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 第9章

年後冬至

屋外隆冬正盛,屋內暖意盎然,就連牆角幾盆子臘梅都被那香寵暖爐散發的熱意,烘得幽香盡吐。

一時間,滿室幽幽飄散著清甜似醉的梅花香氣,縈縈繞繞、兜兜轉轉、纏纏綿綿。

風滿樓凝視著面前五彩鴛鴦碗里裝盛的雪白湯圓,在桂花漿湯里半浮半沉,陣陣熱氣裊裊上升。

曾幾何時,他的日子變得如斯平淡孤獨麻木了?

還是,他的生命從來就是如此無味,只是因為過去有阿靈吱吱喳喳的生動笑語,關懷備至的溫暖陪伴,所以才令他感覺到熱鬧,不孤單?賺錢不再像過去那樣充滿刺激和成就感了,賺錢就只是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子而已,為風府豐盈飽和的金庫再增加另一座,幫風家商業霸圖領域再多推進各州各省,如此而已。

他突然間覺得自己心境蒼老了不只十年。

你這麼辛苦在賺錢,譽田然要多吃好吃的,要常常開開心心的,偶爾喝點小酒放松放松,到達似醉非醉的微醺境界,自律固然重要,但生活貴在適意,這樣才叫作人生嘛……

突地,她過去曾說過的話躍現腦海,風滿樓胸口一窒,絞擰糾結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還吃什麼桂花湯圓?

可以和他開開心心吃好吃東西的人已經不在身邊,這碗冬至湯圓要他怎麼吞咽得入喉?

眼前熱霧倏起,風滿樓猛一咬牙,沖動地推開窗,劈手抄起碗就將熱騰騰湯圓全數往外砸去!

 啷破碎了一地聲響!可是砸毀了這一切,他沉重絞痛的心髒卻也沒有因此而好過一些。她到底在哪里?她現在可有穿暖吃飽?

她還記得「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那個約定?

她……她恨他嗎?

「阿靈,對不起。」他緊緊抓著窗框,堅硬木頭深深陷入掌心內,可掌上的痛楚卻遠遠不及心底的萬分之一。「我居然對妳做了這麼殘忍的事。」

那個該死的老賊蘇通海果真卷了章家巨款而逃,還以章府名義向外質借銀子,並將章家所有地產盜賣一空。

他誓言就算上天入地,傾盡所有,驚動黑白兩道也要將那包藏禍心的老賊捉回來,替阿靈報這個奪家之恨,且以慰章伯伯在天之靈。

阿靈。

一想到她,他的心髒又緊緊痛縮成了一團,全然無法呼吸。

他至死也忘不了那一日她前來求救,卻被他誤以為又是耍花頭,毫不留情狠狠訓斥了她一頓,每每想起,他就恨不得殺了自己。他是個天殺的混帳!阿靈將她的真心和她的信任全交付給他,可是他卻對她做了什麼?過去十幾年來,幾乎無一日待她好,對她的付出更是視若無睹,還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無情狠絕地背棄了她!

悲傷與懊悔日日啃噬著他的心,她臨離去時那一眼的淒涼和憂傷,到現在依舊深深烙印在他腦海里。

「主子?」

風滿樓猛然回頭,灼熱目光布滿血絲。

紹兵看著他,心下一凜,忙低下頭稟道︰「人找到了。」

他心一跳,黯然眼神倏然亮了起來,一個箭步向前,急急抓握住紹兵的肩頭,「在哪里?」

「主子,小人說的是蘇通海,不是……靈小姐。」紹兵聲音越來越小。

他臉上神情蒼冷了下來,眼底殺氣畢露。「他,現下何處?」

大雪,如扯棉拉絮般紛紛落下。家家戶戶燃起溫暖燭光,大紅燈籠高高懸掛,倒映了一彎河流。洛陽城里,彎彎曲曲巷弄深處,有座前朝大官當權顯赫時建就的豪華大宅院,朱牆碧瓦,深不可測。

蘇通海坐在紅燭高照,滿室暖香的花廳里,舒服地躺在鋪著上好織錦繡墩的雕花紅木榻上,正听著一班歌妓撥箏弄弦,奏一曲「富貴春」

「老爺,今兒『大燕祥』的燕窩發得不好,趕明兒咱們買『慶和福』的,再幫老爺炖盅好的漱漱口。」豐滿妖嬌的婦人邊幫他槌背,邊鶯聲燕語道。

「唔,唔……」原本身材如同姚干瘦的蘇通海這一整年來吃胖了,人也顯得滿面紅光,活月兌月兌一副老爺樣了。「有心,下回老爺帶妳去挑幾項首飾,如果晚上再伺候得好,老爺就幫妳娘家置所房子,讓妳風光風光。」

