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娶 第8章(1)

蘇州商府

談珠五指尖輕點一頁雪白紙箋,冷絕絕色玉容透著一抹深思。

「堂燼。」她黛眉微揚,詢問地看著面前的總掌櫃,「徽州商人往年不曾听說過這號人物。」

「是的,堂家的萬緞莊于年初方在徽州立足開張,據了解生意好極,日日進帳豐厚。」總掌櫃恭敬稟道,「如今儼然已成徽州巨富之一。」「我看過帳本了,我們鳳徽號徽州駐號今年貨運過萬緞莊的綾羅絲緞三回,共計一十八船;但貨物清單上卻從不曾有過繡線這項。」

「繡線?」總掌櫃有些不明白。「萬緞莊許是習慣直接向徽州縣城的繡線商號進貨吧,畢竟繡線是小東西,不需要再額外自外地運入,多增成本。」

「我命人查過,徽州繡線大小商號有一十二家,庫中行貨多半是向鄰近的線坊大盤購進,僅有兩家是委托鳳徽號的船自蘇州運去的,可是這些商號所賣的繡線,都不是萬緞莊專用在衣裳上的百梭千色線。」

「夫人的意思是?」總掌櫃總算听出一點苗頭來,卻還不十分清楚,為何主母會對小小繡線如此注意追究?

「意思是,堂家必定有其他管道自別處輸入百梭千色線至萬緞莊內。」她沉吟道,「而此種繡線色彩斑斕豐富,細若蠶絲卻堅韌不易斷折,天下只有兩處地方有產這百梭千色線,一是蘇州虎丘燕家,二是山西太原的喬家。」

「原來如此,文人真是見聞廣博。」總掌櫃一臉敬佩之色。

「不敢居功。只是先父教誨,豈敢或忘?」她悵然一笑。

總掌櫃深知夫人過去令人堪憐的身世,也不禁喟嘆。

「不過,倘若虎丘燕家亦產此繡線,萬緞莊為何不趁運綢緞之便一起采買同船貨運,又何必另走他徑……」總掌櫃蹙眉不解。

「因為虎丘燕家兩年前遭祝融肆虐,線坊盡數付之一炬,從此後,天下間只剩太原喬家有產此線。」談珠玉淡淡道,「我也查過鳳徽號,山西的駐號馬隊和碼頭船隊每季上繳的總帳冊,一樣沒有運過堂家萬緞莊的繡線。」

「夫人行事如此仔細,屬下深感愧甚。」總掌櫃一臉汗顏。

「總掌櫃何出此言呢?」她微微一笑,「我一向是爺的算盤子兒,日日盯的瞧的算的都是帳,難免對這些瑣碎之事會特別注意些,不比爺和總掌櫃,平時管的理的都是大事,哪里還有多余心神吹毛求疵呢?」

「夫人謙虛了,這話教屬下更是無地自容了!」

「不過,我也太大意了。」她笑笑,「還是虧得繡線這小小破綻,順藤模瓜,兩相印證下,我這才有些明白,為何談家此回能瞞過我們鳳徽號,南下販茶,走舟過水不聲不響的,一路順利交貨了。現在想來,竟和談家那位貴婿月兌不了干系呢!」

「那麼,也該是屬下去和同業們泡泡茶、聊聊天的時候了。」干練的總掌櫃略一思索,會意一笑。「一知堂家的底,屬下馬上速速回報爺和夫人。」

「好,那麼就有勞了。」珠玉目光回到那張紙箋上,看著上頭筆畫粗稚卻工工整整的字跡,神情若有所思。

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阻止她徹底斗垮談家商號。

就算是談禮復那個奉為神只英雄的女婿嬌客,真有三頭六臂的通天本領,也休想保住人面獸心的那一家子!

