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落(下) 第十二章

月光流動,轉眼間已匆匆數月,朱小小枯坐在窗前發呆,絕麗的臉上豐腴了些,但翦水眸子一片迷惘,像有千愁萬緒。

小清一走進房門,一看到她又像尊雕像似的坐在窗前,忍不住又像個老太婆般叨念起來,「小姐,你再過不久就要臨盆了,就好好的睡,早早的睡,要不,等小女圭女圭一生出來可有得你忙呢!」

朱小小微微一笑,回頭看她,「不是把女乃娘都找好了?」

她點頭,「是找好了,可小姐是什麼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嗎?」要不是因為肩上的擔子太重,開立的店面也可能需要小姐忙些事兒,這個主子絕不會找女乃娘來的。

朱小小暗暗吐了一口長氣,任小清邊念邊扶她往床邊走,等她在床上躺好,小清才又出去。

雙手撫著凸起的肚子,過往的記憶又兜了上來,一想起勤敬那張酷似女人的漂亮臉孔,她的眼眶又盈滿了淚水。

若不是肚子里有了孩子,她或許會以為自己只是作了一場夢,但一切都是真實的,但這真實的一切,在此時看來,卻也成過眼雲煙了……

唉,她實在是睡不著!

想從床上再起身,但這並不容易,她現在簡直跟只小肥豬沒兩樣,全身圓滾滾的,若沒人幫忙扶持,要起身很難,在幾次掙扎後,才滿頭大汗的將自己撐坐起來!

「咦?」是她眼花嗎?怎麼剛坐起來時,窗外好像有一個黑影,但一眨眼又不見了?!

她下了床,一手壓在後腰撐著凸起的肚子,笨重而緩步的走到窗戶前,頭探了出去,在靜寂的一片銀色月光下,什麼人也沒有。

不過,其實有個人正緊繃的貼靠住牆面,一雙深邃深情的黑眸正日不轉楮的看著只有咫尺之距的瑰麗臉蛋,心髒狂亂的跳動著,因為,這是他們分離這麼多個月來,第一次如此靠近……

朱小小眨眨眼,搖搖頭,就在窗前坐下來,看著不遠處的後院及矮牆後那棟無人居住的空樓閣,突然笑了起來,低頭撫著隆起的肚子。

「娃兒,娃兒,娘在想什麼呢?找了這麼間大宅子買下來,可這里離前面熱鬧的街道還有一長段距離呢,前前後後就只有隔壁這相鄰的屋子,可那屋子竟是座空屋。」她搖搖頭,又嘆息一聲,「娘是怎麼了?不想住在吵雜的地方,可在這麼安靜的夜晚,又覺得好寂寞。」

聞言,黑暗中的男人一雙黑眸閃動著濃濃歉意,心髒更是疼痛的撕扯著。

突然間,一聲痛楚傳來,男人一怔,迅速側身看向房內的情形,竟見到朱小小從椅子上滑跪到地上,兩手緊搗著肚子。

「痛……好痛……我的肚子好痛……小清……小清……」她一邊哭泣一邊申吟。

窗外的人急著要跳進去,但理智阻止了他,于是他急急跑去找小清,卻見那丫頭睡得正酣,他看了看,連忙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塊,射中房內的一只高腳花瓶。

