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這麼晚才來上班?」白雲威一臉怒容。
「我睡過頭了。」因為太難過了,紀淑芬到天亮才睡著。
「那你為什麼不撥鬧鐘?」這麼爛的借口,只會加深他的怒氣。
她反過來理直氣壯地要脅他。「我沒鬧鐘,你要送我一個鬧鐘嗎?」
「送鐘?這句話很不吉利!」嘴巴這麼壞,由她接電話,公司準倒閉。
「既然如此,那你就送我鬧鈴。」鐘不好听就改成鈴,換湯不換藥的說法。
苞小時候一模一樣,兩人一見面就是吵架,但她進步了,而他卻明顯地退步了。
他沒認出她,這點她毫不意外,因為連她都認不出自己原來的花容月貌。
頂著爆炸頭,從停車場走到公司,不過是三分鐘的路程,對她行注目禮的路人不下三百個,簡直把她氣到身體快炸開兩半,跑出一只異形來。
也罷,在敵明我暗的情況下,有利于她為非作歹、無惡不作。
十五年不見,仔細打量,他居然變得此她想像的還要俊逸,真是讓人不服氣!
有點過長的頭發不經意地垂落在額前,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掩蓋著弦痕。
兩條橫切的劍眉之間,有一道淺顯的皺紋,反倒使他白皙的皮膚(這種膚色跟小時候差不多),增添了陽剛的魅力。
她注意到他的鼻梁不規則地挺立,好像曾經斷過,八成是被人揍斷的,活該!但這又使他看起來像個頑強抵抗的斗士。
再加上黑邃的眼眸和堅毅的薄唇,還有因為從事勞力工作所擁有的健美體格……不可否認地,他是那種第一眼就能牽動女人心的男人。
雖然她討厭他,在她的靈魂深處,仍然流露出一股壓抑不住的仰慕;只不過這種女性化的觀感,遠遠不及她對他存在已久、根深柢固的怨恨。
在她眼中,他不是男人,而是她恨不得咬他肉、啃他骨、喝他血的仇人。
「第一天上班就遲到,你還有臉要我送你禮物?!」白雲威冷言冷語的譏諷。
「歐巴桑沒告訴我上班時間,該怪的是她。」推卸責任,一向是紀淑芬的專長。
白雲威指責道︰「是你自己沒問。」他最討厭女人有一張死不認錯的嘴。
「我忘了問。」紀淑芬用腳勾了張椅子來坐,她討厭被罰站的感覺。
「那你記得怎麼吃飯嗎?」白雲威對她的囂張感到忿忿不平。
「如果我說忘了,你要喂我吃嗎?」紀淑芬反唇相稽。
這個頂著爆炸頭的女孩,一點也不像李媽形容的——乖巧可愛。
他懂了,李媽故意贊美她,是有意陷害他,想要丟給他一坨屎,讓他來擦。
她激起了他記憶中,一個最討厭的女孩的名字!
