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錯到底 第8章(1)

八張繡

編繡夾錦十字花,鋪棉打點緩戳紗;點點滴滴,韶光漏逝,老樹棲寒鴉。

最後,花相思還是回到了花府,卻是開始安安靜靜、專心一致地繡起寶嬌公主的百花嫁衣。

紅緞做底,繁花賽錦,配色圖繡以薔薇作主,百花為輔,「針舞花刺繡法」一催發,但見朵朵花兒嬌艷若舞,芳蕊輕吐,卻是亂中有序、繁中有秀,美得連花老爺都看呆了。

不知情的花老爺滿臉歡喜贊嘆,不斷將繡好了九分的嫁衣翻來覆去地欣賞觀瞧了好幾十回。

「瞧瞧這針腳多麼靈活細致啊,一朵朵花兒仿佛是鮮摘著綴上去的,真是美極了!」他簡直樂壞了,「這下皇上和公主肯定會滿意得不得了,哈哈哈!」

相較于花老爺的歡天喜地,一旁又開始低頭繡起霞披的花相思卻是默然得出奇。

「咦?寶貝兒,你怎麼了?」花老爺這才注意到始終不發一語的女兒,忙放下嫁衣,關心起連日辛苦操勞的女兒。「哎呀,短短幾天,你怎麼就瘦了一大圈?是不是太耗神了?噯噯噯,那咱今天不做了,別做了。」

花相思抬起頭,盡避小臉清減憔悴了,一雙點如寒星的眸子卻灼然生光。

「爹,我很好,我沒事。」她溫柔卻堅定地道︰「我會趕著繡好它的。」

「呃,我可是……距離三月之期還遠著呢,」花老爺愣了下。「你慢慢繡便行了,還是身子要緊,萬一累壞了可不好。」

是他錯疑了嗎?

這麼覺得最近他的寶貝女兒好像怪怪的,有哪兒不對勁似的。

「我不累。」她對父親一笑,「而且最近我也很少再咳了。」

最近只覺得心口很酸很沉,但是喘咳倒是越來越見少,只是一到入夜,她只能淺淺地睡上兩個時辰,其他辰光倒是睜著眼等待天方魚肚白的居多。

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麼,但是她也不在乎了。

「說的也是,爹也覺得這些天沒听見你咳嗽……」他驀然驚喜道︰「該不會是沾了公主金枝玉葉的貴氣福分,所以你的身子也漸漸要大好了吧?」

鮑主……

花相思心頭一痛,幾乎無法呼吸,最後終還是勉強自己擠出一絲笑來。

「說的也是。」她喃喃道,「都是公主的‘好庇佑’……」

花老爺眉開眼笑,突然一怔。「對了,怎麼這幾天都不見我那未來女婿?他最近也很忙嗎?」

相思,要認命,你忘了嗎?

要高高興興地為他的新娘子縫制嫁衣,高高興興地目送他成親,高高興興地祝福他踏向青雲之路……

這是,她所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爹,您忘了嗎?」她揚起燦爛的笑容,仿佛在春殘時分,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綻放的一朵白隻花。「朗風哥哥雖是當今御筆欽點的狀元,但畢竟初入官場,對于那些上門拜會的大大小小闢員總不好不見吧?」

「你說得對,是爹疏忽了。」花老爺笑嘻嘻地點頭,「我未來的女婿可不是普通人,而是個不得了的大人物呢!」

見到爹那麼對朗風哥哥引以為榮,她又不爭氣地紅了眼眶。

怎麼辦?

等爹終于知道朗風哥哥迎娶的是寶嬌公主,不是她,爹承受得了這個天大的打擊嗎?

