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早晨。
管娃手上挽著滿滿一藤籃的食物漫步回來,看見那個站在鑄鐵大門外的高大背影,她心一驚,臉色變得蒼白,剎那間想轉身逃走。
就在她付諸行動的前一秒,那男人聞聲緩緩回過身來——
不是他。
她狂跳的心髒總算恢復正常,不過在看清楚面前男人的長相後,管娃忍不住從鼻孔理哼了一聲。
「大名鼎鼎‘軒轅國際投顧集團’的胡董事長,」她似笑非笑地挑眉,「久仰久仰。」
「管小姐,」胡宣原眸光銳利地盯著面前身材嬌小、卻笑得跟鯊魚沒兩樣的女人。「方便談談嗎?」
「方便,怎麼不方便?」管娃笑得好甜好甜。
無論是上一個翟恩,還是這一個胡宣原,對于自動送上門的「獵物」,她向來是很歡迎的。
咈咈咈……
後來,在當天稍晚,貝念品和新房客蘭齊坐在餐室里邊聊天、邊削午餐要煮咖喱用的馬鈴薯和紅蘿卜時——
「爽!哈哈哈……」管娃拎著藤籃,邊甩著手,滿臉笑容地走進來。
「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貝念品抬頭,不禁笑了。「有什麼好事發生嗎?」
「秘密。」管娃對她眨了眨眼,把裝滿食物的藤籃往桌上放。「對了,今天中午別煮了,我請你們吃大餐。」
「咦?」貝念品和蘭齊相覷一眼,微笑里難掩迷惑。「為什麼?」
「因為生命多美好!」管娃豪邁地一把勾住她們兩人肩頭,「人哪,就是要活在當下,及時行樂,對不對?」
「呃,是沒錯啦……」可是貝念品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怎麼?怕我把你們拐去賣嗎?」管娃小臉瞬間拉下來。
「當然不是。」
「那就行了,十分鐘後客廳集合,稍息,解散!」
胡宣原眼角淤青,臉色慘白如紙地僵坐在駕駛座里,眼神盛滿了深深的痛楚和自我厭恨。
腦海中,不斷回蕩著稍早前,被那個看似嬌小的女人一拳毆中眼角後,她森冷撂下的那番話、那番情景——
「你還敢要我幫忙勸她回你身邊?你算哪根蔥哪顆蒜哪!還有,我為什麼要勸念品回到一個連她流產時都不在她身邊安慰她、照顧她的王八蛋?」
「你說什麼?她、念品……她流產?!」他如遭雷殛,剎那間忘了呼吸。
管娃冷冷地盯著他。
「什、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會?」他失了魂般動彈不得,全身冰冷。
念品……還有他的孩子……
「怎麼不會?」管娃殘忍地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我猜,你壓根兒連她懷孕又流產的事也不知道吧?嘖嘖嘖,好個不聞不問、無情無義,完全不管自己老婆小孩死活的負心漢。你說,你還有什麼資格、有什麼臉面要求念品跟你回那個家?」
「我們的孩子……」他悲傷哽結,無法再說下去。
「你以為念品那個愛你愛得要死的笨女人為什麼終于舍得離開你、離開這個婚姻?」管娃出言咄咄,每一字每一句都令他潰不成軍、生不如死。「那是因為你讓她遍體鱗傷,你讓她完全感受不到你有一絲絲的在乎她,你甚至讓她連欺騙自己,繼續維持住這個空殼子婚姻的力氣都沒有。」
「我從來不知道……可惡!」他胸口痛得像是快爆炸開來,聲音暗啞破碎,「我真該死!」
難怪善良心軟的念品會這麼堅決要跟他離婚,難怪她對他、對他們的婚姻連最後一絲信心都不再殘存。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如果你還有一丁點兒良知的話,就不要再來打擾念品的生活了,因為你沒有權利一次又一次傷害她。」管娃抱臂,眼神殺氣騰騰。「話說回來,是丈夫又怎麼樣?男人又有什麼了不起?告訴你,老娘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你們這種不是東西的東西!」
良久——
「……你罵得一點都沒錯。」他痛楚地開口,「我沒有任何話可以辯解。」
「所以——」管娃眯起雙眼盯著他,半晌之後,冷冷的吐出一句︰「你現在可以放過她了吧?」
他抬起頭,悲傷的雙眸望著一臉鄙夷憤慨的管娃。
你現在可以放過她了吧?
你現在可以放過她了吧?