「我的好老爺呀,能伺候到您,真是妾身三生有幸。」

「呵呵呵,那還用說?」蘇通海笑瞇了眼。「老爺我可是有德之人,自然也是!」

「該死之人。」一個冷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沒有人警覺幾時門口來了人,而且還是黑壓壓的一群剽悍黑衣人,為首的是一身白衣、神情冰冷如萬載寒霜的風滿樓。

蘇通海手里捧著的瓷杯瞬間掉落了,潑了膝上一片濕,臉色全嚇白了。

「風……風--…少爺…」

「蘇『老爺』,近來可好?」風滿樓微微一笑,看在蘇通海眼里卻驚得魂飛魄散。

「風、風少爺……您、您幾時到洛陽,怎麼……怎麼……」蘇通海努力想裝出親切熟稔的笑臉,可瞧起來卻比哭還淒慘。

拌聲樂聲全消失了,歌妓們和蘇府下人們一臉驚慌,惶恐地看著黑衣人迅速佔據了大廳。

「吃的是老東家的肉,喝的是老東家的血,享這等偷搶拐騙的清福,滋味如何?」風滿樓瞇起雙眼,沉聲喝道︰「拿下!」

「是!」黑衣人轟然應聲。

蘇通海還想跑,可是早已嚇得腿軟腳軟,哪里抵抗得了?三兩下便被捆得扎扎實實,所有小妾下人歌妓全害怕地伏在地上瑟瑟發抖,拚命求饒。

「我要的是他。」風滿樓銳利目光環視全場一周,冷冷道︰「從此刻起,蘇老爺不復存在,這宅邸也不再是蘇府,而是章府,听懂沒有?」

「懂……听、听懂…」

「限你們三個時辰內離開這里,再不許踏入一步!」

「是、是。」所有人連滾帶爬,「快走快走…」

「我們回京。」他負著手,淡淡道。

「是!」黑衣人們恭敬應道,押著蘇通海,煞氣騰騰地離開。

開春,春暖花開。

京師到處盛傳著,坑了章家的那個狼心狗肺的賬房已經落網成擒,被扔進大牢里去了。

听說這次連朝廷都驚動了,皇帝龍顏大怒,親下聖旨要腰斬了那個十惡不赦的欺主刁奴!這下子真是額手稱慶,大快人心極了。而且人人都爭相討論著,風家少爺有情有義,花下巨款,不辭辛勞地將原來章家的產業宅院全都收購回來,並且依舊記為章家名下。

人人都討論,人人都知道……

「她知道嗎?她都听見了嗎?」柳樹下,風滿樓怔怔地望著桃花初綻如浮霞的林子,想著曾在這兒與她訂下的約定。「她知道章家所有產業都已經物歸原主,大宅子也再度更名為章府……如果她知道,她听見,那麼她是不是也該回家來了?」

這一年來,他派出的人馬踏遍大江南北,可就是沒有她們母女倆的下落。

阿靈,彷佛消失在人間……

「不……」他痛楚地閉上眼,喃喃低語︰「她不能有事,絕對不能發生任何不好的事!」

只要一想到她不知流落到何處,盤纏用盡,饑寒交迫的景象,他的心就揪成了一團。

人為什麼總要等到失去了之後,才幡然領悟到自己曾擁有過的,原來是多麼的珍貴?她每天在他跟前打轉,帶著燦爛的笑眼和快樂的笑容,點亮了他無趣乏味的冰冷世界,可他對她做了什麼?

她的熱情,他視為魯莽;她的天真,他視為幼稚;就連她挖空心思的討好,都被他認定是無知少女的游戲之舉。

但說穿了,原來真正無知幼稚、愚蠢又自以為是的人,其實是他!

「阿靈,妳到底在哪里?」

百花深處胡同里。

一個穿著綠襖子的女孩坐在天井,懷里捧著一只大竹篩,正在翻揀著里頭紅通通的棗子,冬日難得露面的陽光將她臉蛋兒也曬得紅通通的,好不可愛。

只是挑揀了一會兒後,她不由自主地抬頭,仰望著一碧萬頃的蔚藍天空,不禁發起呆來。春去秋來,時光荏苒。不經意回頭看,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度過了七百個沒有他的日子。

章靈心一痛,隨即面色冷硬起來。

那又如何?