花相思胸口又是一陣撕心裂肺地絞疼了起來。

「公主,其實我真的覺得你不適合嫁給陸狀元。」

柳搖金大著膽子,鼓起勇氣開口。

又中了陸知府一句——「下官打賭公主絕包不出一粒完整餃子」的激將法,寶嬌公主正滿頭大汗,對付著一粒包得歪七扭八又黏答答的餃子,在幾經挽救不成後,忿忿然地將失敗的爛餃子一仍,繼續不死心地拿起另一張餃子皮。

「喂喂喂,別停手,快點幫忙我 皮啊!」寶嬌公主先一陣催促,這才有心思反問︰「為什麼本公主不適合嫁狀元?我覺得公主配狀元,挺好的呀,傳奇本子上頭都是這麼寫的。」

「可是陸狀元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柳搖金情急道。

「那又怎樣?」寶嬌公主手上動作沒停,持續摧殘著可憐的食物,心不在焉地道︰「反正本公主宅心仁厚,已經答應他可以納小,他就該偷笑了。」

「公主本來就是個心腸特軟的善良好姑娘,不然也不會有成人之美,能祝福我和瑤光哥哥……」柳搖金覷了個空,趕緊打蛇隨棍上。「所以這回公主想必也能夠同情陸狀元和他心愛姑娘的處境,然後——」

「嘖嘖嘖!」寶嬌公主忍不住對著她搖動手指,「小金金,你這樣很不行喔!做人得寸進尺是一種很可恥的行為。再說了,我可是公主耶,他們一個兩個三個……都不娶我,本公主的顏面早就盡掃落地,現在要是再跟個龜孫子一樣退讓,那本公主還要不要見人哪?」

「這——」柳搖金一時語塞。

「反正本公主這回嫁定了!」寶嬌公主一臉凶狠,「哼,我倒要看看以後誰還敢譏笑本公主有行無市嫁不出!」

就是那個姓路的誰誰誰……真是向天借了膽不成?一個小小芝麻綠豆小闢也敢在那邊講風涼話?

這次,她就嫁給全天下的人瞧瞧!

柳搖金看著固執得十頭牛都拉不動的公主,不禁懊惱又垂頭喪氣了起來。

懊怎麼辦才好?

再這樣下去,狀元郎就真的得娶公主了,那花家妹妹該怎麼辦?

得眼睜睜看著心愛的男人另娶他人,還得委屈自己做小,從此過著得輪流和人共享丈夫的痛苦,相思真的承受得了嗎?

陸朗風幾乎是寢食難安,強烈地思念花相思。

白天,訪客盈門,他面上帶著微笑與人交際,可是神魂常常飄忽得遠了,去到那美麗幽靜的花府里那個縴弱蒼白卻巧笑倩兮的小女人身畔。

他知道她不會原諒自己的。

可是他寧願她恨他,也不願她為了自己而受到任何傷害。

一切都會漸漸好轉的……等到他答應和公主成親,等到他結束歸鄉假、返京接職之後,他會帶著相思一起走。

無論到天涯海角,縱然身邊有公主攪和,他還是會全心全意地愛護她、照顧她,絕不再讓她受到任何委屈。

只是那日分別前,她臉上那一抹蒼涼遺世神情,卻令他,莫名心驚惶懼至今。

相思該不會做什麼傻事吧?

