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麼意思,故意和我過不去嗎?」
怒目橫視,從不發火的羅蘭衣一改清冷性子,揪住但笑不語的柳縫衣的襟口,低吼不已的不肯放開他,像要將他的肉一塊塊割下,浸泡在酒缸里三天三夜再撈起來喂狗。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卑劣至此,一個人受難倒也罷了,居然毫無廉恥心的拖她下水,打亂她原本計劃的一切,讓她成為被人憎恨的對象。
或許他不知多病的公主原是一頭嗜血的母狼,可是潛伏兩日的她可看得透徹,連親手足都能陷害的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的,他分明是武大郎賣燒餅,盡找「麻」煩。
千里迢迢遠從中原來到樓蘭城不是來讓人恨的,外婆當年被她那個其貌不揚的頑童外公拐走時曾遺留一塊蘭石,听說色澤圓潤形似一朵幽蘭,身為蘭盜的她不免手癢的想「拿」回來。
敝店的伙計為她打听出蘭石的下落,目前被打造成蘭戒收藏在樓蘭王宮,因此她才易容成宮中侍女潛入伺機而動,待時機成熟時再下手行竊。
沒想到她周詳的安排全被他破壞了,一句話全盤皆散,還落了個可能遭追殺的下場。
據她在未央宮附近觀察所得,表面上是皇室公主的薩哈娜私底下不僅豢養殺手和死士,甚至和邪派人士來往密切,藉由他們提供的某種藥方佯病,讓本無病痛的她看起來脈相大亂,幾近氣絕。
「不錯、不錯,你多說了一句。」贊賞她「話多」的柳縫衣不住的點頭,為自己的成就感到欣慰。
「你說什麼?想嘗嘗行尸走肉的滋味是不是?」他竟然還死性不改,滿臉笑意的取笑她。
「娘子的換臉功夫真是驚人,叫為夫的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是怎麼辦到的?」若非親眼目睹很難相信人的臉可以換來換去。
不過他還是比較喜歡她原來那張臉,冷得有俠氣。
她冷哼的取出一把雕功精巧的匕首在他臉上比畫。「先把人的臉皮割下來,然後晾干做成模子。」
而她不介意拿他這張臉皮試試,省得他一再壞她的好事,讓她無功而返的多了個不可預期的敵人。
「听起來挺駭人的,你到底過多少人的臉皮?」他毫無懼意,神情像是包容愛妻的所做所為,甚至有同流合污的興色。
柳縫衣知道她這番嚇言只是氣不過他自作主張的帶走她,故意將自己說成嗜血魔頭想阻嚇他,不想他一而再的妨礙她想做的事,並非真的用人皮做成模子貼黏于臉上。
雖然曉得此番行為來得唐突,但能看到她除了冷漠以外的神情也算值得了,皇宮內院畢竟不是久待之所,明爭暗斗難免有所損傷,他不願她混跡其中沾染上是非。
愛民如子的國王已經老了,接下來該由誰掌權仍是未知數,動蕩不安的局勢隨時有戰亂發生,老百姓又要生靈涂炭了。
「數不盡,你想當萬中之一嗎?」羅蘭衣當真在他俊逸的臉上劃下一刀,鮮血立現的染紅刀身。
「氣消了?」憐寵的撫了撫她多了一層皮的臉,絲毫無怒意的任由她為非作歹。
眼底的輕惱一收,她不甘心的一睇,「為什麼不閃?以你的身手不難逃過皮肉之傷。」
他非要和她作對不成?她盜寶盜物就是不曾傷人,他成了她首開先例的第一人。
「娘子的火氣若不消我心疼呀!兩相衡量不如我先痛。」他是醫者又是個習武之人,自然知曉她的下手並不重。
比起當年跋山涉水,日行千里的辛勞根本不算什麼,生性古怪的師父最樂做的一件事便是捉弄他,常突發奇想的要他做東做西,然後手舞足路的在一旁取笑他的怪模怪樣。
這一點小傷口對他來說不過是蚊蟲叮咬了一下,能換來她此刻嬌然的愧色也不枉他白挨了一刀,要讓她一如他的傾心還有一大段努力的空間。
她,很難討好。
「不許叫我娘子,我還不是你的妻子。」人情似紙張單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將來會發生什麼事還沒個準。
他眼帶佻意的順著她話語道︰「不叫娘子就喚你一聲蘭妹吧!」