從她離開京師南城的那一天起,她就告訴自己,斷了所有過去的念和願,從今以後學著好好地愛自己,平平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

別再記著,也不再想起那個讓她傷心的人、那些令她傷心的事。

現在的她,已不再需要依賴任何人,因為她已經長大了。

氣色紅潤的章雲氏端著一盤李子,自屋里跨了出來,一眼就見到正在發呆的章靈。

唉……她無言地喟嘆一聲。

她家阿靈已經花樣年華十八歲了,越大越是出落得水靈靈,菱角似的小嘴兒習慣性地往上輕揚,無論怎麼看都是個笑容可掬的美人胚子。

可是她並不快樂。就算是笑著的時候,也常常會恍了神,或是忘了自己剛剛說過什麼話,做了什麼事。自從離開南城,再也沒見風滿樓後,她就一直是這樣的。

最近江南秘密捎來了消息,說琛兒已經訂下親事,不日就要與江南織紡莊的千金成親了。

真是姻緣天注定,該是什麼人的,就注定是什麼人的,半點也錯失不了。

章雲氏心里酸酸的,有些不舍地看著她。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阿靈,妳听說了嗎?」

「听說什麼?」章靈這才回神,轉頭茫然的看著繼娘。

「風……我是說,妳知道『他』最近又派人四處張貼告示的事了嗎?」章雲氏在她身邊坐下來,遞了顆李子給她。

「謝謝阿娘。」她咬了一口豐潤多汁的李子,酸得瞇起眼。「好酸喔,今年雨水多,李子應該又大又甜才是,怎麼會酸成這樣?」

「湊合著吃吧,三錢五斤的李子能有什麼好貨色?」章雲氏倒是看得很開,還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不苦就好了,咱們什麼酸的甜的咸的都吃,就是不吃苦,妳說是吧?呵呵呵。」雖然失去了財富和地位,但阿娘卻變得好豁達、好容易滿足呀。

章靈感動地望著笑容滿面的繼娘。

有舍才有得,相較之下,她更喜歡面前這個樂天知命的阿娘,也好喜歡現在這樣閑適快活、無爭無求的自己。

「對了,妳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呢。」章雲氏險些被她岔開話題。

章靈盯著手中吃了一口的李子,喉頭更加酸澀起來。「阿娘,妳別又來了。」

阿娘是怎麼了?自從知道「他」抓到那個害得她們家破人亡的蘇通海,而且還將所有被盜賣質押出去的章家產業全給贖了回來之後,就突然開始對「他」印象好轉起來,還時不時在她面前替「他」說好話。

這算什麼跟什麼?

「不是我,這消息是方兒告訴我的。」章雲氏趕緊嫁禍他人。

方兒恰巧自外頭收了販賣繡件的帳款回來,聞言高高挑起了眉,「什麼?」

「呃,方兒,妳來得剛剛好,妳不是撕了一張告示回來嗎?」章雲氏拚命對她擠眉弄眼。

方兒一臉「有嗎」地看著她,「夫人確定?」

「當然確定,妳早上還拿給我瞧呢…啊,應該是在我這兒。」章雲氏拍了拍兩下袖口,隨即眉開眼笑,「可不正是在我這兒嗎?來來來,妳瞧瞧這是什麼?難道是元宵快到了,要猜燈謎不成?」

章靈強迫自己的頭轉到別處,可是目光卻自有意識地偷偷往告示紙的方向瞄去!

上頭龍飛鳳舞的兩行字,幾乎令她落淚了。

月上柳梢頭

人約黃昏後

「風少爺好大興致,在敲鑼打鼓上天入地的找人之際,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做燈謎給大家猜。」方兒在一旁閑閑地道。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這好像是首詩嘛……」章靈小手輕顫著,目光留戀在上頭的字句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別過頭去,聳了聳肩,「無聊。」

「妳真不知這是什麼意思?」章雲氏忍不住旁敲側擊。

「天曉得。」

「是某一種約定嗎?」方兒不冷不熱地問。

「不知道。」章靈站起來,回頭睨了她們一眼,「這麼想知道的話,妳們自己去問他,順道回去接受他好心的『施舍』,去住在他幫我們『要』回來的房子里,一輩子承他的『恩澤』過日子。」

話說完,她就徑自回屋去了。

章雲氏和方兒互覦一眼。

「還是以前呆頭呆腦的阿靈好對付多了。」

十五元宵

京城燃起了燦爛花燈,宛若天上星子流瀉曳地,美得不若凡塵。全城熱鬧非凡,人人都競相觀賞各家各院點出的奇巧花燈,尤其今年鳳凰神鳥主燈由風府大力贊助,比往年更高更大,也更加精致美麗、巧奪天工。風滿樓靜靜佇立在鳳凰神鳥燈下,一張俊臉布滿了罕見的忐忑與期待,胃部因緊張而糾結著。

她會來嗎?她記得兩年前的約定嗎?