陸朗風豁地起身,顧不得面前坐著的江南季縣縣太爺還在滔滔不絕自吹政績,沉聲道︰「送客!」

季縣的縣太爺登時傻眼。「呃,是、是下官太嘴碎嘮叨了嗎?」

「不,是陸某還有要事,敬請見諒。」他勉強按捺著最後一絲性子。「改日再親自登門拜訪——送客!」

「是是是,那下官就恭候狀元大人大駕光臨,請大人務必賞光……」

季縣的縣太爺還在那兒滿面堆歡拱手哈腰,根本沒發現人家狀元大人早已不在原地了。

陸朗風急如星火,連轎也不坐,護衛也不讓跟地大步沖出狀元府,卻險險和一個清麗美貌的女子撞了個滿懷。

「當心!」他伸手扶好對方,隨即神色匆匆就要離開。

「大人。」唐情兒嗓音清甜如黃鶯出谷,溫柔地喚住了他。「您要去哪兒?」

他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微微蹙眉。「唐姑娘?」

「情兒冒昧斗膽想請大人看看我做的詩,為情兒評點幾句……」她神情靦腆地開口,「不知大人可有空?」

「對不起,我今日有要事,不得空。」他坦白道。

「大人,情兒自知不該再打擾您,可是自從那一日和大人暢談詩詞音律後,情兒對大人——」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陸朗風登時恍然大悟,濃眉卻糾結的更緊了。

「唐姑娘,」他強耐住焦灼心情,正色道︰「你是個難得一遇的才女,雖身在濁世,卻不忘讀書上進,這一點陸某是非常佩服的。但是除此之外,我對唐姑娘並無他意。」

唐情兒臉色有些難堪,隨即楚楚可憐地輕垂目光,「小女子自知出身不好,配不上大人,但是小女子對大人的這片心天地可鑒——」

「人長于世,不求功德圓滿,但求無愧于心。姑娘的出身,並不代表姑娘你本身,又何須介懷自慚?」他真誠懇切地道︰「陸某並非嫌棄姑娘,而是早已情有獨鐘,所以……我真的得走了!」

唐情兒怔怔地望著他疾步而去的背影,腦子里不斷回蕩著他方才擲地有金石之聲的話——

人長于世,不求功德圓滿,但求無愧于心。姑娘的出身,並不代表姑娘你本身,又何須介懷自慚?

她身處青樓,乃是個才名遠揚、人人愛慕的清倌名妓;色藝雙全,也是她用來謀生的無上利器。

初次見到英俊年輕、前途似錦的狀元郎時,她心底雖也有傾慕之意,可卻有著更多、更深的算計之心。

但是他方才說的那一番話,卻令她不由得慚愧自省起來。

「我真的要變成一個唯利是圖、以色事人的妓女嗎?有一天,我也能夠為自己贖身,月兌離那繁華卻污穢不堪的地方,找到屬于我的情有獨鐘嗎?」

唐情兒此刻突然羨慕極了那個能被陸朗風這樣情有獨鐘的女子。

這該是身為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最大的幸福吧?

不若方才堅毅果決,此刻的陸朗風徘徊在花府門外,卻是有些近情情怯了起來。

「相思還在生我的氣嗎?」他喃喃自問,神情焦灼而憔悴。

她也一定還不能原諒他的決定吧?

換做是他,也無法如此大大方方地和人共享自己心愛之人,他肯定會比現在的她還要憤怒、受傷、失望百倍。

可是在寶嬌公主決定婚期之前,他什麼都不能做,不能搶先一步娶她為妻,就此緣定終生,好教她能心安開懷。

「可惡!」他不由狠狠地咒道︰「為什麼我得受制于一個小丫頭?為什麼我堂堂男子漢,得被一個小丫頭玩弄在鼓掌之間?就因為她是公主嗎?」

懊死!

誰讓她偏偏就是金尊玉貴的一國公主,是皇上唯一的掌上明珠,自然有嬌寵任性、翻天覆地的能力!

所以在擺平寶嬌公主之前,他完全沒有資格來見相思,妄想求得她的原諒……

陸朗風就這樣在門外徘徊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只能黯然神傷地轉身離去。

朗風哥哥……

累得伏在嫁衣上閉目養神的花相思在恍恍惚惚間,驀地挺直了腰,驚喜地抬眼環顧四周,卻遍尋不著他挺拔的身影。

「我做夢了嗎?」她悵然若失地喃喃自問。

如果是夢,為什麼她會如此清楚地感受到了朗風哥哥?

好像他就在她的周圍附近,正溫柔地凝望著她……

這怎麼可能?