「蘭妹?」她的表情是厭惡的,就像見到最討厭的蟲子想一把捏死它。
柳縫衣被她的神情逗笑了,連忙改口叫蘭兒,她臉上的厭色才稍霽的放晴,但仍不悅的橫睇他,對他的態度依舊不冷不熱,冷哼一聲的松開手,重新打理新的裝扮。
換下宮裝的羅蘭衣改著一身布衣,發結兩辮垂至胸前,面容粗糙有如做粗活的下人,短短時間內她又由清秀的宮中侍女轉換成膚色黯沈的女雜工,呼應他先前所言提提藥箱的小廝。
不管任何人見了她此時的模樣,都不會聯想她是宮中的侍女,不需記憶的普通長相真的是太尋常了,屬于過目即忘的那一種,沒人會在意在身邊走動的人是誰,甚至非常容易被忽略。
她刻意挑最不起眼的臉譜是為了避開麻煩,隱身于雲雲眾生之中最難被發現,她不想再被他所拖累,惹出一堆風流債。
「你從來不笑?」他倒想瞧瞧她一笑傾城的模樣。
「你管太多了。」她又恢復簡短的言詞,板著臉懶得理會老繞著她打轉的柳縫衣。
「是關心,在這世上我能在乎的人只有你一人。」她是他未來的妻,怎能不多用點心。
「別告訴我你一家暴斃無人生還。」她不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語,口蜜之下總藏著月復劍。
真毒。他苦笑地幫她攏攏散落的發結成細辮。「詛咒未來的夫家可不厚道,你的公婆、小叔、大伯、小泵仍健在人間。」
他們全都活得好好的,只有他不孝的遠離故土四處游蕩,尚無歸鄉的意願。
或者說他愛上無拘無束的飄泊日子,東走走、西看看的增長見聞,對接掌家中的商務一點興趣也沒有,家大業大的柳氏一門食指繁多不缺他一人,就算少了他也無妨,自有人樂于接手他放棄的責任。
眉頭一皺,她不自覺的問出,「你是大戶人家的子弟?」
就是規矩多如牛毛,凡事謹守禮法一板一眼,沒有通融的余地。
一想到這些,她的眉心打上十個死結,心頭也開始往下沈。
「咳!還好,人多了些,關系復雜,女眷眾多……」這也是他逃開的理由之一。
「等等,女眷眾多是什麼意思?」莫非他早已妻妾成群?
難色浮上眼底的柳縫衣輕輕一咳,「我爹年少風流時種下不少情種,所以……所以……」
唉!真是難以啟齒呀!
除了原配夫人外,另有七名花轎迎來的小妾,外加沒有名份甘願隨侍左右的愛奴嬌婢更是不計其數,若非當家主事的大娘鐵腕一施,送走了一大半依憑富貴的低下女子,恐怕柳府早已人滿為患。
而他的娘親在府里的地位僅次于正室,在妻妾排行位居第二位,人稱二夫人,她和原配是同胞姊妹,兩人共事一夫倒也和樂,未起溪勃的管理丈夫的所有女人。
在他離家前娘和大娘才逐出一批哭哭啼啼的小妾,掩面不敢相救的父親一臉不舍的在一旁偷瞧,指天立誓的再也不納妾。
「江蘇康寧的柳家?」她地想起那戶人家,眉頭的結完全舒展不開的凝結成塊。
「嗄!」他嚇了一大跳,語愕的睜大雙眼。
「你真的是江蘇康寧的柳家人?」羅蘭衣的語氣轉厲,眼神冰冷得似要將人凍僵的十二月雪。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她的臉色,斟酌用詞,「是不是康寧柳家的人很重要嗎?他們心地善良從不為惡,開糧布施、鋪橋造路,貧苦無依者還……咦!你要去哪里,別走太快……」
掉頭一走的羅蘭衣根本不理會在身後頻頻呼喊的柳縫衣,腳步越走越快的想拉開彼此的距離,不想和他扯上任何關系。
「蘭兒,你不能因我的家世而嫌棄我,我爹的所做所為並不代表我們柳家都是風流種,潔身自愛的我可沒染上他的惡習,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做法對我而言不公平……」啊!她怎麼突然停下來?害他差點撞上她。
「你在家鄉沒有已定過親的未婚妻?」如果他真是康寧柳家的後人,那麼也不必多說了。
「呃!這……」他能堅決否認嗎?
「據我了解的康寧柳家,他們自幼就定下一門親事,無一例外。」而他竟然還敢欺瞞她!
欺她單身一人無所依靠嗎?他太小看她了。
「是有這麼一回事,可是我從未承認過……」喝!她的眼神真是嚇人,不會反手送他一顆毒藥吧!
