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龍天子(下) 第11章(1)

「這死小子!又給我跑到哪去了?」

一座不起眼的小村落,三月的和風徐徐吹來,幾戶人家守著幾間茅草屋,在此安居樂業。

其中一戶人家住著一個清秀貌美的婦人,帶著一個七、八歲聰明可愛的孩子,跟著村落里的村夫、村婦合力種桑養蠶過生活,日子雖稱不上大富大貴,卻也過得平安快活。

不過今日才過晌午,就見清秀貌美的婦人手中拿著藤條,一臉凶狠,準備一捉到她那個一整個上午都不見人影的兒子就狠狠的打他一頓。

可繞了一大圈,就是沒見到孩子的蹤影,這令她有點急了,擔心他有什麼萬一。

就在這個時候,她听到樹上有聲響,一抬頭竟看到一雙腿在上頭晃啊晃,那腳底的七星胎記清楚的映入她的眼簾——

「于翼!」宮雪霓忍不住大吼了一聲。

就見那晃來晃去的腳依然無所謂的晃著。

「給我滾下來!」她把手中的藤條甩得啪啪響。

那雙腳的主人這才有了反應,他的頭一側,大大的眼楮無辜的對她眨啊眨。

「還不下來!」真是反了,宮雪霓瞪得一雙眼都快突出來了,這孩子竟然還不听她這個娘親的話?!

于翼懶懶的抬起頭,看向更高的地方。

宮雪霓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驚訝的看到另一張熟悉的俊俏臉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退了一大步。

于皜見了連忙從樹上躍下,一把扶住受驚的她。

「小心!」他擔心的望著她。

宮雪霓深吸了口氣,狠狠的瞪著于皜,忍不住破口大罵,「我早該知道是你帶著他,不然憑他的能耐,怎麼可能自己爬上這棵大樹。」

于皜眨著眼,神情跟兒子一樣無辜。

宮雪霓見了,忍不住拿著藤條就往于皜身上打去。

于皜也不敢還手,只是抱著頭跑,「娘子、娘子饒命!」

「饒你個鬼——上梁不正下梁歪,指的就是你這個壞榜樣,他整天把自己弄得髒兮兮,像個野孩子,前幾日跟隔壁劉大娘的孩子打了場泥巴戰,還驕傲的說是你教的﹗你派人教他讀書寫字,我也就算了,你還教他打架?!你該死、該死!」

「娘子!哎呀!娘子別打了——」

他的聲音引來幾戶人家的注意,可出來看了幾眼後又縮回去做自己的事。

「衛……」于皜看到熟面孔,連忙吼道︰「華哥,來救我!」

衛華拿著竹簍,正準備去采桑葉,冷冷看了他一眼,「敢問你是以什麼身分叫我救你?」

「就——」看著宮雪霓氣鼓了一張臉,若他再端出皇帝的身分,只怕到時回家之後還得罰跪,他嘆了口氣,「好友。」

「那自求多福吧!」衛華一臉愛莫能助的聳聳肩,「我要去采桑了。」

在宮雪霓離開皇城之後,衛華接下密令護送她出宮,照料甫生子的她,並在這離皇城約一日路程的地方定居下來。

這個村落可以說是因為他們而出現的,村民大多是當初被宮雪霓的爹救助過的乞兒,隨著衛華他們一起定居,他們都清楚于皜的身分,但也很有默契的絕口不提。

經過幾年,尚未娶妻的各自成家之後,這小村落如今已有三、四十口人。

宮雪霓打從離開宮門那一刻,就徹底成了一個平凡老百姓。

她帶著于翼安安分分的在宮外過日子,于皜則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出宮與他們母子相會。

在于皜因衛華毫不留情轉身離開而楞住的當下,宮雪霓又用力的抽了他一下,「想我宮雪霓小時候明明就乖巧听話又懂事,這小子真不知道是像了誰,跟條牛似的,怎麼管都管不動。」

于皜縮了一下脖子,囁嚅的回嘴,「你小時候哪里有乖巧听話懂事,你向來都凶巴巴又自以為是……」

「你說什麼?」宮雪霓用力的擰住他的耳朵,「再說一次!」

「別——」于皜痛得皺起眉頭,像是腳步一個不穩,把她給推進了屋子里,在她還沒有回過神前,一把抱住了她。「我想死你了!」久抑的令他的嗓音格外低沉。

「你——」宮雪霓這才慢半拍的發現不知不覺追著他跑回家里來了,她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兒子就丟在外頭啊!」

