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這一病,足足在床上又躺了五天。
其實她喝了兩天的藥之後,出了一身的汗,整個人已是感覺好多了,可偏偏範雷霆見著她想下床的動作,又是一陣橫眉豎目的暴吼,她為了避免自己往後得在耳聾的情況下過日子,只好乖乖躺回床上當飯來張嘴、茶來開口的廢柴。
這幾日他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連晚上睡覺都是靠在床沿閉目養神就打發過去了。
五天後,她臉色紅潤了許多,他卻是滿面胡須、疲憊憔悴了不少,然而那雙黑眸依然炯炯有神,每每盯得她小心肝卜通卜通亂跳、慌亂不知所措。噯噯噯,這都是怎麼了?
「雷霆大人,你這五天怎麼沒進宮當差?」在苦著臉喝完十全大補藥湯之後,她突然想起,抬頭問道。
「爺已向皇上告假了。」範雷霆輕描淡寫地回道,把準備好的仙楂果塞進她愕然張大的小嘴里。「咬著,甜個口。」
仙楂酸甜滋味在唇齒間彌漫了開來,沖淡了苦澀的藥味,她滿足地唔了一聲,可咬沒兩下,又覺不對。
「你這樣告假,不要緊嗎?」
「還好。」他替她拿過了喝殘的藥碗放到花幾上,又立刻回來守在她床邊。
「還什麼好啊?」見他這副不干己事的淡然神態,喜鵲不禁有些焦急跳腳。「你是十萬御林禁衛軍的總教頭,沒在皇城里守著,要是被言官參上一本一或是教有心人趁機鑽了空子該怎麼辦?還有還有,我听說那個沐將軍看你不順眼很久了,早想取你的位子而代之——」
「你怎會知曉這等朝政之事?」他有些詫異,隨即臉色一沉,「寒兵那個碎嘴的。」
她臉色一僵,有些心虛尷尬地嘿嘿干笑了兩聲。「就,大家也是關心大人你,多聊了兩句嘛!」
說也奇怪,那兩尊門神最近也是有事沒事就往她的萬年紅娘居跑,而且都還是趁他稍稍離開去煎藥或洗沐時,突然咻地飛進來跟她哈啦個幾句。
喜鵲忽然覺得這幾天生病的好像不只有她。
「不礙事的。」
「耶?」她迷惘地瞅望著他。
範雷霆手上擰妥一方干淨帕子,自然地幫她擦擦嘴邊,對折後再仔細幫她拭手,語氣再平靜不過地道︰「該吩咐叮囑的,爺都交代好了,至于沐將軍,更不用理他。」「可是……」
「你先養好病再說。」他凝視著她,「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聞言,小圓臉瞬間紅透了。哎喲,干嘛又天外飛來這麼一句教人浮想聯翩的話呀?
話說回來,雷霆大人為什麼最近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總對她這麼好,這麼體貼入微?難道他是要和她……
姊妹相親?!
「咳咳咳……」喜鵲活像喉頭卡了顆鹵蛋,一時氣窒,嗆得連連猛咳起來。
範雷霆面色一緊,焦急地替她拍背。「怎麼了?難道剛剛的藥吃錯了不是?」
你他姥姥的才吃錯藥咧!
她咳得臉色激動漲紅,氣急敗壞地恨恨白了他一眼。
可是見他一個高大漢子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滿臉關懷憂心,所有在喉頭排隊準備輪番飆出口的狠話,全又給咽回了肚子里。
「唉。」她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有人愛成天傷春悲秋、長吁短嘆了。
當這個世界演變成你看不懂也問不得的尷尬矛盾傷神糾結局面時,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嘆氣而已啊。
唉,君本英雄也,奈何做美人兮?
那他的這門親事,她到底是管還是不管?
「你的表情很奇怪。」他突覺一陣心驚肉跳。
「再奇怪也沒你的奇怪。」她拋去了一個極度哀怨的眼神。「唉,算了,只要你總教頭高興就好。」
範雷霆一臉納悶,卻也不知該從哪兒釋疑起。
「我已經沒事了,明日就可以照舊隨大人進宮當差了。」幽怨歸幽怨,她還是忍不住為他的差事著想。
「以後你好好在家安心將養身子,不用再做爺的貼身長隨。」
「你——」她又是一個倒噎險險岔氣。
難道他當真決定要放棄回歸正道之途,徹底斷袖斷到底了嗎?︰
「想什麼呢,臉這麼發青?」他模模她的頭,柔聲道︰「爺不是不信你,不讓你跟在爺身邊,而是禮親王爺不日回返京城,朝中瑣事繁雜,爺無法分神看顧,怕你會受什麼委屈。」
講得那麼好听,還不是新人娶進門,媒人踢過牆……不對,他甚至連娶都還沒娶哪!