談瓔珞一大早便精神抖擻地起了床,心花怒放,滿臉笑容。

就連送上來的早飯里錯送了一盅她討厭的、腥味濃重的鮑魚粥,她也不若以往在娘家那樣的脾性,氣呼呼地打回灶房去,而是索性賞給丫鬟們吃了。

陪嫁過來的蕊兒、杏兒用錯愕驚慌的眼光偷偷瞄著她,一副以為她中了什麼邪的模樣。

但,這一切都無損她的好心情。

因為連著這幾日,相公都早早便回房,睡前甚至會同她說說話。

就像一對真正的夫妻那樣。

也許很快的,他們就會圓房,她也就可望成為他真正的妻子了……

「呵呵呵,真是丟死人了。」她自己想到笑出來,小臉紅通通,兩手猛掮發燙的頰。「光天化日的,腦子淨裝些害臊不正經的事兒,世上哪有我這麼不知羞的夫人哪?」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談瓔珞低頭看著手里拎著的漆紅提盒,里頭裝的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灶房管事大娘最拿手的點心。

「最近相公一人管兩頭家,每天從早忙到晚的,肯定累極了。」想到相公的操勞,她不禁心疼憐惜了起來。「這栗粉糕好像也沒那麼補啊,我是不是該吩咐灶下得炖些長白山參或是靈芝湯什麼的?」

就這麼想著想著,她才踏進前院書房外的園林小徑,突然听見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嬌弱柔聲,她立刻抬眼望去,錯愕地瞪著那抹粉紅色的身影……

般什麼鬼?

她直覺躲在一大叢花樹後,目光灼灼地盯著沉香亭下的兩人。

「這是我親手熬的燕窩粥,最是滋補養氣的,堂妹婿如果不嫌棄的話……」搽脂抹粉打扮得嬌美異常的談翠環捧著一只瓷盅,痴瞅著他,笑得怯憐憐的。「還請您嘗嘗看好不?」

談瓔珞眼角微微抽搐,忍不住看了看堂姐手上捧著的,再低頭看看自己懷里揣著的。

親手熬的燕窩粥?

她妒火中燒,差點就想沖出去抓奸——呃,是和她「親愛的堂姐」好好敘一敘舊。

可她腳步卻釘在原地,心念一動,閃過了一個「我倒想看看我的好相公怎麼處理我的好堂姐」的念頭。

「謝謝翠堂姐的這番心意。」堂燼笑容溫文迷人,令人怦然心動。「還親自登門送來,我想珞珞要是知道翠堂姐送了這麼好吃的燕窩粥給她,她一定很高興的。」

遭間接婉拒的談翠環一僵,臉色有些幽怨,訕然道︰「是、是啊……」

談瓔珞頓覺痛快極了,正要大搖大擺威風地出現,突然又眯起眼,瞅向談翠環做的燕窩粥,然後再一次低頭看看懷里廚娘們做的糕。

啐!

「我怎麼能輸?」她輕咬下唇,臉上倔色滿滿。「尤其還輸給翠姐姐?那不如干脆去跳河算了。」

不過就是親手煮個吃的,有什麼了不起?而且會有多難?

談瓔珞腦中靈光一閃,頓時無聲地離開了。

「親手煮食根本一點都不難嘛!」

晚霞滿天時分,談瓔珞得意洋洋地提著一沙鍋自己親手炖的人參大補雞粥,自信滿滿地走進書房。

「娘子?」堂燼訝然地看著她.

「喏!」她興匆匆地將整只沙鍋塞給他。

「這是?」他下意識接住那猶有些燙手的沙鍋。

「我親手做的。」她下巴驕傲一抬,就差沒從鼻孔哼出聲來。

「你親手做的?」他盯著她,直覺冒出了一句話︰「能吃嗎?」

她一臉大受侮辱,忍不住擦腰跺腳。「誰說不能吃?本夫人做得可好吃了,灶房里每個廚娘吃過都感動到流下眼淚,看我的人參大補雞粥有多美味!」

堂燼挑眉,難掩懷疑之色。

「行不行,你嘗一口就知道了。」她急急催促,自袖里變出了一支湯匙。

「來,嘗嘗看!」

「有勞娘子。但我現在不餓。」他對那支湯匙視若無睹,詫異褪去,一貫平靜地道,「不如你帶回屋里去,分丫鬟們吃了吧。」

談瓔珞難堪地紅了臉,手指一松,湯匙立刻落到地上,一股又熱又酸又苦的滋味瞬間充斥喉頭。

「你、你連嘗都不嘗一口嗎?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真的覺得我連鍋粥都煮不好?你未免也太欺負人、太瞧不起我談瓔珞了!」