他吻了她一下,「他都那麼大了,不會丟的,更何況外頭還有衛華一群人,他們會照顧的。」

宮雪霓仰起頭,迎向他的唇,一吻分開,她眼角余光瞄到了樣東西,方才急著出去找兒子,沒注意到屋里多了個大木箱。

「這是什麼?」她微將他推開,好奇的問。

「送你和翼兒的。」

她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這里生活簡單,別給我惹麻煩,你宮里的那些東西拿回去,我不用。」

「霓兒!」他的叫喚有著無奈。

「拿回去。」她沉下了臉。「不然你以後都別來了。」

于皜無奈的輕嘆了口氣,點頭表示听到了。

看著他一臉無奈,她微微一笑,窩進他的懷里,「我什麼都不要,你只要好好照顧咱們燕兒就好了。」

這些年來,她始終記掛著在宮中的另一個孩子。

「我會的。」他低下頭,吻住了她。

「華叔叔,我爹為何不能跟翼兒還有娘住在一起?」

衛華一邊采桑葉,一邊分心回答,「因為翼兒的爹要做大事業,所以不能兒女情長。」

于翼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采了幾片桑葉後,又理所當然的道︰「將來我也要做大事業。」

衛華帶笑的瞧了他一眼,「有志氣!今天練功了嗎?」

「嗯。」于翼點點頭,又丟了個新問題,「華叔叔,為什麼你跟爹都不讓娘知道我在學武啊?」

衛華沉默了,他不知道怎麼跟于翼解釋上一代復雜的恩怨情仇。

宮雪霓的爹帶兵遠征死在半途中,隨行的卓懷德上書直指宮斯雲是中毒身亡,于皜大怒徹查,可快查出結果時,就出了宮雪霓誕下雙生子之事,最後在手握兵權的國丈費態文主導下,隨便找了個小兵頂罪,草草了事。

宮斯雲死得冤枉,這點大伙兒都心知肚明,听到這結果更是憤恨,卻都無能為力,想起這段過往,就連衛華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自己以前雖然是個死在路邊都不會有人看一眼的乞丐,在街上靠乞討為生,日子過一天算一天,但至少過得挺快樂。

誰也沒料到他在因緣際會下從了軍,過了驚濤駭浪的幾年,帶兵打仗沒什麼難,就是那朝廷中的算計陰謀令人煩不勝煩。

阿年伯病死,宮斯雲死在征途,就連他的好兄弟卓懷德也因為得罪了國丈被羅織罪名,在于皜還未來得及從秋狩的熱河回京援救前就已經一命嗚呼。

他們死時,他和宮雪霓都沒來及見他們最後一面。

經過了這些悲痛,宮雪霓變得很不快樂,如今離開皇宮,她雖然恢復了開朗,心底卻仍有一份抑郁,只希望自己的孩子當個平凡人,不要舞刀弄劍,不要太過聰明,只是投胎入了皇室,平凡或不平凡似乎早就注定。

于皜嘴上雖然不說,但對于于翼這個流落宮外的孩子也是有一番打算,看他派人教導于翼治國理念又請自己教其防衛之術就知道,只是這些都得盡可能的瞞著霓兒,畢竟身為一個娘親,她要的不過只是孩兒健康平安。

衛華搔了搔于翼的頭,這個孩子打小氣宇不凡,要他當個平凡的莊稼漢,他自個兒肯,老天也不肯吧!

于翼拉長脖子看著自己家的方向,每次爹回來,娘都會先發好大的一頓脾氣,但是之後笑容又甜得像吃了蜜似的。

可爹走後,娘都會哭紅眼楮,若娘真的舍不得,實在應該跟著爹走,為什麼一直要留在這里?

