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門關
晌午時分,大軍歸來。
疲憊的戴燕嬌推開房門,身上紅衫被刀劍劃破了數處,鮮血溢出,雖都是皮肉傷,卻還是令小春、小夏驚呼了一聲。
「小姐!」她倆一前一後上前想攙扶她。
小春開口問︰「你傷了哪兒?疼不疼?奴婢趕緊幫你上藥,哎呀,還是先讓人燒一桶熱水讓你沐浴……」
「我不要緊,你們都出去吧。」戴燕嬌不著痕跡地一閃,揮了揮手,「我們勝了,但也折傷近百人,你們都去『成德堂』幫忙照顧傷兵吧。」
「可是婢子得先幫小姐──」
「去。」她淡然命令,目光溫和地看著她們,「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可是少爺吩咐過──」
「少爺不在這兒。」她柔聲卻堅定地截斷她們的話。「現在我想靜一靜,你們出去吧。」
小春和小夏面面相覷,心里有一絲不是滋味,但最後還是依言退下,並順手帶上門。
待她們離去,強撐了許久的戴燕嬌終于跌坐入椅里,咳出了一口腥甜的黑血!
胸口翻騰如絞的痛楚好似隨著這口嘔出的血稍稍平復了些,她以手背抹去唇畔的血漬,解開身上的衣衫,半褪下紅色肚兜,映在銅鏡里的是一道觸目驚心的黑色掌印。
太大意,她還是太大意了。
毒蛇縱然斷尾,臨死前依舊會瘋狂反噬,怪只怪她太心急,想盡速殲滅狠毒凶殘的賀蘭狼族,想早些向少爺呈上捷報,所以硬生生受了狼主一記毒掌,以求迅速將他斬殺于劍下。
其實,她不是沒得選擇的。
但若避開那一掌,遲一步,賀蘭狼主就能躍過山溝,遁逃進大漠里。
「戴燕嬌,你沒做錯,你做得很好。」她臉色蒼白如雪,眉心間隱隱黑氣浮現,望著鏡子喃喃低語。「你已經殺了狼主,沒讓少爺失望。」
一掌抵一命,值得的。
但她受重傷的事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萬一消息傳至主子或是少爺的耳里,他們就不會要她鎮守鹿門關,甚至不再要她了。
主子和少爺對她恩重如山,若要她像個無用的廢人般晾于後方,浪費米糧苟安于世,她寧可戰死沙場!
戴燕嬌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地找出所有的解毒散和治療內傷的藥丸,顫抖著手倒在掌心里,大把大把吞服入喉。
她干吞著,一時嗆住了,小臉漲得通紅。
發抖的小手一把抓來了桌上的茶壺,仰頭大口大口的灌進茶水,好不容易才勉強沖咽了下去。
灼熱的劇痛還是在她每次呼吸時,寸寸凌遲割剮著胸口。戴燕嬌死命咬牙忍住,虛軟地撐著桌沿站了起來,抬袖將滿臉冷汗拭去。
不,不能……大業未成,主子和少爺需要她,她還不能死。
*****
小姐的臉色為什麼如此蒼白?
風怔怔地看著她,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臂上的傷口看起來比她的皮肉傷更嚴重。
「小姐!」見她來到,近百名受傷正在上藥包扎的手下連忙掙扎著要起身拜見。
「都別起來,好好治療養傷。」戴燕嬌緩緩走進成德堂,溫柔地命令,目光隨即落在風身上。「風,你出來一下。」
「是,小姐。」
他跟隨著身形縴弱,卻像朵野薔薇般傲然挺立在風中的戴燕嬌,步下堂外階梯,來到了空無一人的校練場,終于忍不住問︰「小姐,你傷得不輕,是不是該先療傷?」
「風,你通曉關外奇門武術,可知賀蘭狼主缽牙奔最厲害的絕學是什麼?」她突然開口問。
風想了想。「缽牙奔天生神力勇不可當,但最為人懼怕的還是昔年『毒山姥姥』傳授予他的『絕命三毒掌』。」
她微微一笑。「還有呢?」
風思索著,緩緩道出︰「據說中此掌者,若未能在一炷香內服下解藥,同時以雄厚內力化去毒素,重則當場毒發斃命,輕則毒性竄走五髒六腑,就算一炷香後吞服解藥,依舊逐漸癱瘓全身筋脈,三十日內渾身力氣散盡,四肢寸寸斷折,痛苦而亡。」
「無藥可救嗎?」
「普天之下,無藥可救。」他搖了搖頭,頓覺不對,忙問︰「小姐,你為什麼問……小姐?」
戴燕嬌沉默了。