車子後方催促的喇叭聲驀然大作,瞬間喚醒了失魂落魄、宛如行尸走肉的胡宣原。
綠燈了。
他踩下油門,麻木地握著方向盤,被動地隨著車流前進。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他該怎麼做?
他居然讓他的妻子……他生命中最珍貴最重要的女人遭受到流產、喪子那樣悲慘的重大打擊?
他對念品做了那麼多不可饒恕也不可原諒的事,管小姐說得對,他還有何面目、有什麼資格懇求她回到自己的身邊?
事業再成功又如何?打造出無可匹敵的企業王國又如何?就算他擁有了全世界,那又如何?
一想到從今以後,他的生命里再也沒有念品,那感覺就像整個世界在他眼前毀滅、崩落了。
思及此,胡宣原胸口劇烈絞擰成一團,再也無法呼吸。
一整夜,貝念品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好,最後索性起身下床,蜷縮在角落那張紅絨單人沙發椅上,寂寥地看著窗外沉沉的黑夜。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天一亮,她就必須面對和他一起回到台北辦理離婚手續的事實。
她應該感到如釋重負,可是為什麼心里卻還是沉甸甸的,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一點也不覺得好過?
「貝念品,」她喃喃自責,「你和宣原已經結束了,你們就要重獲自由了,這樣是最好的結局,其他的都不要再想了,知道嗎?」
所有曾經的深情,眷戀,心痛,祈盼,在明天天亮之後,就要畫下休止符。
可是你真的舍得嗎?你真的不愛他了嗎?
內心深處冒出的聲音令她不由得一顫,緊緊咬住下唇,心跳停頓了好幾拍。
過去五年來的時光點點滴滴在眼前流轉而過——
她想起了新婚那一夜,他對她是多麼地溫柔克制。
她想起一開始下廚做菜的時候,廚藝並不好,可是他回家吃晚飯,面對一桌慘不忍睹的可怕菜肴,還是面不改色地默默吃掉。
他常常為了公事疏忽她的存在,但是每當她偶爾搭他的便車,彎腰要坐進車子的時候,他的手都會習慣性地扶擋在她的頭頂上,就怕她會不小心撞到車門。
貝念品眼眶漸漸迷蒙了起來,鼻頭發酸,喉頭不由自主地哽住了。
仔細回想,這五年來的婚姻也不全是傷心和孤獨,她記得他也曾在某些不經意的舉止中流露出溫暖與關懷,只是後來漸漸的,他越來越忙,而她也因為越來越寂寞,以至于慢慢都遺忘了。
如果沒有蘇紫馨的出現,或許她和宣原還能繼續像一對老夫老妻那樣平凡卻恬淡地相守過完一輩子。
但正因為蘇紫馨的出現,她突然發覺自己的丈夫原來也有柔情的一面,而且,能夠擁有他溫柔的那個人,卻不是她。
她想起過去五年來的婚姻生活,她是那麼甘于成為一個靜靜在他背後的女人,就算他大步向前,不知不覺將她遺忘在身後,她也毫不作聲,直到心底的孤單和受挫感累積到了壓垮她的最後一絲極限……
我的天!
貝念品悚然一驚,原來一直以來,在這段婚姻里大錯特錯的人,還有她自己!
是她選擇了這五年來,做一個只知付出、不知溝通,也從來不敢勇于為自己發聲、爭取幸福的女人!
是她在這五年來,只敢安靜地在一旁等待,等待著自己的丈夫有一天能夠回頭看看自己;也是她讓自己在這個婚姻里變得日益渺小卑微,直到終有一天像影子般無聲地淡去。
如果她對他的愛真是那麼深厚又理直氣壯,如果她真的相信夫妻之間是平等的,那麼為什麼她不敢大聲向他要愛?
——喂,胡先生,我們可是要相守扶持共同過一輩子的,以後我老了得靠你,你老了也得靠我,所以你現在就要開始對我好一點,不然將來就沒人幫你泡人參茶、找老花眼鏡了,知道嗎?
為什麼?為什麼她從來就不敢對他說這樣的話?
就算他會皺眉頭,反正她也不是沒見過,就算他再不耐煩,再不爽,等處理完一整天的公事後,他就會忘得一干二淨了。
或許……他們可以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貝念品心跳得好快好快,胸口莫名發熱,頭微微暈眩。
但是天一亮,我們就要離婚了。
她像被當頭潑了盆冷水,打了個機伶,整個人瞬間又恢復了清醒。
一切,都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