乒乒乓乓地,花瓶轉瞬間碎了一地,小清立即從睡夢中彈跳起來,還有些搞不清楚的喊,「什麼事?什麼事?」

「小清……快來……我肚子好痛……好痛……」

一听到小姐的痛哭聲,她臉色大變,「小姐!」

她馬上即沖了出去,黑暗中的男人隨即施展輕功到前方的大街,看了看,用力急敲一家中藥行的門。

「誰啊?」一個老大夫睡眼惺忪的出來開門。

但站在門前的男人頭低低的,「請你快一點,我老婆要生了!」

「老夫又不是產婆,隔壁才是啊!」老大夫打了聲呵欠,又關上門。

男人緊張的立即去敲隔壁的門,門開了,一個老婆婆問︰「誰啊?」

「你是產婆?」

「是——啊~~你怎麼拉著我就跑啊——還飛啊!救命啊~~」

男人再度施展輕功,把嚇得差點魂飛魄敞的老婆婆一把帶到了方才的宅院前。

同一時間,大門倏地被拉開,小清臉色慘白的跑出來,嘴巴還念念有詞,「產婆,小姐說找產婆——咦——你是誰?」

「產婆啊,剛剛那個——」老婆婆往旁邊看……奇怪,明明有個男人的,怎麼不見人影?但她來不及說什麼見鬼的話,眼前的小丫鬟又十萬火急的揪著她的手臂直往宅子里沖。

老婆婆一看到大月復便便的朱小小在床上痛苦申吟,產婆的本能就發揮了,指揮東指揮西的,讓小清一個人是忙進忙出。

而在這一段時間里,黑暗中,一個緊靠在牆面的男人也是雙手握拳,誠惶誠恐的祈求上天。

終于,在經過十多個時辰的煎熬後,朱小小平安產下一名漂亮的女嬰。

「是女娃兒,恭喜!抱喜!母女均安啊!」

是女兒!窗外的黑眸閃動著感動的淚光,凝睇著朱小小淚如雨下的抱著小小娃兒的幸福笑臉,雙手在黑暗中張開,再貼向自己,好像他也正擁抱著她們,喜悅的熱淚靜靜淌下他的臉。

「對了,孩子的爹呢?嚇死我了,把我抓飛過來,還不快出來……」

「婆婆,你是老糊涂還是在作夢啊?我們家小姐——」小清說到一半,才想到還要跟老婆婆解釋一堆的,太麻煩了。「呃——這個錢你收下,謝謝你,你可以回去了。」

「這麼多啊……好好好!」

老婆婆笑咪咪的連道恭喜後離去,也不再在意見鬼的事了。

倒是小清還忍不住念念有詞,「真是個怪婆婆。不過也真巧,我要找產婆,她就在門口,小姐你說——」她邊說邊轉頭,突地住了口,因為朱小小已經睡著了。也是,生產真的太累人,就連剛出生的娃兒也睡了呢。

她知道了,肯定是小姐很善良,所以在有需要時,老天爺就讓產婆出現了,對,一定是這樣的,好人要有好報嘛!

屋外,天邊露出一抹陽光,仍佇立在窗外的男人溫柔的黑眸注視床上的母女久久,久久,最後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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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距離朱小小的宅院約半炷香路程的山腳下小客棧里,差點沒將房間地板給磨平了的御沙在見到好友開門進來後,大大的松了口氣。

「你終于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被小小發現了——怎麼了?」他突地住了口,看著眼眶浮現淚光的好友。

「我當阿瑪了!御沙,是女兒,我當阿瑪了……」勤敬跌坐在床上,雙手蒙住臉,哽咽啜泣。

御沙走上前,雙手緊緊扣住好友的肩膀,「恭喜你,我知道這幾個月來你忍得有多辛苦,但一切都值得了。」

是啊,一連數月藏身在暗處,與鷹兵分二路聯手尋找那名誣陷他的藏鏡人,終于有斬獲了,雖然這個人是他怎麼想都沒有想到的人。

勤敬沉沉的吸了一口長氣,拭去臉上的淚,抬起頭來,伸出手跟好友緊緊交握,露出笑容。

盡避他一夜未眠,但兩人仍然立即上了馬背,離開這位于寧夏府附近的城鎮,走這一趟是特別繞道過來的,只為了看看他已想了、念了好幾個月的女人。

兩人一路往東北奔馳,連趕幾天路程才抵達北京,而在鷹首腦人物接應下,應該早已死亡的勤敬得以順利且不驚動任何侍衛的進入紫禁城,在養心殿覲見,當然也看到被押跪在地上的罪犯——杜納親王!

