗!」苗艷青一口肉干登時噴了老遠。
離、離教出走?!阿冰?冷如冰?那個一板一眼的冷如冰?她會離教出走?
先是繡月公主離宮出走,然後是小藍離城出走,現在連阿冰都離教出走……
苗艷青突然眼前一片金光閃閃、星星亂轉。
今年春天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