風臉色慘然劇變,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不……不會……不會的……」
「掌勢霸道狠毒,果然和我想的一樣。」她終于開口,臉上掠過的笑容飄忽而遙遠。
「小姐,難道你中了絕命三毒掌?」風面露前所未有的恐懼之色。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低下頭,重復確認。「當真……無藥可救嗎?」
「小姐──」風急了,一時忘情上前,緊緊抓住她的手臂。「你中了絕命三毒掌嗎?回答我!」
「沒有。」她被他晃得頭暈,死命咬牙忍住了那幾乎吞噬全身的劇痛感。「我沒有……放開我……」
「小姐!」風眸光焦灼,大掌緊掐著她的手臂,逼迫她迎視自己。
身受劇毒和沉重內傷的戴燕嬌,憋著的一口真氣至此再也支撐不住,在他激動的搖晃下,終于昏厥了過去。
「不——」風大驚失色,及時接住了她下墜的身子。
恰在此時,校練場角落廊柱下人影一閃,風在慌亂之中並未察覺,而是急急抱起了不省人事的戴燕嬌,發足狂奔。
*****
侍劍山莊果然氣派雄偉,不同一般。
戚東方悠哉地慢步踏進大門,第一眼見到的便是那仿皇宮外殿的金磚廣場,他不禁揚唇微笑。
四名偽裝成伙計打扮的高手,警覺地隨行在他身後。
看似幽靜的山莊,里里外外卻暗藏了許多守衛,他們銳利如鷹眼的目光一一掃過,了然于胸。
鳳公子是對的,南方諸亂黨中果然以侍劍山莊為首。
就在此時,一名相貌俊秀的白衣男子率領兩名面黑若鐵的護衛緩步迎來,笑意滿面。
「戚掌櫃,遠道而來,辛苦了。」薛君夢一拱手,笑容好不熱切。
「好說好說。尊駕想必便是名滿天下侍劍山莊的薛大莊主了。」戚東方回以一笑,從容自若地回禮。
「在下正是薛君夢。」他熱情地一擺手。「自小弟聞知鳳公子願意和敝莊做生意,便日日翹首以盼,好不容易戚掌櫃總算到了。來來來,小弟已備下酒菜為你接風,還請戚掌櫃賞臉則個。」
「莊主客氣了。」他微微一笑。「請。」
「請,請。」
兩人各懷鬼胎,面上笑意卻又顯得如此春風和煦。
為了要獲得「麒麟」在兵器物資上的支持,薛君夢可說是使盡渾身解數,用盡心機,在酒酣耳熱之際,乘機提出了請戚東方一行人在侍劍山莊住下,讓他好好一盡地主之誼的想法。
「這……」戚東方假意皺了皺眉。「多謝莊主的一片心意,既然莊主待戚某如多年好友,戚某也不好再以虛言敷衍莊主。實不相瞞,在來之前,公子再三叮囑,此筆生意牽涉甚大,倘若沒有龐大的利潤可談,實在毋須擔這天大風險……莊主,我這麼說,想必你是了解個中含意的。」
薛君夢登時一窒,勉強才擠出笑容。「當然,在下明白鳳公子的顧忌。只是本莊對于兵器糧草所需甚大,普天之下非『麒麟』不能供予……自然,戚掌櫃和鳳公子也毋須擔憂,在下欲大肆采購兵器糧草馬匹,為的只是想在亂世之中保莊衛鄉罷了,別無他想,這點還請二位放心。」
保莊衛鄉?
戚東方似笑非笑,微微挑眉。
若只是單純自保,有需要買戰馬一萬匹,糧草五十萬擔,還有各色兵器千斤嗎?真是睜眼說瞎話。
「莊主都這麼說了,戚某自是安心不少。只是這筆生意的確龐大,倘若敝商號答應接下,那麼莊主打算如何付銀?」
「侍劍山莊雖小,庫中銀兩卻也不愁,在下已經粗略數算過,以今良馬一匹約莫五十兩,一口上好鋼劍十二兩,以及……」
戚東方搖頭頻頻,嘖嘖笑嘆,薛君夢接下來的話便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戚掌櫃,難道……有誤嗎?」他面上火辣辣的,有些訕然難堪。
「非也非也。」戚東方滿面誠懇,微微嘆息。「不是莊主有誤,而是世道艱難繁亂,一日三變。也許莊主還有所不知,『麒麟』商號滿布五湖四海,生意廣及天下,就連兵部也向『麒麟』購馬,一匹七十兩銀子尚且買不到,莊主的粗估就更離了譜了。」
一番話說得薛君夢心下驚疑難安。
糟!侍劍山莊雖然聚斂多年,但滿打滿算也不過就上百萬銀兩,扣去這兩年買通朝廷與地方官員,以及威逼利誘聯系各寨所花去的銀子,剩不到七十萬兩。
原以為七十萬兩很可以做一些事了,沒想到連戰馬都買不上?