即使早已查出戴著維妙維肖的人皮面具誣陷自己的人就是他,勤敬還是很無法置信。

杜納親王一看到他卻是嚇白了臉,顫抖著唇,「天……老天爺……你沒死?!」

「他當然不能死,否則不是稱了你的心了?」皇上冷冷的道。

「讓勤敬詐死,是等待誣陷他的人在听到死訊後會更積極的布局,因為禍害已死,危機已過,趁宮內松懈防備時,成功的機會更大,不過——」御沙冷峻的瞪著他,「你很沉得住氣,還真是老奸巨猾。」

「但野心大的人,還是不甘于等待的,這一、兩個月,你終于開始有了動作,但因為我已死,人皮面具是不能用了,這才讓我們遭到線索!」勤敬接下說道。

此時,杜納親王總算從勤敬詐死的驚嚇中回過神,他恨恨的瞪著他,知道跟他二次密謀圖反的將軍同袍都已被一網打盡。現在他是死罪難逃,那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這一切都是從勤敬逃婚開始的!他不娶我女兒,害我顏面盡失,受盡嘲笑,這口氣我怎麼吞得下去?!」他惡狠狠的指控,「所以我要那些嘲笑我的王公貴族對我卑躬屈膝,那我只能當什麼?王!只有王!」

勤敬對這名差點成為他丈人,又將他的美好人生顛覆成黑白的杜納親王是怒火中燒,「我逃婚,是因為你女兒在成親的前一天約我私下一敘,卻當著我的面欲咬舌自盡,因為你逼她嫁,可她卻已有身孕!」

杜納親王臉色一變。

「後來,為顧及顏面,在我逃婚後,你還是不得不將女兒下嫁給讓她懷孕的富家子。」勤敬冷哼一聲,「這件事根本是插曲而已,少把你的野心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原本就有叛變之心,我的逃婚只是讓你找到借口,找了人做我的人皮面具,若真有什麼風吹草動,大不了有我當你的替死鬼。」

杜納親王登時啞口無言。他一切的算計竟然全被這臭小子給猜中了!

他頹喪挫敗的低頭,皇上立即喝令侍衛將他送入天牢。

待閑雜人等退下,勤敬馬上向皇上行了個大禮,「臣要先感謝皇上手下留情,給臣為家人及自己平反的機會。」

皇上吐了一口長氣,「甭謝朕了,朕明知你是無辜的,卻不能自個兒護短,好在倪太妃娘娘和御沙貝勒求情,他們兩人身份特殊,朕還能演個戲,再加上‘上天有好生之德’,才只斬了你這個罪魁禍首,勉強杜悠悠之口。」

不過,勤敬對皇上要即日下詔,召告天下勤王府沉冤得雪及他詐死追捕真正叛國者一事,卻另有計劃。「家中還有兩名家人尚未團圓,而臣相信,要彌補當日的裂痕及傷痛,還需要更多的時間與毅力才行,這事臣會向臣的阿瑪及額娘取得諒解的。」

御沙約略向皇上簡述一番情況,不過,皇上早知一二了,他迅速點點頭,「需不需要朕當和事佬?」

「不!當初是臣把她逼走的,現應由臣將她及孩子帶回來。」如果可能的話,可現在其實他一點把握也沒有。「不過,」他看著皇上,「臣想先跟皇上要個小東西。」

皇上在听到他要的竟然是鷹在搜括杜納親王藏在密室里的多張人形面具時,不由得一愣。

倒是御沙忍俊不住的笑了起來,「你是怕小小一見到你,會先賞你一拳,還是一腳把你給踢開?」

「不,她根本不會理我。」勤敬苦笑,黑眸里有著好深好深的憂慮,因為小小那一席痛徹心肺的話,深刻的烙印在他心坎里。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們不期而遇,我會當作不認識你,而你最好也當作不認識我……因為,我不會理你,不管是這輩子或下輩子,我都不要、不願、不會、也不肯再理你!