「阿靈,妳一定要記得,」他喃喃,眼神里透著一抹堅定的光芒。「我絕不許妳忘了我,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她會來的。

從來,她就舍不得氣他、惱他、恨他,所以她會再給他一次機會,她一定會來赴約的!

人來人往,有不少姑娘家芳心竊喜地偷偷打量著高大俊俏的他,吱吱喳喳嘻嘻笑笑著,想要鼓起勇氣找他搭訕,卻又是不敢。

風滿樓無視外在的騷動,所有的心神與意念全貫注在祈求她來赴約之上。

月上柳梢頭,花市燈如晝,繁華擾攘熱鬧在他身畔流轉而去。

隨時辰光的消逝,夜更深,月影偏西,人潮也漸漸散去,只剩他獨個兒清冷寂寥地佇立在原地,依舊不肯放棄等待。就在此時,他眼角余光瞥見一個小小身影!心猛地一跳,整張臉龐迅速亮了起來。

「阿靈。」他眼眶驀然熱了,喉頭噎住。

可是當那身影自陰影中走出來,他臉上的狂喜倏然凝結住。

那是一個小乞兒,邊抹著鼻涕邊走近他,髒兮兮的手從懷里掏出一團揉得縐縐的紙。「喂,你就是風公子吧?」

「我是。」他勉強掩飾落寞,點了點頭。

「有位姑娘要我把這個交給你。」小乞兒再吸了吸鼻涕,將手中那團紙遞給他。「她說你會給賞錢的。」

是阿靈嗎?

他強自鎮定地接過,擠出一抹親切的笑容。「我自然會有厚賞,可是你得先告訴我,那個姑娘長什麼模樣?她是不是眉心有顆小小紅痣?長得清靈可愛且笑容滿面?」

「咦?原來你們是認識的。」小乞兒恍然。風滿樓幾乎抑不住心頭急促狂跳的喜悅,忘情地一把抓住小乞兒,「她在哪里?她往哪兒走了?」「痛痛痛--…」小乞兒殺豬般叫了起來。「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公子,你手勁好大,我會痛啊……」

「對不起。」他連忙放開小乞兒,神情歉然卻又焦灼地問︰「你是在哪兒見到她的?她又往哪個方向走了?請你務必要告訴我,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我一定要找到她!」

小乞兒齜牙咧嘴地揉著肩膀,哀怨地白了他一眼,「公子,你這麼粗手粗腳的,我猜你家小娘子就是被你給嚇跑的吧?」

他一頓,啼笑皆非卻又悲喜交雜。

「全是我的錯。」千言萬語酸甜苦辣齊涌上來,最後,他只能低低的喟嘆一聲。

「反正我把信帶到了,其它的我全然不知……公子,賞錢。」小乞兒手一攤,老實不客氣地道。

「小兄弟,有勞你了。」盡避心神俱亂,風滿樓還是自懷里取出一錠銀子給他。

「哇!」小乞兒接過那一錠足足有十兩重的元寶,歡天喜地的捧著就跑了。「發財了發財了發財了…」

彼不得小乞兒,風滿樓急切地打開那張被揉得縐巴巴的紙,上頭的字小巧娟秀,果然是阿靈的筆跡。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他像是被當頭猛然敲了一記悶棍,震驚痛苦地瞪著上頭充滿悲傷與決絕的詩句。

她是在跟他永遠訣別了。

風滿樓心痛得幾乎無法站立,大手緊緊鑽著那紙團,氣色灰敗慘然,在這一瞬間,黑暗彷佛對著他當頭籠罩了下來!

阿靈,請妳原諒我,請妳不要這麼對我!他知道自己已經深深愛上了她,再也無法自拔。就算坐擁巨大的財富和傾國的權勢又怎麼樣?失去了她,他的世界再也不具任何意義。

「不。」半晌後,他終于抬起頭,努力振作起精神。

她不能這麼對他!

他們倆,只能應了這首「生查子」上闕的曲意纏綿、溫柔約定;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用下闕的黯然別離失約來回復他!

他不接受,死也不能接受。

「所以妳在京城對不對?」他沙啞低語,再度將紙團打開,深情的目光緊緊盯著上頭的一字一句,還有紙張的質地。

紙粗紋淺,略帶淡綠,是用藺草熬煮成漿晾制而成,北城坊間慣常用紙,三個銅錢一大落……

難道,她在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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