「身為堂家主母又何必親自下廚?」堂燼嘴角含笑,語氣卻變得冷硬起來。

「若教岳父見了,誤會我虧待你,豈不徒生兩家嫌隙?」

「你犯不著拿我爹來壓我,難道做妻子的煮頓好吃的給夫婿吃也不行嗎?」她呼吸急促,胃絞擰成了一團。「這又違了你哪一點的故交之情了?」

「娘子只要好好在堂家坐享富貴便行,其余的,就別多勞了。」他淡淡地道。

「你——」她氣得眼前一陣發黑。

她好想質問他是不是寧願吃翠姐姐送來的,也不要吃她下廚親手做的——可她不敢,也不確定自己真的想听到答案。

「娘子請回。」

「反正煮都煮了,送都送了,你要是不愛吃,就把它全倒了喂狗!」她強忍奪眶淚水,咬牙切齒道,「總之,我是不會再端回去的!」

話一說完,她再也無法站在這兒,看著他溫柔卻客套疏離得令人痛苦的臉龐,猛然轉身踉蹌奔離。

堂燼佇立在原地,淡然的眼神微黯,他不是沒瞧見她指節上紅腫交錯的一道道燙傷。

「真是個傻子。」他低聲道。

良久後,他還是拾起落在地上的湯匙,用衣角擦拭干淨,隨即揭開了那只沙鍋蓋。

一股香噴噴的人參味直撲鼻而來,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整支長白山參浸泡在雪白與點點黑芝麻的濃粥里,撕成一條條的雞絲看起來軟爛噴香,令人觀之食指大動。

是這樣的色香俱全,讓堂燼毫不猶豫地舀起滿滿一匙雞粥放入嘴里——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非常、非常地古怪。

原來,那個黑黑的並不是芝麻……

他本想把嘴里那口稀爛得惡心的雞粥吐出來,但腦中又閃現她原本雪白縴縴,此刻卻變得傷痕累累的小手——他胸膛一緊,一股陌生的心痛感竄身而過。

他還是咽下了那口可怕的粥。

然後,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那一整鍋雞粥。

也許真正傻的,是他自己……

談瓔珞發了狠地亂扔猛砸滿屋的東西,任何眼里看到的、手里拿到的,恨不得統統都摔碎了個干淨方罷休!

杏兒和蕊兒嚇得在臥房外間不敢進來勸,直到她伸手要扯下繡床上頭掛著的雙喜字,這才急急上前拉住。

「小姐,不行啊,那是得掛滿一整年的喜字兒,不能扯,會壞了姻緣的!」

「壞了姻緣?」她驀地松開手,隨即哽咽了起來。「我的丈夫不愛我,難道這樣的姻緣還不夠壞、不夠糟嗎?」

「小姐……」杏兒心疼地看著她,卻也只能安慰道︰「其實姑爺只是忙了點,這才會冷落小姐您的,許是過一陣子就好了,您千萬別掛在心里和自己過不去。」

「是嗎?」她淚汪汪地望著陪嫁丫鬟,苦笑了起來。「我還能對他有期望嗎?連我親手煮食的東西,他嘗都不肯嘗一口……」

她已經很努力很努力想當一個好妻子了,盡避不會做菜,可她一樣堅持每天看過灶房里開出的菜單,怕下人們吃得差,怕他會覺得她這個主母不懂得惜老憐貧,她還拿出私房銀子添上了幾項雞鴨魚肉的開支用度。

想著秋盡就要入冬了,堂府里里外外的人若能有件暖和的新襖子肯定會很高興,也是她命蕊兒回娘家偷偷向庫房先生要了幾十匹棉布,交給外頭的針線工趕活汁,就是希望能在下雪前做好,分給府里的每位下人穿。