「這樣吧,」戚東方微笑的開口,「戚某就在貴莊打擾一些時日,讓莊主好好思慮研究一番,我也想想是不是有什麼折衷法子幫得上莊主的忙。畢竟這不是筆小生意啊,若能雙贏,于彼此都有利,那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戚掌櫃這話有道理。」薛君夢見事有轉圜余地,不禁松了口氣,笑容滿面道︰「那麼就這樣說定了,這些時日戚掌櫃就安心住下吧。我相信到最後,咱們一定能商議出個最圓滿的結論。」
*****
戚東方一行人被安排在山莊西側一處清淨雅致的園子里住下,薛君夢還特意撥了幾名年輕貌美的丫鬟伺候。
以色動人的意味深濃,只可惜他雖然風流卻不下流,挑嘴也挑得精,這幾個黃毛丫頭他還瞧不進眼里。
只不過他天生對女人溫柔體貼慣了,所以沒兩天便將那幾名丫鬟迷得團團轉,治得妥妥貼貼。
「掌櫃,」一名高手秘密打探回來,瞥了廳內伺候的丫鬟們一眼,故意道︰「你不是吩咐小的記得提醒,上個月的賬本得隨身帶來盤帳嗎?小的都整理出來了。」
「噢,我差點忘了這事。」戚東方笑咪咪的點頭,對丫鬟們道︰「勞煩幾位姑娘在這兒坐坐,我去對一對帳馬上就來……剛剛我古記說到哪兒了?」
「公子說到『西廂記』了呢。」幾名丫鬟抿著唇笑,小臉紅紅。
「西廂記,我記得了。」他臨去前不忘拋下一抹迷人的秋波。
丫鬟們個個神魂顛倒,哪里還記得莊主暗中吩咐她們當耳目的事?
回到臥房,戚東方眸中的笑意被精光取代,目光炯炯地盯著手下。「查探得如何?」
「回少爺,雨、雷和電分別到東面、西面、南面偵察回報,侍劍山莊在東面棧道伏有一支人馬,想必是預作奇兵之用。西面林中有數道崗哨和密徑,但不確定是否正是與七幫八寨中的『大旗幫』互通。」
「南面呢?」
「南面是水路,對岸是八寨中的『稜水寨』,岸邊亦藏了十艘船只。」高手中的冰神情肅然。「少爺,看來侍劍山莊野心果然不小。」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戚東方微微一笑,眼神冷冽。「當今昏君亂世,大好江山眼看就將土崩瓦解,巍巍斑山尚且禁不住蟲蟻蛀嚙,更何況是沉沉頹老的朝廷?只不過侍劍山莊也將自己看得太高了,這天下,不是陰謀狡詐無情冷血之人的天下。」
他們對天下各處的局勢已調查得透徹清楚,侍劍山莊自上任莊主薛成襄開始,上勾貪官下結山賊,多年來魚肉百姓,不知侵吞了多少民脂民膏;而薛君夢接下莊主之位後,更是暗中劫了路經此地的許多鏢局紅貨。
爭天下,可以各憑本事,可若是以敲萬民之骨吸萬民之髓而得來的江山,也穩坐不了多時。
包何況有主子在,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冷冷地笑了,略一思索。「還有,那件事呢?」
「回少爺,一無所悉,全無所獲。」冰慚愧道。
「不能怪你,這事本來就艱難。」他想了想才開口︰「看來……還是得依計而行了。」
冰一怔,眼底浮起了一抹焦慮。
當真要這樣嗎?
看出手下的疑慮,戚東方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成大事就得不拘小節,不論個人榮辱,何況時限緊迫,不能再猶豫了。」
「是。」
*****
當戴燕嬌終于自幾乎無法喘息的夢魘中蘇醒過來,胸口的劇痛竟神奇地抑減了不少。
她彷佛重返人世,疲憊地眨動著眼皮。
「你醒了。」一個低沉威嚴,隱隱有王者之風的聲音響起。
主子?!
