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真的是種很可怕的東西,但只要有耐心、有毅力,下定決心把它戒掉,其實也不是改變不了。
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那麼在她離去後,時間久了,他應該也會慢慢地習慣她的不存在才對。
他以為會這樣,但為什麼時間過得愈久,他愈是經常想起她呢?
他確定自己不愛她,不管是在結婚前或結婚後都一樣,只是相處久了,同住在一個屋檐下變成一家人久了,難免會產生一種名叫「親情」的東西。
然而親情不是愛情,所以當她說要離婚,說她知道他不愛她,說趁兩人都還年輕可以各自去找尋自己真正的幸福時,他無條件的點頭同意,簽下了那紙離婚協議書,並且和她一同到戶政事務所辦理離婚,過程平靜而祥和,沒有猶豫,更沒有爭執。
「還是朋友。」她微笑著說。
「還是朋友。」他也點頭同意。
只是,朋友不是偶爾會見見面、聊聊天嗎?為什麼他們從離婚、她搬出去之後都過一年了,卻連一次都沒見過面?
重點是——
「爸,有空幫我簽名嗎?」一個小男孩拿著聯絡簿出現在書房門口。
暗經雲的目光落在與自己有七成像、只有那雙烏黑亮麗的雙眸特別像他母親的兒子,伸手朝他招了招。
兒子立刻拿著聯絡簿走上前,翻到需要簽名的那一頁放到桌上給他簽。
他看了看上頭老師的評語,發現除了常見的稱贊外,導師還特別留了一段謝謝子昊媽媽的話。
暗子昊是兒子的名字,今年十歲,就讀黎瑞國小四年級,是四年三班的班長,也是班上永遠的第一名、老師眼中的模範生。
「這是什麼意思?」他指著那段話問兒子。
「媽媽到謝婉鈺家幫忙打掃,謝婉鈺的媽媽打電話跟老師說,老師要跟媽媽說謝謝,但媽媽的手機沒開,她就寫在聯絡簿上了。」老師雖然知道他的爸爸媽媽離婚了,媽媽也沒跟他住在一起,不過媽媽還是會看他的聯絡簿這件事,老師一定曉得,因為媽媽常會寫張紙條貼在聯絡簿上,讓他帶去學校給老師。
兒子簡單的解釋,但他卻有听沒有懂。
「謝婉鈺是誰?媽媽為什麼要去謝婉鈺家打掃?」他問道。
「謝婉鈺是我同學,她媽媽上個月出了車禍,家里很亂都沒人打掃,媽媽就去幫忙打掃了。」
「媽媽和謝婉鈺的媽媽很熟嗎?」
「不熟吧。」傅子昊思索了下搖頭道。「謝婉鈺是這學期才轉來的轉學生,她媽媽只有她轉學那天來過學校一次,之後我就沒看過了,媽媽應該也沒看過。」
「那她為什麼要去幫忙打掃?」
「媽媽說『助人為快樂之本』呀。」
暗經雲瞬間無言。助人為快樂之本……這的確是葉香茴會說的話。
回想起來,他和她的緣分——不知該不該說是孽緣——也是從她愛助人的本性而來的。
十年前,她才十八歲,一次好心救了雨天在路上滑倒導致骨盆骨折的母親,並將人送至醫院,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他當時二十一歲,照理說費洛蒙正旺,對差不多年齡層的異性多少都會有點關注或感覺,但是唯獨對她卻沒什麼感覺,只有感謝。
之後她常到醫院探望母親,母親出院後則到家里來探望,殷勤程度比他這個正牌兒子更像親生子女,最後爸媽干脆就將她收為干女兒。
這其實不關他的事,他和她沒啥交集,偶爾踫到了就點點頭、微微笑,再客氣的說上一句「好久不見」、「今天天氣真好」之類的廢話,如此而已。
無奈,問題就出在畢業,他當兵抽中金馬獎,在外島受苦受難受折磨,好不容易放假回來和朋友聚會High過頭,喝茫了被送回家後,竟就對恰巧來訪、見家里沒人便秉持著助人為快樂之本的精神,自告奮勇留下來照顧他的她酒後亂性,之後還讓外出回來的父母撞了個正著。
悲劇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那天他差點被他爸活活打死,整個假期報銷不說,之後放假也都不敢回家,寧願選擇留在部隊里。
也因為都沒回家,加上爸媽特意的隱瞞,他壓根就不知道自己那天的酒後亂性還留下了禍根——葉香茴竟然懷孕了,還在知情後的父母苦苦哀求下,休學把孩子生了下來!