她知道她以前在娘家的時候是個五谷不分的嬌慣大小姐,一天到晚只會支使下人做什麼,從沒體恤過這些人……可她知道他不一樣,他向來愛護自己家里的人,就連跟個小丫鬟說話也是那麼和顏悅色。

所以她忍下昔日大小姐脾氣的作風,她希望他能看見自己的改變。

可是他什麼也沒看見。

「我到底還能做些什麼?」她頹然地捂住了臉,心口好痛好痛。「到底該怎麼做,他才願意把我當成他真正的妻子?才肯把我放在他的心上?」

丫鬟們沒有作聲,在緩緩走進臥房的堂燼示意下,她們靜靜地退出,臨走前憂慮地瞥了眼小姐。

「珞珞。」

談瓔珞驀地一僵,抬起淚眼蒙蒙的小臉。

堂燼眸光深郁地凝視著她,「對不起。」

心底酸甜苦澀齊齊翻涌了上來,她喉頭哽住了,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剛剛在書房,我不該為了煩心談家扎手的生意瑣事,就對你說出那麼傷人的話。」他伸手輕觸她布滿淚痕的頰邊,「是我的錯,你能原諒我嗎?」

「相、相公……」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絞擰的心剎那間像是活轉了過來,「你、你是說真的嗎?你其實不是討厭我,這才不肯吃我做的東西嗎?」

「傻子。」他嘆息,眸光微微閃動。「我堂燼又怎麼可能娶一個自己討厭的女子為妻?」

「那麼你……是有點喜歡我了?」她忍不住得寸進尺地問。

「也許不只一點點——」他澀澀一笑。「甚至遠超過我願意承認的。」

她一愣,傻傻地、不明白地望著他。

堂燼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輕托起她紅若粉女敕隻果的臉蛋,眸光溫柔地看著她。

談瓔珞心跳得好快好快,仰頭迎視他的目光,水靈眸底再也掩不住滿滿戀慕之情。

這一直以來的憤怒與淚水,失落與期盼,都只是為了一個原因——

原來,她才是那個愛慘了他的人。

風中,依稀飄過了一聲嘆息。

剎那間,談瓔珞還不及分辨耳畔听見的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他已經低下頭,柔軟的唇深深地覆住了她的。

然後,她的腦子突然變成了一團漿糊,再也不能思考、無法反應……嬌軀輕顫著,腦袋暈眩著,心兒怦然狂跳著,就這麼心甘情願地接受了他。

——她的郎君。也是她下半輩子最大的、也是最眷戀安心的依靠。

在這個美麗幸福的夜晚,談瓔珞經歷了種種極痛也極歡的癲狂快樂,在那一剎那尖銳的痛楚中,交織著清晰的與疼痛渴求,卻本能地想要更多更多……

迫切渴望他強壯的身軀覆蓋著自己,渴望那灼熱緊緊地將她從里到外包裹著、徹底地溫暖著、眷疼著她。

堂燼明知千不該萬不該,因失控的讓一切離開了原來的掌握,可是她的柔軟,她的戰栗,她的緊窒和美妙,一再令他理智遠揚,只能試圖在狂野的沖刺與需索,追逐極致歡愉的大浪之中,努力維持最後一絲絲清明……

——千萬別傷了她。

夜更深,冷月西沉,被欲仙欲死的歡狂快感徹底榨盡了氣力的談瓔珞,已然力竭累極地在他懷里昏睡了過去。

堂燼憐惜地以指輕輕描繪過她彎彎的眉、長長的眼睫……胸口浮現一股陌生的疼痛。

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終于無可避免地傷了她,甚至比他當初所設想過的還要深、還要重。

可是,他真的要這麼做嗎?如果是為了她,在這一刻,他還能改變初衷,阻止所有的一切……

「不。」他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卻帶著掩飾不住的深沉惋惜。

布局經年,耗費巨資,眼看一切即將實現,現在豈能抽手?

「對不起。」他將她擁得更緊,語氣卻很淡。

一切仍不會有任何改變。

生意就是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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