他記得她叫約瑟芬,是造成他額上弦痕的罪魁禍首,但他並不記得她的長相;幼稚園時的事對他而言,有如八百年前的往事,他的心胸沒那麼狹窄,記恨到現在。
除了那頭惹人厭的爆炸頭,她的打扮可以說是俗氣到家,不但臉像五顏六色的調色盤,就連衣著都像披著獸皮的怪物。
老天!在台北的路上會看到穿豹紋大衣的女人,通常只有在西門叮,唯有那里徐娘半老的妓女,才會穿著如此俗艷的廉價衣著拉客。
照他推算,她的履歷表沒寫上職業,肯定是不敢寫出她曾是個援交女。
算了,她有心改邪歸正,他應該要給她一次自新的機會,做人不能太絕。
事實上,他根本無法開除她,因為他急需要總機,而且她的聲音還算甜美,嘴巴又犀利,只要她肯軟硬兼施,向客戶一邊撒嬌一邊抬高價錢,絕對有助于增加公司業績,他就忍耐一下,對她好一點,一切向錢看。
「沒問題,每次喂我佷女吃飯,我都是嚼了幾口再喂她。」
「你佷女一定很笨,不懂得病從口入的道理。」紀淑芬一口咬定。
「你如果不怕吃我的口水,我就勉為其難喂你吃飯。」白雲威騎虎難下。
紀淑芬雙眉擰在一起,不容侵犯似地說︰「你該不會是在暗示我,你想吻我?」
「我對爆炸頭沒興趣。」白雲威算是寶刀未老,一出鞘就擊中她的弱點。
紀淑芬面色慘白。「幸好,我也不想在老板手下做事。」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白雲威馬上命令道︰「快去接電話!」
「等一下又不會死人。」紀淑芬恍若未聞似的起身。
「萬一是客戶打來,你會害我漏失賺錢的機會。」白雲威指責道。
紀淑芬對他吐出雀舌。「那你不會自己接電話?你又不是沒長手。」
看他們僵持不下,一名叫小伍的員工拿起電話,一邊記錄客戶的需求,一邊用眼角余光打量他們。
他來公司三年,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老板挨了悶棍,心中不禁感嘆的想起孔夫子的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句話用在這時候,最適當不過了。
白雲威氣紅了臉。「你的工作是總機,你不接電話,要去哪里?」
「先喝杯熱咖啡,我才能發出甜美的聲音。」紀淑芬有無數多的借口。
「不用找了,公司里沒熱水瓶、沒瓦斯爐,連廚房都沒有。」白雲威指出。
「這是什麼爛公司?」紀淑芬打開公司里唯一的一扇門,里面是臭氣燻天的廁所。
「你不滿意,大可拍拍走人。」白雲威一副要揮劍斬亂麻的模樣。
「我想走自然會走,干麼要拍給你看?」紀淑芬往門口走去。
白雲威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要辭職,別忘了把皮包拿走。」
「我是要去買熱咖啡。」請神容易,送神難,這是定律。
他望著她的背影,挺直的背脊,高昂的脖子,簡直像只打了一場勝仗的斗雞。
是的,她贏得非常漂亮,顯然她有備而來,才會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這間快樂搬家公司,除了老板白雲威,還有小伍、小洪和老張三名員工,他們都是靠勞力吃飯的老實人,經過這一役,四個男人同時有感而發。
「老板,用這個女孩好嗎?」小伍牢騷滿月復。
「沒辦法,沒有第二個女生肯來應征。」白雲威有苦難言。
「我總覺得她是個大麻煩,來歷令人起疑。」老張老神在在。
白雲威點頭表示贊同。「我知道,門口那張征人啟事暫時不要撕掉。」
「已經來不及了,我剛才進來時,那張紅紙早被人撕爛了。」小洪指出。
「喂,你找誰?」所有人都不在公司,紀淑芬將腿蹺在辦公桌上。
「請問這里是快樂搬家公司嗎?」打電話來的是個客戶。
「你打錯電話了,笨蛋。」掛斷電話,鈴聲又響起。
「請問白雲威在嗎?」是個聲音溫柔的女性打來。
紀淑芬流露出敵意地問︰「你是誰?」
「我是他同學,請問他在嗎?」聲音依舊溫柔。
「他不在,你找他干麼?」紀淑芬多管閑事般追問。
「我想邀請他參加下個月的同學會。」聲音客客氣氣的。
「他不去。」讓他人生變黑白,是紀淑芬窩在這鳥公司最大的樂趣。
「小姐,你怎麼知道他不來?」聲音總算有點人性反應,變得不友善了。
「他的工作排到明年,賺錢優先,是他的人生目標。」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對方搶在她前頭,狠狠地掛上電話。
可惡!她在心中咒罵一聲。
這個打電話來的女生,八成喜歡那個混蛋,偏偏她這個人在閑暇時間沒有別的嗜好,就喜歡到湖邊走走晃晃,撿幾顆小石子,打散成群結隊的魚兒。
壞心眼,見不得世間萬物談情說愛,是她引以為傲的優點。
回台灣一年,換十家公司,不是沒道理的。
不少男同事見地面貌姣好,對她大獻殷勤,可是她卻專挑有老婆的老板下手;毒手一出,搞得公司烏煙瘴氣,老板娘來公司大吵大鬧,她以不願背負破壞家庭的罪名,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禁不起誘惑的有婦之夫,是她最瞧不起的男人!