他一退伍回家就當了爸爸,還被父母以要負責任的理由半強迫地結婚,娶了孩子的媽媽。
從此,他們傅家從上到下一家和樂融融,只除了他之外。
問他怨嗎?恨嗎?
老實說,當然。
但問題是,他要怨誰?恨誰?
葉香茴並沒有強迫他負責,一切都是兩家長輩們的決定,她也很無奈。難道要他去恨在整件事中最無辜的她嗎?還是要他去恨自己的父母?
總之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既然犯了錯就要承擔後果,所以他也只好認了。
八年的婚姻生活,無風也無雨,風平浪靜。
葉香茴是個好媳婦,端看他父母對她的疼愛勝過他這個兒子就知道了。
她也是個好媽媽,兒子聰明懂事,從不需要人擔心便是最好的證明。
至于好太太……
老實說,因為葉香茴並不是他所期望因真心相愛而步入紅毯的女人,所以不管在別人眼中她是怎樣的賢妻良母,對他而言,她永遠不可能會是他所想望的好太太。
可是,他所謂的好太太、好女人,他所期待的另一半,到底又是什麼樣子呢?至少在與她離婚後的這一年來,他從未遇見過那樣的女人。
他一直在找、一直在看,卻完全找不到也看不到,反倒不由自主的經常想起她……
輕吐一口氣,他在兒子的聯絡簿家長欄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將它還給兒子,一邊隨口般的問︰「你上次見媽媽是什麼時候?」
「今天中午呀。」
「上上次呢?」
「昨天中午呀。」
「媽媽每天都會去學校看你嗎?」
「幾乎。」
看!這就是他所謂的「重點」——兒子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她,他卻在與她離婚後整整一年的時間里,連巧遇她一次也不曾有過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她是故意在避著他、躲著他嗎?
不是說還是朋友?
暗經雲輕蹙了下眉頭,心底突然升起一股重重壓在心上,卻分不清是郁悶、生氣還是不悅的感受。
接著,他猛然怔愣了一下,眉頭瞬間皺得更緊。
「爸?」
兒子的呼喚令他凝神望去,只見兒子的小臉上流露著些許不安與擔憂的神情。
「爸……你不喜歡媽媽常到學校來看我嗎?」傅子昊小心翼翼的問。
「爸爸在想別的事情。」他搖頭回道,看見兒子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你下次什麼時候要去媽媽那里?」他問。
「星期五。媽媽會直接到安親班接我下課,星期日晚上再送我回來。」傅子昊的語氣充滿了期待。
「你很喜歡到媽媽那里?」
「嗯。」他毫不猶豫的點頭,樣子看上去甚至有點神采飛揚。
「爺爺、女乃女乃和爸爸對你不好嗎?你這麼喜歡去媽媽那里,不喜歡住在這里?」
暗子昊一呆,連忙用力的搖頭,不斷地搖頭。
「爸爸跟你開玩笑的。」
他倏然又一呆,臉上神情忽然變得有點忐忑。
「爸,我喜歡住在這里,因為這里有爺爺、女乃女乃和爸爸。媽媽那里只有媽媽一個人而已,我喜歡去那里是因為可以陪媽媽,只要我去了,媽媽就不是一個人了。」他有些遲疑的對爸爸說。
暗經雲聞言後,心像是突然被什麼螫了一下般,有點痛,可卻分不清這痛是為兒子早熟的話語,還是為了那「一個人」三個字。
「媽媽不是和外公、外婆一起住嗎?」他不確定的問兒子。
「早就沒有啦。媽媽一個人住。」
「多久了?」
「我還在讀三年級的時候就這樣啦。」
「你怎麼從來都沒跟爸爸說?」他蹙緊眉頭。
暗子昊略微沉默了一下,這才不疾不徐的開口反問父親,「爸會想听媽媽的事嗎?」
暗經雲輕愣,被兒子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
他會想听嗎?
一般離了婚的夫妻,大多不會想听見有關對方的消息吧?即使想,也得裝作不想,畢竟離都離了,不管是為了自尊還是面子,漠不關心絕對是最標準的表現。
然而他和她的情況不同,他們離婚離得很平和,而且又說好了還是朋友,不是嗎?基于朋友的關心,他應該可以回答「當然」……吧?
「當然。」他對兒子說,但不知為何,氣卻好像有點虛。
「可是爸和媽媽離婚之後,就從來都不曾問過有關媽媽的事呀,你真的會想听嗎?」
暗經雲再一次被兒子問得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