皇上看出他的痛苦,便立即要太監總管去取來人皮面具交給他,可瞧他東西一拿到手就迫下及待要離去,連忙阻止,「等一等,朕已經派人去將倪太妃請了來。」

「她老人家在宮里?」

「嗯,她本以為找到孫女了,誰知竟是個假格格。」皇上忍不住嘆息。

倪太妃原不想讓他知道她已找到孫女一事,這是倪太妃跟他之間的心結啊,她認為他始終沒有盡心盡力的去找殺死她兒子跟媳婦的凶手。

不過,這次她雖然被騙,但還真的找到有力的線索,所以才願意全盤托出,請他這皇上替她找出真正的毓恩格格來。

「可是不是已找到那只證明身份的戒指了?」勤敬不解。

「是,但前些日子,假格格的家人不小心說溜了嘴,說那只刻著龍紋的翡翠戒指是假格格的父親從一個賭場老板那里買來的,好像是某個賭徒付不出錢,拿來抵債的。」皇上搖頭,「但朕已要鷹循線追下去,畢竟月牙島那件懸案遲遲未緝得真凶,七阿哥的遺孤生死未卜,這全是朕心中的痛啊!」

勤敬明白的點頭,卻說︰「臣還是要先走,臣了解倪太妃,她是個外剛內柔之人,先前為了臣及臣的家人請命,如今臣沉冤得雪,她又處于認錯孫女的失落與傷感中,為了分散此時的忐忑與傷懷.也為成就一樁美事,她極可能會要臣一起跟她去見小小,充當兩人的和事佬——」

「不是可能,她已經告訴朕她要這麼做了。」皇上搖搖頭,看著苦笑的愛將,「倪太妃這幾日心情欠佳,所以,朕即便想告訴她蒙古公主跟你之間什麼事也沒發生,但她完全听不進去,還說當初只急著要救你的命,哪有心思去追究你喜新厭舊的事。」

「那請皇上不必再為臣解釋了,臣想靠自己的力量再次贏得小小的心,惟一想請皇上幫的忙,就是請皇上代臣跟倪太妃說,務必對小小保留我詐死一事。」

「這——」皇上一臉為難。

「皇上只要抬出天子的架子,再開金口說勤敬有勤敬的考量,臣認為倪太妃就算不從也得從了。」站在勤敬身旁的御沙拱手建議。

「是,請皇上幫忙。那麼,臣得離開了,以免跟倪太妃打照面。」勤敬也忙拱手。

見兩人都這麼說了,皇上不答應也不行,遂點頭應允,于是,御沙跟勤敬就在鷹的掩護下,再次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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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堅強、學習遺忘。

一早起來,梳洗整裝後,朱小小便抬頭挺胸的站在房間里,一雙漂亮的眸子盯著掛在牆上那幅她親筆寫的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在心中默念一遍又一遍後,才吐了一口長氣,轉身走出房間。

突地,「叩!叩!砰砰砰!」一陣敲敲打打聲從後院傳了過來。

她好奇的走了過去,看到僅以一道矮牆為鄰的大宅院,在那片雜草叢生的後院里竟有好幾名工人在整理,又是除草,又是將一些生銹的燈柱打掉,而其中一名還挺眼熟的,是了,那不是曾到她開的人文茶棧做木工的何老伯?!

「何老伯。」

兩鬢斑白的何老伯一抬頭,隨即笑呵呵的道︰「是朱小姐啊,吵到您了?」

「沒有,有人租了這間屋子?」

「是啊,是一位從北方下來的生意人買下的,不過這一道矮牆,新主人說不要修,想維持這樣的原貌,朱小姐,您可有鄰居了。」

看來新主人應該是個好相處又隨和的人,要不,有些宅院門牆一個比一個高,防了偷兒,也防了人情味,要敦親睦鄰太難。她向何老伯微微一笑,便轉回屋子。

時日又過了不久,隔壁矮牆的右半邊竟然栽種了一排桂樹,朱小小很訝異,她跟這種樹真的很有緣份,即使自己不曾刻意去尋找,但是卻常常會聞到屬于它的香味。

這一天,她看到何老伯還拿著耙子在挖土,「那位生意人搬來了嗎?」

「沒呢,不過倒先把這幾株樹給搬來了,我听說還是從北方小心翼翼的搬過來的,說真的,咱們寧夏府這兒又不是沒桂樹,這新主人可真鮮!呵呵呵。」

聞言,朱小小也忍俊不住的笑了出來。

又過一個月後,不知是否是這些日子天氣較溫暖,綠色的枝啞上,竟然開滿了千朵萬朵的小白花。

不過,花都開了,朱小小卻還沒有看過隔壁的主人,她听何老伯說那主人很寶貝這幾株樹,都是自己照料的,誰也踫不得,的確是個怪人。

因為桂樹不算很特別的樹,事實上,因桂樹也有「貴人」的吉祥語意,所以不少人家都會栽種這種樹,在一些山上、鄉村或城鎮也都看得到,可隔壁鄰居卻如此小心翼翼,還真令人費解。