「爹!」衛富察跑了過來,對衛華興奮的喊道︰「我要去捉魚,娘說可以,翼哥,一起嗎?」

于翼的眼楮一亮,立刻看向衛華。

衛華對他搖搖頭,「雖然我知道你現在回家一定會打擾你爹娘的好事,但是你若要出去,還是去問你娘一聲,你也知道你娘凶得跟只母老虎一樣,我可不敢招惹她。」

于翼沒有第二句話,立刻轉身赤腳跑回家,在門口就大聲嚷嚷道︰「爹、娘,我可以去河邊捉魚嗎?」

「去吧!」于皜微喘的聲音傳了出來,「不過要小心點。」

「我知道。」他對自己的水性很自滿,「我會捉條肥美的魚回來當晚餐!」

沒有等屋子里的回應,他飛快的跟著幾個孩子跑向河邊。

陽春三月,春風和煦,綠草茵茵,遠山含黛,河邊的小草一片翠綠,于翼帶著幾個孩子拿著竹叉注意小溪里的動靜。

雖然不是這群孩子里年紀最大的,但于翼儼然是孩子王,他天生就有一股霸氣,讓人听令于他。

他看準條魚,專注的一動也不動,直到它緩緩的游到他附近,他立刻狠準的將手中的竹叉射出。

「哇!好厲害!」幾個孩子歡呼道。

于翼將竹叉上的魚丟到岸邊,面無表情的尋找下一個獵物。

突然,他听到一聲淒厲的尖叫聲,表情驀地一變,是從桑樹園傳來的﹗他立刻從河里上岸,帶著一群孩子往桑樹園那兒跑去。

遠遠的就看到桑樹園里來了沒見過的一群人,他們全都焦急的圍著坐在地上一個蒙著半張臉,肩膀抖個不停,哭得淒慘的小女孩。

于翼抬頭梭巡四周,沒有華叔叔的身影,可能已經采好桑葉回去了。這時他的眼角余光瞄到地上有東西在動,定楮一看,是條青蛇,他立刻將他身旁的人推開,手握竹叉刺了過去。

「這可怎麼辦才好?」那群人里有人跟身旁的人憂心道︰「也不知是被什麼蛇咬到,不知有毒沒毒——」

「沒毒。」于翼一臉沉穩的將竹叉伸到那群焦急的人面前,上頭叉著一條青蛇,已經一命嗚呼。

大伙見了全都驚呼一聲,同時彈跳開來。

原本哭個不停的小女孩,更是屏住了呼吸,一臉的蒼白。

于翼蹲下來,看了看女孩小腿肚上的咬痕。

「死了。」他接著將蛇從竹叉上拔下來,丟到小女孩身上,「不用怕了。」

小女生一僵,尖聲大叫。

于翼捂住耳朵,皺起眉頭。

「已經死了。」他大吼道,「叫什麼叫!」

小女孩倒抽了一口冷氣,閉上了嘴。

于翼低下頭,抬起她的小腿,在眾人驚訝的眼神底下,用力的朝傷處吸了一口,將血水給吸出。

四周除了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外,沒有半點聲響。

其中一個大孩子早跑回家拿了藥箱再跑回來。

于翼接過,熟練的替小女生包紮。

那群人全都楞楞的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一時也忘了去制止他。

「好了。」于翼完成包紮後,抬頭瞄了小女孩一眼,爽朗的一笑,「丫頭,沒事了。」

尹帕希眨了眨略帶褐色的眼楮,長長的睫毛動人的眨著。

「哇!你的眼楮——」于翼瞪大眼,他這才注意到她的眼楮顏色竟然跟他不一樣,露在衣服外頭的皮膚白得像是能透光似的,紮著兩條長長辮子的頭發也有點發黃,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將她的面紗拉下,看她究竟長什麼樣。

站在一旁的兀拉突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一把推開了于翼。「住手!」他低喝了聲。

于翼被推得差點跌倒,他穩住自己,不悅的瞄了兀拉突一眼。

這群人里雖然也有漢人,但這人的長相跟這丫頭一樣不像個漢人,雖然穿著漢服,可五官深刻,听來教他讀書的先生說過,有些外族人就是長這樣。

「這是我們村子的桑樹園,你們來這里做什麼?」于翼挺起胸膛,還在成長的身子雖然沒有兀拉突來得壯碩,不過氣勢也一點都不輸人。

兀拉突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對小男孩的膽識印象深刻,但最後只是淡淡的說︰「我與下人們遠從西北而來,目的是要到京城里做生意,我佷女看這些桑果似乎很甜美,所以跑了進來,驚擾幾位小兄弟,真不好意思。」

接著從腰間掏出銀子,遞給于翼,當作謝禮。

于翼冷冷的瞄了一眼,他年紀小歸小,但也不是那麼傻,他們看起來確實像普通商人,然而從旁人對這高大男子恭敬的態度看來,他猜想這個家伙一點都不普通。

「把銀子收回去吧!」于翼一撇嘴,低頭看著還坐在地上的小丫頭,「還行吧?」

只見她眨著眼,眼眶里還有淚水,柔柔的看著于翼。

那眼神令于翼忍不住輕揚了下嘴角,這丫頭的眼楮真美……

「尹帕希,沒事了。」兀拉突以他們的語言安撫了尹帕希,將坐在地上的她扶了起來,然後瞄了于翼一眼,「不管如何,這位小哥,謝謝了。」

于翼不以為意的揮了揮手。

  

尹帕希開口講了一長串話,于翼听不懂,心想可能是他們的土話。

「我的佷女想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兀拉突轉頭問于翼。

于翼沒有看兀拉突,反而盯著尹帕希,「你想知道啊?」

兀拉突翻譯給她听,她用力的點頭。

于翼俏皮一笑,看著她發亮的褐色眸子,冷不防的伸出手拉下了她長長的辮子。

尹帕希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兀拉突反應直接的拿出劍擋在面前,差一點就把于翼的手給砍了。