她心下大驚,想躍身而起下拜行禮,可是虛軟的手腳卻怎麼也不听使喚。
「躺著。」那人冷冷命令。
「是。」但她還是掙扎著坐起,在床上半跪,低下頭。「主子。」
「明日你就回『麒麟宮』。」
「不!」她猛然抬頭,臉上掠過一抹驚悸之色。「主子,燕嬌有用,燕嬌還守得住鹿門關──」
「你中了絕命三毒掌。」那人冷漠而嚴厲地道︰「毒入五髒六腑,功力渙散僅存一成,二十九日後將毒發身亡。你,如何守鹿門關?」
「回主子,只要燕嬌還剩一口氣,依舊能死守不移,絕不讓關外蠻族越雷池一步!」她臉色慘白,神情卻很堅決。
「我還是你的主子。」那人口氣堅決。「我說,明日你立時回麒麟宮,安享剩余二十九日辰光。」
「主子,燕嬌身受主子和少爺大恩,自知難報恩情于萬分之一。」她目光淒涼地望著他。「死,也要死在戰場上,我不能苟安于麒麟宮之中……求主子讓燕嬌盡最後一份力量,否則燕嬌就算魂歸九泉,也永世不能安生。」
他沉默了。
「你不惜一死?」
「是。」她口氣堅定。想到少爺的笑顏,心下不禁一酸。
他負手佇立在窗口,背著光,只見高大挺拔的寬闊背影。
戴燕嬌一顆心急跳著,深怕主子還是執意要遣她回麒麟宮,斷絕她最後一絲希望。
久久,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冰冷──
「好,我給你最後一項任務。」
*****
薛君儀躲在門口探頭探腦,臉上神情好奇又難掩嬌羞。
听說莊里最近來客了,而且客人的形容模樣听起來就像是那天「救」了她的公子。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如此不知羞,偷偷跑來這里張望,可她真的想知道住在園子里的,是不是他?
戚東方早就瞧見那抹小巧女敕綠的身影了。
他抿唇一笑,從容地穿廊度園,然後在跨出門的那一瞬間,假作不經意瞥見了她。
「咦?」
薛君儀捂住小臉,害躁得不得了。「哎呀,別看,你、你什麼都沒看到,我不在這兒。」
他噗地一笑,兩手抱臂,好整以暇地啾著她。「為什麼你不在這兒?」
「因為……因為……」薛君儀小臉紅成了隻果。
「啊,我見過你。」他裝作恍然大悟。「那天放紙鳶的姑娘。」
「什麼放紙約鳶的姑娘!我有名有姓,我叫薛君儀,我哥哥就是莊主薛君夢。」
她忍不住放下手,理直氣壯地道,「我也知道你,你就是我們家新來的客人。」
「新來?那麼還有舊來的不成?」他似笑非笑。
「當然有了,我們侍劍山莊在江湖上名頭大得不得了,常常有客人來拜莊呢。」
瞧見他似乎不信的含笑表情,她不禁急了,「是真的!我沒騙你,就連江南布政使都是我爹和哥哥的好朋友,他也經常來的。」
「我不信。」他臉上笑意更深了。
「為什麼不信?」她傻傻地張著小嘴,半晌合不起來。「我們很有名的,你不也是來拜莊的嗎?」
「我?」他聳了聳肩。「我是來做生意的。」
她一怔。「耶?可……你看起來不像做生意的呀,而且我們莊里什麼都有,能做什麼生意?」
「實不相瞞,我是個賣貨郎。」戚東方笑咪咪的說,「我什麼都賣,什麼都不奇怪。」
「啊?你你……」薛君儀突然有點氣餒,嘟起小嘴。「你是壞人,你不老實。」
她嬌愍的模樣逗得戚東方不禁笑開懷,興味盎然地啾著她。「是嗎?我幾時不老實了?」
好可愛的小妮子,和倔強孤傲剛強的嬌兒截然不同。
「你就是壞,你故意戲弄我。」她咬著下唇,微惱地一跺腳。「啊有賣貨郎像你這般高貴瀟灑……呃,我是說……說……」
「高貴瀟灑?」他眼楮一亮,低笑起來。
「討厭,你故意套我話……羞死人了啦!」她不敢接觸他亮得教人發慌的目光,害羞著惱又心慌地一悴,抬腳就跑了。
「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