十分無奈的柳縫衣有口難言一身的苦處,當初定下的婚事他也是百般不願,一再推辭希望瞎起哄的長輩們能有所節制,別輕易斷送兒孫的一生。
可是他們仍執意的一一配對,兒戲一般的點到誰誰就是一對,不管小輩的意願如何,玩得不亦樂乎,三天兩頭暗示誰和誰該早日拜堂成親,誰該早點生個孫子來湊湊熱鬧。
在那種情況下真沒幾人待得住,他是第一個離開的柳家人,若無先人流傳的寒夜玉麟為婚配信物,他大概沒那麼容易走得輕松,說不定已被迫娶了兄長所喜愛的女子為妻。
亂點鴛鴦嘛!他豈能盲目遵從。
「既已定下盟約就別來糾纏我,我羅蘭衣再不濟也不致淪落與人共夫的地步。」心高氣傲的羅家人不屑與人爭夫。
她用了「淪落」兩字,可見她當真氣得不輕,他若處理不當娘子真要沒了。「你能不能靜下心來听我把話好好說完?別再自下定論。」
「還有什麼好說的?繼續用你慣用的方式騙人?」她完全不相信他的將頭轉開。
巧勁一施,柳縫衣以不傷她的力道箝住她的雙臂。「這輩子我只認定你一人,不論別人如何說,也絕不能改變我的決定,包括你在內,我不會放任你離開我身邊,想都別想。」
「哼!狂妄。」她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君子之一,豈會受困于他。
她想走的時候沒人留得住,她是來去無蹤的梁上盜賊。
「不是狂妄是篤定。」他眼神放柔的凝視她,眼底的柔情濃得要將她淹沒。「別這麼不負責任,把我的心偷走的人是你,你想讓我當個無心之人嗎?」
「我幾時偷走你的心……」揚眉一瞪,她的怒顏在他的凝視下為之僵冷,不自在的眼迅速撇開。
在那一刻她心口悸動的一躍,耳根發燙的不想他瞧見她赧紅的粉腮。
偷心?真虧他說得出口,當她是什麼都偷不成?
羅蘭衣的惱意浮現眼中,臉上卻輕漾著嬌嗔的淡笑。
「擋著,不許他進來。」
風似的身影掠過眼前,來不及看清來者的面容,砰地一聲,門就當著他的面大力闔上,這個「他」指的到底是誰呀?他又不是廟口的張半仙會測字觀天象,誰曉得該把誰擋在門外。
要不是冷得將方小巧凍醒的聲音熟得可以烙餅,他還真看不出來剛剛飄進去的女鬼是他那數日不見的主子,若非她的家當還留在房內沒帶走,他真要以為自己又被丟下了。
不過她留下的銀兩也夠他在怪店吃喝大半個月不用發愁,雖然日子過得無聊些,但好歹也算衣食無缺,每天吃飽睡、睡飽吃得像個闊少爺,整個人圓了一圈開始抽高。
仍著女裝的方小巧本名就叫方小巧,當初他娘生他的時候就盼著有個貼心的女兒為伴,愛妻如命的方老爹為免妻子失望便謊稱生了個小女娃,樂得妻子好些天笑得嘴都闔不攏。
可是自己的孩子哪有不知男女的道理,紙怎麼包得住火?沒幾天的工夫,方大娘便發現不對勁的地方,直嚷著丈夫偷換了她的孩兒。
從那時起他就被當成女孩子養,大家絕口不提他是個帶把的,一直到父母雙亡仍以女裝示人,沒幾人知道他其實是個小壯丁。
只是……唉!吃得好長得就壯,才短短幾天他的孩子體形就產生變化,身子慢慢變高不說,還多長了塊骨頭在咽喉,嗓子粗得像後院里的鴨子,嘎嘎嘎地與他秀氣的外表完全不符。
「你坐在門口干什麼?不怕髒了衣裳?」看得出來是新裁制的衣裳,可惜被他糟蹋了。
抬起頭一瞧,發呆的小臉忽然進出張狂的神氣,「我家姑娘說了,擋著,不許他進來。我想她指的人應該是大夫你吧。」
當看門狗當到每個人都得看他的臉色也不錯,他從沒這麼得意過,有一點高高在上的感覺。
一笑,柳縫衣無奈的搖搖頭,「她在跟我嘔氣,等氣消了就沒事了。」
希望。他自我安慰的解嘲,打算推開擋在門口的小人兒入內,冷靜、心平氣和的和她談開,不想她盡往牛角尖鑽的老往最糟糕的一面想,不肯給他解釋的機會。
他沒說出口的是他的未婚妻已經變成他兄長的未婚妻,要不是礙于幾位多事的長輩們仍不願承認自己做錯了,硬要將錯就錯的湊成對,那對有情人早已終成眷屬了。