這一晚,她抱著兩個月大的靜兒回房,讓女乃娘接手照顧後,小清隨即過來伺候她上床。說是伺候,其實倒比較像是聊天,她們雖然是主僕,可朱小小一直沒有架子,能做的事她還是習慣自己來。

所以,在趕小清回房睡後,遲遲沒有睡意的她索性起身披了件外袍,走出房間,走著走著,竟還是走到可以看見隔壁桂樹的院落來。

「過水穿樓觸處明,藏人帶樹遠含清。初生欲缺虛惆悵,未必圓時即有情。」

夜色中,突如其來的低沉吟詩聲打破靜寂,她以眼神梭巡,這才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就站在兩株映著月光的桂樹中間,那背影莫名的有幾分眼熟,好像是「他」?!

朱小小心兒一驚,隨即斥責起自己,怎麼可能!不過,這首詩是李商隱的「月」,談的是傷感及惆然,看來吟詩之人有傷心才剛這麼想,矮牆那頭的那人又吟了另一首詩。

「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這是張泌的「寄人」,有夢境,有相思,也有對月亮的戚謝及埋怨,朱小小忍不住抬頭看了天上的月兒一眼。

說來,你還無辜,不就是天天得掛在天上當差嗎?但一些詩人就怪,盡找你麻煩,拿你來大作文章,隔壁這個怪人更絕,吟了兩首詩,全跟你有關。她搖搖頭。

不過這人怎麼回事,哪來那麼多欷吁?她心里才嘀咕著,那人就轉過身來了。

那是一張十分俊俏的臉,龍眉鳳目,唇紅齒白,但比較令她詫異的是,他身上有一股她說不出來的熟稔氣質,可這張臉,卻絕絕對對是陌生的。

「你是誰?」她疑惑的問。

月光如橋,晚風拂面,送來了淡淡混合著花與樹的清香,敬恩看著隔著矮矮牆垣的天仙麗人,怔了一怔。

她身上披了一件綢緞外衣,里面只有純白里衣,也因如此,看來別有一股清麗月兌俗之感,好像不是真實的存在他面前。

她很美,真的很美,但那雙不似過去嬌俏靈活的明眸多了一抹淡淡的沉靜,是因為被迫獨立,被迫長大嗎?

朱小小不明白,為何對方看她的眼神變得好哀傷,莫名的,她竟然也感到心痛起來。

她柳眉一擰,這細微的動作落入化身成敬恩的勤敬眼里,讓他頓時從過往的記憶中回神,暗暗的吐了一口長氣,溫文儒雅的道︰「叫我恩爺就好。姑娘莫非跟在下一樣心事重重夜難枕?」

他的聲音很特別,帶了點低沉的沙啞,她看著他,還在為他給的熟悉感疑惑。「呃——我——沒有,只是今晚莫名的煩躁,才出來吹吹風的。」

「原來。」他點點頭,看著她,再看看明月,「我則是看到月亮如此皎潔,又是滿月,想起了月圓人團圓這句話.便睡不著了。」

「我能體會這種感覺。」朱小小不自覺的就道出自己的經驗,「尤其是月到中秋時,就會想起很多不在身邊,甚至再也看不到、模不到的人。」喉嚨像是梗了東西似的變得艱澀,眼圈也跟著一紅。

「姑娘?」

她苦笑,「我剛剛听你吟起月及寄人兩首詩,還在心里替月兒打抱不平,可這會兒,自己卻也因為月圓有了這麼多的愁雲……」

「姑娘知道我吟的詩?!」他好驚訝,也好驚喜。曾經,她只背了王維的「鳥鳴澗」後就投降了,而今,竟能說出他吟的詩名?!