一想起威猛剽悍、英氣昂藏的範雷霆懷里擁著那妖艷美男子的情景,喜鵲心口就是一陣翻江倒海的氣苦悶疼怨憤。
這是什麼世界啊?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跟就不跟,有什麼了不起!
謗本就是從頭到尾戲耍她一場,害她一片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喜鵲氣得索性把範雷霆的庚帖塞進漆金鈿花櫃里最深處,壓在幾個惡名遠播的婬員外庚帖底下。
「哼,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我不會自己轉哪?」她氣呼呼地抓過許久未搭理的那一疊委親庚帖,「求人不如求己,老娘就不信憑我七世以來累積的功力,這兩個半月內會做不成十一樁親事?」
歪瓜還有爛棗來配呢,就算不是金玉良緣,反正只要王八看綠豆對得上眼的,願意拜堂成親就算了事,就算到時不合規格,玉帝大人不承認,那她也認了!
這就叫遲到總比不到好吧。
她將這一疊男女雙方庚帖摟在懷里,略整了整衣衫,把她的所向無敵小紅帕朝襟邊一掖,大步流星就走出萬年紅娘居。
喜鵲費了好一番唇舌,總算說動了隔壁家的老王願意和對街的劉姊兒相親,甚至還特意打听了今兒說書的茶博士不在,這才興致沖沖地幫兩人安排在茶館二樓的雅座里。
「這兒茶品好,點心佳,風景一流,是最適合俊男美女吃茶聊天談心聯絡感情的了。」
她眉開眼笑地熱切招呼著,不忘偷偷用力捏了一把用帕子「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劉姊兒。「這街坊鄰居一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認真說來老王也算是自己人,劉姊兒你就用不著這麼害羞了,多跟人家聊聊嘛!」
劉姊兒羞答答地喚了一聲,「不知王哥兒平時有什麼嗜好呀?」
「殺豬。」老王肉騰騰地挖著鼻孔。
喜鵲笑臉一僵,忙接下話去,「說起老王這一手刀法可真是出神入化,古人說游刃有余就是在說他。瞧劉姊兒這縴縴弱柳的身子,要是有福氣做了王家媳婦兒,保管日後頓頓有肉滋補,指不定很快就能養上個胖女圭女圭,給婆家開枝散葉,老王你說是不是?」
老王卻是不解風情,小氣巴拉得坦坦蕩蕩。「可俺殺的豬是要賣錢的。」眼見劉姊兒滿臉春情被怒火取代,喜鵲心下叫糟,正要圓話,突然包廂門響起了一陣急促猛敲。
「誰啊?沒看到這兒正忙著嗎?」她咬牙憋住火氣,小臉繃得緊緊的走去開了門。「小二哥,你這麼死命地敲門是為哪樁啊?」「喜姑娘,你莫見怪,小的不也是急了嗎?」店小二搓著手,神色尷尬。「實在是有貴客上門,偏偏所有的包廂全滿了,這不,掌櫃的命小的來跟喜姑娘商量一聲,能不能把位兒讓讓,今日的茶水點心權收半價就好。」
真是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能嗆著牙縫!
「小二哥,你這話就不對了,人說先來後到,你們開門做生意的怎能大小眼,為了貴客就攆了熟客,教我們這些熟客寒心不寒心哪?往後還能對你們茶館有消費信心嗎?」她也火了,嘴角掛著笑意,可字字都是綿里針。「小的知道喜姑娘是咱們茶館的老客了,見熟三分情嘛,這才好意思來跟你商量商量,要是換作其他不懂得體貼商家的客人,我們還懶待開口求人呢!」小二哥也是有練過的,那臉色說多諂媚就多諂媚,一番話堵得人連想說個「不」字都不好意思了。
可她誰啊?她可是信鳥喜鵲耶,論耍嘴皮子,要她認了第二也就沒人敢認第一了。
喜鵲索性一挽袖,笑咪咪地斜靠在門邊,「喲,小二哥這嘴真是越來越巧了,被您這麼一說,我若不讓座倒是我的不是了。」「多謝喜姑娘——」店小二大喜。
「慢。」她圓臉上眉兒彎彎,笑意甜甜。「要讓自然是可以的,不過我們才剛剛坐下,都還沒坐熱呢,連茶水也都還未喝上一口,既然小一一哥這般好聲好氣的求著我們讓,那等我們吃完了點心喝完了茶商量完了婚事看完了風景賞完了月色之後,我們就讓了,好不?」
店小二差點驚急攻心、口吐白沫。這這這……現下還沒到晌午,等她看完了月色都什麼什麼時辰了?