于翼沒被眼前的陣仗嚇住,甚至對差點砍斷他手掌的利劍看也不看一眼,他臉上笑意依舊,慢慢的對尹帕希說道︰「學漢語!等你學會漢語,你才能知道我姓啥名誰。」

尹帕希困惑的眨著眼,拉著叔叔的手,要他放下手上的劍,她不想要叔叔傷害了這個笑得爽朗的小哥哥。

于翼沉穩鎮定的氣勢令兀拉突沉下了臉,不過是一個打著赤腳的鄉野小子,面對銳利的刀劍卻毫不恐懼,這股氣勢與自信真不知從何而來,只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嗎?

「告訴她,」于翼揚起下巴,高傲的看著兀拉突,「一字一句,照實的告訴她。」

兀拉突吸了口氣,因為不想讓自己的中土之行惹上麻煩,只好不太情願的將于翼的話如實轉告尹帕希。

尹帕希聞言,忍不住輕笑,點了點頭,簡短的說了一句。

兀拉突看起來似乎不是很高興,于翼雖然听不懂,但也知道這個異族女孩為了他願意學漢語,雖然只是萍水相逢,以後也未必還見得到面,不過看到她那雙帶笑的眼眸就令他沒來由的感到高興。

「走吧,咱們晚上就可以抵達熱鬧的京城了。」兀拉突對尹帕希說道︰「將貨物賣了,咱們就可以回家了,不是想妹妹了嗎?我們回家去看她。」

尹帕希溫馴的點著頭,有些不舍的看了于翼一眼,雖然腳還是痛得不舒服,她的眼楮卻透著迷人的光彩。

于翼看著她離開,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拿起腰間的小錦袋,倒出里頭的玉飾收好。這塊玉是他爹送給他的,但是她娘嫌東西名貴,他帶著四處跑不好,便給他這個小錦袋,今天倒有了另一項用途。

他伸出手拉下一根桑樹枝條,飛快的采了好幾個桑椹,不顧那些護著尹帕希的人,直接跑到她面前。

「給你!」他將裝著桑椹的錦袋遞給她。

尹帕希眨著清澄的大眼楮,里頭還水光閃閃。

于翼揚了下嘴角,拉起她的手,將錦袋放在她的手掌之中,「不是就為了吃這個才被蛇咬了,若還沒吃到,那不冤了。」

尹帕希一笑,說了一長串的話。

兀拉突听了臉色一變,低沉的斥了一聲。

尹帕希臉上的笑容隱去,微咬著下唇,欲言又止的看了于翼一眼。

「你沒必要跟丫頭發脾氣。」于翼挑了挑眉,「她的聲音是挺好听的,可就算說了不該說的話,我也听不懂。」

兀拉突微僵了下,生硬的說︰「她並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只是向你道謝,說你是個好人。」

「講了這麼一長串話,只有這兩句?」于翼懷疑的瞥了他一眼。

兀拉突沒有說話,尹帕希其實是說想與眼前這小子約定,明年此時在此地重逢。但這次是這丫頭偷偷跟來,被他發現後又苦苦哀求,他疼愛她,才勉為其難的同意帶她來中土,雖然他與漢人交好,不過他可不希望兄弟留下來由他照顧的血脈,心系在一個漢人莊稼小子身上。

看著于翼,他暗自決定,這次尹帕希來中土,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冷著臉,逕自帶著尹帕希離開。

「翼哥,他們這群人真是古里古怪,」比于翼小了兩歲的衛富察,不但從小跟于翼一起長大,還是他最忠心的小跟班,「講的話也嘰哩呱啦的,有听沒有懂。」

管他奇怪不奇怪,于翼很快的將這段插曲丟到腦後,雖然他也挺好奇面紗下那丫頭的長相,不過他還有太多好玩、有趣的事要學,懶得花心思在一個萍水相逢的丫頭身上。

他將竹叉上的青蛇丟到一旁,抬頭看了看太陽的方位,等太陽落下、吃過飯後,他爹就要走了。

他爹總是神神秘秘的來去,這村落的每個人只要一提到他爹,總說他要忙著大事業,而從他們的神情之中不難看出他們對他爹有股沒說出口的敬畏。

他爹或許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可在他這個做兒子的認知里,卻沒有任何事情比爹每日回家,陪在娘親身邊、逗娘親開心要來得重要。

他一溜煙的回到河邊,拎著他方才捉到的鮮魚,奔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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