朱小小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錯愕又開心。「我知道你在吟什麼詩有這麼呃——高興?!」她問得小心翼翼,畢竟不熟嘛。

敬恩一愣,才發覺自己失態,連忙解釋,「姑娘有所不知,這種感覺就像是遇見了知己,所以才——真的抱歉,但在下仍想冒昧一問,姑娘懂很多詩詞嗎?」

她咬著下唇,表情有些無奈,又轉為苦笑,「如果說我是被人瞧不起,才發憤圖強、挑燈夜戰的卯起來讀書寫字,背誦唐詩宋詞,是不是很可笑呢?」

心像是狠狠被人刺了一下,敬恩臉色微微蒼白,但朱小小沒有注意到,即使她的眼神明明是看著他的,視線卻好像穿過了他,看向好遠的地方。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是我會背的第一首詩,而當時這幾個字句中,有好些字我還不認得呢。」

「那個刺激你的人,你一定很恨他吧?」他苦澀的說。

「不會。」

他好錯愕。「為什麼?」

「嗯,也不對,一部份的我是恨他的,但在另一部份,我甚至是感謝他的。」

「我……不明白。」

「貴人呢,其實有兩種,一種是真正的幫助我、扶持我,而他,則屬于另一種。」

「另一種?」

「是,他給我挫折,給我羞辱,給我痛苦,但也因為這種種的不如意及傷痛,我反而變得堅強、獨立,甚至富有。」

「富有?」

由于她的視線仍未收回,這讓明明正視著她雙眸的敬恩,都不得不懷疑這些話她並不是對著他說,而是對著她自己、她的心,以及另一個他看不到的人在訴說的。

只是此時此刻,他剛好在這里,剛好牽引出她心中壓抑多時的情緒,所以他沒有打斷她,只是靜靜的听她說。

從天津離開後,她跟她的丫鬟在這兒落地生根,因為不想坐吃山空,在想著該做什麼好維持生計時,腦海里突然有了許多念頭,而且連畫面都相當清楚,接下來,一點都不困難的,她開店做生意,很快就上手,而且愈做愈好。

從只賣文房墨筆,到加擺茶品、茶具買賣,一直到擴增販售茶點、糕果,甚至買下相鄰的房子打通後,開了間人文茶棧,讓兩家店結合,而今,她在這兒扎根,也算是小有名聲的小盎婆,只是見過她的人不多。

一來,家里還有個小娃兒,雖然請女乃娘照顧,但終究放不下心,所以,店里的事她都雇請專人掌管,知人善任,倒也不必太費心。

二來,她變得不愛走入人群,喜歡安靜,這位于靜巷里的大宅子才會一眼就吸引她買下。

說到這兒,她勾起一抹淡笑,笑中盡是自嘲。「說來還挺悲哀的,這一切竟然都得感謝那個刺激我的人,他讓我出去收帳,讓我有機會增廣見聞,而幾家生意興隆的店家,更是不吝惜的讓我看內部的運作情形及教我經營之道。」她又笑了笑,「還有,那個人還找了老師來教我,但他可不是安好心,而是讓我沒時間去打擾他跟新歡——」

一提到金茵,她倏地住了口,也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我是怎麼了?怎麼說個沒完沒了?!」

「沒關系,我很願意听。」他的語氣好溫柔,但似乎也帶了點哽咽。

朱小小不解的看向他,但他卻別開臉。

「你怎麼了?」

敬恩深吸了口氣,這才回頭,「沒什麼,你繼續說。」

她笑了開來,「不了,這很奇怪,我竟然對著一個陌生人——不,新鄰居嘰嘰喳喳的,像只麻雀,」她搖了搖頭,「總之,另一種貴人就叫做‘讓我愈挫愈勇的人’,這就是我感謝他的另一部份。夜深了,真不好意思,讓你听了那麼多廢話。」

「不,我一點也不覺得那些是廢話。」

「我該回房了,再見。」

「再見。」

看著他,朱小小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回到房間躺下後,眼楮依然睜得大大的。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對著一個陌生人——

唉!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她怎麼變成長舌婦了?!

而這一晚,圍牆的另一邊,另一間房的另一張床上,也有一個長吁短嘆,輾轉難眠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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