不過他較擔心老眼昏花的長輩會將異母大哥原先的未婚妻硬塞給他,來個他們認為的皆大歡喜,到時才叫人頭大。
「我家姑娘的性子那麼冷怎會跟人嘔氣,你別看我人小好欺就想唬弄我。」方小巧面露懷疑的張開手臂,沒得商量的將高他一個半頭的柳縫衣攔下。
見小小辦臂擋在胸口,但笑不已的柳縫衣彎起指頭朝他腦門一叩。「該說你憨直還是痴傻呢!她要是不跟我賭氣,怎會叫你守著門口不放行。」
「哎呀!痛痛,你別找著機會就想教訓人,反正主子沒點頭你就不能從我面前走進去。」他一副誓死效忠的模樣,下顎抬得比鼻頭還高。
本來想偷偷地放水還他一個人情,免得人家說他不知好歹過河拆橋,但現在他也賭氣不幫他了,誰叫他沒良心的欺負人。噘著嘴的方小巧都快忘了自己是男兒身,動不動就表現得像個姑娘家。
「不能通融?」他好笑的居高一睨。
「皇帝老子都不行,你哪來就哪回,不送。」這會兒才來和顏悅色來不及了,他人小心眼小,凡事計較。
「如果加上這個呢!」柳縫衣掏出一錠銀子晃了晃,不言可喻的意圖十分明顯。
「銀……銀子?」口水一吞,他驟地發亮的雙眼跟著銀光四下轉動。
「你知道它有可能成為你的。」手段是卑劣了點,但對一個孩子來說挺有效的。
呵呵……銀子是他的!「呃!你這種行為是不是利誘?我……我告訴你,我對我家姑娘可是絕對忠心不二喔!」
白花花的銀子,白花花的銀子,他怎麼可以那麼可惡的利誘他?他不曉得他的意志特別脆弱嗎?最禁不起銀子的誘惑。
「這樣呢?」柳縫衣又多取出一錠銀子由他眼前晃過,兩錠銀子在手心踫撞鏗鏘作響。
沒什麼節操的方小巧馬上見利忘義,涎著笑臉放下手,態度一反倨傲地變得恭敬。「水親土親哪有人親,我個小眼小什麼也沒看到,老爺要娶媳婦我敲鑼幫著開道,你走好呀!」
一看他眉開眼笑盯著銀子瞧的表情,不由得笑出聲的柳縫衣又叩了他腦門一下。「總有一天你家姑娘會被你給賣了。」
小小年紀鬼頭鬼腦,多給他一些時間琢磨怕不磨出個小魔頭,專營利字為先的勾當。
哦!又欺負人。看在銀子的份上他只好忍一忍了。「我家姑娘不就是你家小娘子嘛!我哪有膽子敢賣。」
「哈哈……說得好,深得我心,你這嘴可以到街上討生活了。」他絕對適合當個生意人。
「多謝柳公子……不,是未來姑爺的稱贊,銀子……呵呵……」方小巧手心向上等著獎賞。
「你這貪呀!早晚會出事。」柳縫衣笑了笑把銀子給了他,然後俯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不輕不重的話。
臉色為之一變的方小巧慌得差點捧不住銀子,驚駭的縮起身子一直往後退,直到踫到了矮牆才退無可退的用驚慌的眼神看他,卜通卜通的心跳聲大得連天上飛的野雁也听得到。
「你……怎麼知道?」他用近乎顫抖又心虛的細音小聲問,一副想死不承認又怕他揭穿的防備樣,雙手放在胸前擔心他一個箭步上前驗明正身。
「我是個大夫,殊有不知之理。」柳縫衣大笑的越過瑟縮的小人兒,眼中閃著逗弄人的興意。
「小人、小人,卑鄙的小人!怎麼可以威脅人?」手中的銀子突然變沈了,他好想哭喔!
人家是男的又怎樣,有明文規定他不能穿女裝嗎?居然要他小心點別亂花銀子,不義之財來得快去得也快。
一道牆有多薄可由羅蘭衣陰沈的臉上得知,人在屋里坐,外頭的一言一句盡飄入她耳中,她取出一朵曬干的腐心蘭磨呀磨的磨成粉末,和水捏成如豆子般大小的藥丸。
耙把她的話當耳邊風,活夠了不想當人,那就讓他當個游魂吧!
四君子中的蘭盜不只會盜寶還會下毒,知道的人肯定不多,除了躺在亂葬岡里的死人。
「蘭兒,你不要又換了一張臉,原來的面目不是挺好的,何必用一張張丑陋的面具遮掩你的麗色……」
一張惡心的老人臉皮朝柳縫衣門面飛來,他閃躲不及的被擊個正著。
笑聲清亮的由佳人口中發出,他當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