她深信,她那麼做是揭露男人的丑陋面,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讓那些自以為嫁入豪門就能高枕無憂的女人,了解到要看緊老公,絕不能掉以輕心,讓他們有機會偷腥。
這麼好的震撼教育,她深信,那十個老板娘對她一定是感激涕零。
她的大恩大德,罄竹難書,以後她會寫回憶錄,把她的豐功偉業流傳下去。
突地,響起國歌聲,是她手機特有的鈴聲,任何人听到,都會對她肅然起敬。
「淑芬,你害死我了!」是小三打來的,聲音嗚咽,大概又大哭過。
「你死了,還能跟我說話嗎?」死人是不會開口,這是普通常識。
小三氣急敗壞地說︰「二號設計師是老板娘,你害我被開除了。」
「她差點害死我,她才該以死謝罪!」紀淑芬不以為然。
「你……」小三對自己興師問罪的態度感到羞愧。
「你等一下,我打給你。」花白雲威的錢,用公司電話撥打小三的手機。
「你傷得嚴不嚴重?」小三真是個好男人,只可惜丘比特不喜歡同志。
「幸好只是頭發爆炸,頭皮沒爆炸。」大難不死,她肯定後福很快就來臨。
小三關切地問︰「你現在人在哪里?」他完全忘了自己失業的煩惱,反倒擔心她沒午飯吃。
「在一間爛搬家公司上班。」紀淑芬據實以告。
那間臭廁所,光是想到就想吐。
「你程度那麼高,干麼要委屈自己?」小三百思不解。
「我高興,我唱國歌給你听。」每次心情好,紀淑芬就會喉嚨癢。
小三連忙阻止。「拜托,你的歌喉比雞被殺時的叫聲還恐怖一百倍!」
「親愛的小三,我決定投資你開一間發廊。」這是穩賺不賠,明牌股是也。
「我寧可把時間用在找新男朋友。」小三以愛為重,堪稱天下第一痴情同志。
多情總被無情傷,她每次都苦口婆心地開導小三,可是就算她舌粲蓮花,小三卻始終不為所動,害她氣得想咬掉舌頭,泄氣極了。
她實在不懂,愛情是什麼玩意?居然能讓小三一身遍體鱗傷,還不知覺悟,一個勁地往火坑里跳!
以小三的手藝,存折里至少該有七,八個零,可是她偷看過,里頭只有兩個零。
小三每談一次戀愛,就把六位數的月薪存在男友的存折里,這種被騙財還能樂此不疲的愚行,在她看來,小三是中了太深的愛情毒。
她應該去開個愛情勒戒所,保證報名的人如滾滾黃河,活活不絕,數鈔票數到手指長繭。
不過,她對賺錢的興趣遠不如報仇的快感,光是听到其他支電話響,卻不去接,讓他每損失一筆收入,她就增加一分快樂。
說要投資小三,完全是基于道義,她害他沒工作,當然要想辦法替他安排生路。
「你拿一張印著老板頭餃的名片,保證有一堆男人投懷送抱。」
小三考慮半晌,終于答應她的建議。「你說得有理,還是你聰明。」
「新店面要離你原來那家店越近越好。」開除小三,等于向紀淑芬宣戰。
「我才不要像你報復心那麼重!」天下太平、同志可結婚,是小三的心願。
「這是命令。」紀淑芬大聲疾呼,公司里的另外三支電話也像呼應她似地同時響個不停。
「你那兒的電話聲一直在響。」小三顧左右而言他,很想掛斷電話。
「管他去死!」抱著話筒不放,心里想到的是天文數字的電話帳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