「小二哥下樓仔細當心,待會晚上結帳見。」她回過身去,對看傻了眼的老王、劉姊兒淡淡一笑。「咱們剛剛說到哪兒啦?」
就在此時,一個凶霸蠻橫的聲音怒騰騰地出現在門口。
「店小二,你干什麼吃的?本將軍讓你清個座帶位,你躲懶瞎混到哪里去了?」
這聲音……這陰陽怪氣的尖刻語氣……
喜鵲臉上閃過了一抹驚心——不會吧?
偏偏怕什麼來什麼,她一回頭,就發現自己直直對上了一身錦袍衣飾、張揚跋扈的沐將軍。
「你?」沐將軍見著面前這一張頗為面熟的小圓臉,有些微怔,隨即瞪大了眼楮。「你是女的?」
「這位大爺,我們認識嗎?」她睜眼說瞎話的功夫練得不錯,臉不紅氣不喘。
相較之下,老王和劉姊兒被這一連串變故弄得眼花撩亂,再加上一听是個將軍來了,登時抖縮了起來。
「喜、喜姑娘……要沒事的話,我先走了……」劉姊兒毫無義氣地立馬奪門而出。
老王則是吞了口口水,一輩子從沒這麼反應靈敏俐落過。「你們忙、你們忙,俺回家煮下水去——」
瞬間人走了個干干淨淨,就剩被堵在包廂里出不去的喜鵲,還有大剌剌堵在門口不讓她出去的沐將軍。
「原來你是女的。」他那張陰沉的臉龐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意里滿是輕蔑不屑。「瞧範雷霆平時一副大義凜凜道貌岸然的模樣,沒想到偷起色來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個女人都敢公開帶進帶出、白日宣婬,果然也是個人面獸心的——娘的!你竟敢潑本將軍茶!」
「對啊——我也覺得這杯茶拿來潑將軍的尊容還真是糟蹋了。」她皮笑肉不笑,慢吞吞地將空杯子往桌上一放。「不過能怎麼辦呢?將軍就是一副欠人潑的樣子,我怎能駁了您的面子呢?」
他罵誰都行,就是不準侮辱她的雷霆大人!
「你這不知死活的小潑婦——」沐將軍勃然大怒,揚手重重甩了她一個巴掌。
喜鵲萬萬沒想到他堂堂大將軍說動手就動手,小臉被打得一歪,身子也踉蹌朝後跌了去,嘩啦啦地撞倒了滿桌杯碗。
她只覺臉蛋火辣辣的劇痛竄燒了開來,腦際嗡嗡然,眼前更是一陣一陣地發黑。
可盡避頭疼欲嘔,喜鵲依然咬牙撐起了身子,呸出了一口咸腥鮮血,怒目而視。
「將軍不去上陣殺敵為國盡忠,卻來打一個女人,你還真好意思。」
「別以為有範雷霆給你撐腰,本將軍就不敢殺了你!」沐將軍陡然變色,眼底殺氣乍起。
「將軍當然敢。」她臉頰腫起來,卻還是抬頭挺胸,夷然不懼地道︰「只不過惹出了這般大陣仗,樓上樓下想必人人都听見了將軍您是在和一個小女子爭座,若是待會再見著我尸橫當場,呵,這天子腳下流言可傳得最快了……」
她底下的話還未說完,沐將軍已听明白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頓時有些騎虎難下。
可同時,他眼底也不禁掠過了一抹不情願的激賞。
範雷霆的女人,還真是個膽大的。
喜鵲頭痛得像快炸開了,小手模著劇痛難當的腫脹臉頰,突然也生氣了起來——這一巴掌摑得她變成了豬頭似的,接下來十天半個月的教她還怎麼出門見人?
可惡,回家後她一定要翻翻黃歷,看她今年是不是犯了太歲星君,忘了祭煞酬神,不然怎麼會從初一倒霉到十五還沒完哪?
「哼,看在你個丫頭片子還挺有種的份上,本將軍今天就饒過你這沖撞朝廷重臣的大罪!」沐將軍重重一哼,拂袖揚長而去。
丙然官字兩個口,愛怎麼說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