「當然是夢,他現在忙著準備當駙馬,又怎麼有空來看我?就算他來了,我也……」她蕭索寂寥地嘆了口氣,揉揉酸澀不堪的雙眼,拿起了嫁衣,卻一時不小心被上頭的繡花針刺中。「噢!好疼。」

銀針明明就別在紅緞上,顯眼至極,她怎麼會沒瞧見呢?

花相思輕咬著微微出血的指尖,眼前突然一片霧蒙蒙,她心一慌,連忙用力揉了揉眼楮,眨了眨……好不容易才逐漸清楚好轉過來。

「嚇死我了。」她撫著驚跳的心口,好半晌才恢復冷靜,繼續穿針引線,以一條美麗如月光般的銀色絲線,輕輕巧巧在袖口繡出了一朵朵山茶花。

朗風哥哥會喜歡山茶花嗎?

朗風哥哥會喜歡……他的新娘子嗎?

左邊胸口再度隱隱刺痛,她喉頭干干的。酸酸苦苦的,又泛起一縷異樣的甜腥,她隨手拈過一只甘草梅子入嘴,讓那甜甜的梅子掩蓋住那種嗆澀難禁的滋味。

就快繡完了。

只要繡完公主的嫁衣,她就能好好地放手休息了。

寶嬌笑嘻嘻的抱臂,上下打量著一臉倔強冷漠的陸朗風。「我的準駙馬,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臉那麼臭?」

「公主夤夜造訪,有何要事請講。」他冷冷地道。

反正彼此心知肚明這本就是一門被強迫的婚事,也就毋須佯裝什麼。

「我要你明兒陪我去江南各處風景名勝逛逛。」

他神色更冷淡。「微臣有公事,恕不能奉陪。」

「喂,姓陸的,你講話給我客氣一點喔!」寶嬌公主縱然興致再好,聞言也不高興了起來。「就算本公主喜歡你,也由不得你出言不遜——」

陸朗風只是挑眉看了她一眼,眸底帶著一絲明顯的嘲弄。

寶嬌公主豈會不懂他的嘲諷因何而來?

「我知道你怪我橫刀奪愛。」她哼了一聲。「可是本公主也有千百個不願意啊,要不是父皇要我非嫁不可,要不是不嫁還會被笑是嫁不出,要不是每回本公主挑中的都是別人早選走的貨色,我今天犯得著在這兒看你的冷臉子嗎?」

陸朗風一怔,有些異樣地盯著她。

這個潑辣刁蠻任性的公主,原來也會有這些迫不得已的苦衷?

「公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行事又何須受旁人左右?」

「開什麼玩笑,這年頭就連流氓都得顧及形象了,何況我可是個公主呢!」她有些氣憤地道︰「而且堂堂一國公主居然沒人敢娶?這話要傳出去,我還怎麼見人哪?」

他看著她,沉默良久,「那為什麼是我?」

「本公主要嫁的人,當然要很優秀才行,你是狀元,看起來又挺順眼,不挑你我還挑誰呀?」她沒好氣地反問︰「難道要我挑那個膽小如鼠,被我瞪一眼就昏倒的笨榜眼?還是那個長得比本公主還娘娘腔,風吹就跑的爛探花嗎?」

「公主盡可以挑選其他男子,天下這麼大——」

「唉……」寶嬌公主煞有介事地嘆了一口氣,還挺感傷的。「男人那麼多,時間那麼少,本公主也覺得很無奈啊!」

「或許公主——」

「喂喂喂!」她突然杏眼圓睜,橫眉豎目瞪著他,「你是不是想勸我放你一馬,另外找別人來當這個駙馬?」

「沒錯。」陸朗風坦率承認自己的企圖。「其實公主也是性情中人,為何不——」

「成全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懶得听,索性揮了揮手。「不要再說了,這種話我都听到耳朵出油了,反正你明天陪我去游江南,等本公主的婚宴大菜備好,花轎造好,嫁衣繡好,你就準備來迎親就對了!」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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