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瑟瑟,火紅楓葉緩緩飄落。
江西五老峰下,罕見人煙的山谷內,一座遺世獨立的尼姑庵矗立其中。
炊煙裊裊升起,多名女尼陸續回到庵內,吃過早齋後,敲木魚誦經。
另一邊,一處更高佛堂的長長階梯上,一名年輕少女正手持竹帚,掃著一階又一階紛飛的落葉。
她一身灰色素衣,頭發上只有簡單的一支木簪,一只小小包袱還從前胸綁緊背在後背上,但盡避打扮土里土氣,仍掩飾不了她的天生貴氣,尤其那張粉雕玉琢的粉臉兒有著吹彈可破的肌膚、一雙翦水明眸、挺直的俏鼻及小巧的菱唇,可是個實實在在的美人胚子。只不過,十六歲的她因身材嬌小,樣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甚至有股乳臭未干的女娃味兒。
就在離階梯不遠處,兩名高大的勁裝侍衛守在一處亭台外,他們的主子東方紫正與尼姑庵的住持至戊師太及無申女尼在亭台內交談。
暗筠兒掃啊掃、掃啊掃,一雙靈活大眼不時偷偷瞄過去,臉上的好奇明顯可見,愈掃愈往他們這邊移動,手上一把竹帚不是將地上的落葉愈掃愈高,便是任由它們隨著秋風一團團的原地飛轉。
只是,她的專注力雖不在那些仍然愈掃愈多的滿山凋零殘葉上,其他人可無法不注意,尤其此刻秋風穿越青黃交加的蓊郁山林,揚起了一聲聲林嘯,站在亭台迎風處的三人衣衫飄飛,那座小山似的殘葉堆便有緩緩移來的趨勢。
「唰!唰!」竹帚聲愈來愈近。
東方紫深邃的冷眸瞟了那逐漸趨近的小身影一眼,「我們該走了。」
「這……」雖然已出世,該是七情不動,但心中那股濃烈的不舍仍令出家近六十年頭的至戊師太忍不住想多說點筠兒的事,更希望這名俊美冷漠的男子能多多照顧筠兒。「筠兒從小苞我們吃住,倒也習慣了一身素衣裝扮,不過也因為小小年紀就會跟著庵里的尼姑到城鄉間化緣,懂得察言觀色,相當靈秀,善良誠實。」
「咳、咳。」年近五旬的無申女尼先干咳兩聲,再直接給至戊師太一個眼神,老師太也只好再更正一下自己的說法。「呃,出家人不打誑語,其實她嘴巴上說阿彌陀佛,腦筋倒靈活,有時候會說些善意的謊言,可耐操也耐勞,這點絕對是真的,請東方爺一定要好好待她。」
相較于老師太的急切請求,東方紫臉上表情不見波動,就連那雙眸子也是眨都不眨一下。「筠兒的個性如何與我無關,我只負責把她安全的交付到她父親手上。」
「也是,也就那娃兒有這種富貴命。那她就麻煩爺了,阿彌陀佛。」老師太雙手合十,看向無申。
無申會意的轉身,走到亭台外的筠兒身邊,拿走她手上的竹帚,卻忍不住叨念她一句,「誰要你掃地?不是要你好好的在屋里等著?」
「你們談好久,我又想這極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在庵里掃落葉,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筠兒一臉無辜,愈說愈小聲。
無申看著她,想到當年一個只到膝蓋高的小娃兒如今已亭亭玉立,將要離開,心中的不舍也益發深濃起來。「筠兒,你好好跟著東方爺離開吧,記得,外面的世界不比庵里,也不比這山城小鎮,人心復雜。」
听著,筠兒的眼眶也微紅,喉頭哽咽,只能頻點頭。
兩人帶著離情依依的沉重心情走到亭台,至戊師太深吸口氣,微笑的看著她。
「筠兒,師太這席話你可得好好記在心里,要說好話,不說是非,結善緣,惜福感恩。這位東方紫大爺可是替你找到了爹,這份恩情亦為再造之恩,你千萬別忘記。」
筠兒點點頭,這才將目光移到東方紫身上—
闃黑冷漠的眸子,光看一眼,就足以教人冷得打哆嗦;挺直鼻梁下,薄唇抿起,他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疏離高傲的氣質,令她有片刻失神。
不過,再回神就發現,雖然他給她的感覺冷颼颼,但一近距離接觸,她的心便怦然狂跳,因為身材挺拔的他長得真是奇俊無比,是她見過的男人中最好看的。
她努力的微傾上半身,靠向至戊師太,「徒兒明白師太的話,但是……」她壓低嗓音,一雙明眸滴溜溜的又瞟向東方紫,「師太確定他找到的人真是我爹?不是騙人的吧?無申諄諄告誡我,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孩子真是純真得可以,她以為自己這音量夠低、別人就听不見了嗎?東方爺是個練家子,武功深厚,不必屏氣凝神也能將她的話全听進耳里……唉,這也是讓她最放不下心的地方。
至戊師太想是這樣想,但仍以同樣的音量回她,「放心,這事兒其實已秘密查證三個月之久,若沒有確定,我怎麼願意將你交給他呢?」
筠兒一愣,「也是……」
這三個月來,說她已在天上做神仙的娘親曾跟她爹在一起的人證、物證皆來來回回的進出尼姑庵,其中還包括替她接生的產婆,如此慎重其事直到今日,才出現這一身深藍綢服的年輕男子上門,說要帶她去見她爹。
至戊師太又道︰「筠兒,你是個善良的孩子,老天爺眷顧你,給你一個了不得的身分,不過你可得謹記在這里學習的一切,勿驕矜、勿狂妄,凡事以善為上。」
「師太的話,筠兒一定謹記在心,只是……」她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小小聲的問了句,「我爹到底是誰?」
這問題她問了不下數百遍,但師太總說要到最後確定身分後才能說,而現在她都包袱款款的要跟人走了,還不說嗎?
至戊師太眼神復雜的看向東方紫,他向她下達了封口令,要她怎麼開口?
東方紫淡淡的接話,「這事待會兒在馬車上,我會一一向你說明。還有,那個包袱你不會需要的。」
意思是,她的家當不必帶走嗎?筠兒想也沒想的就搖頭,「這位爺沒听我師太說要惜福嗎?這些衣物都好好的,連塊補丁也沒有,何況我要換穿衣物—」
「換穿的衣物都已備妥。既然你要帶就帶著吧,我們上馬車了。」
語畢,東方紫向師太和女尼微微點頭,隨即轉身步向守候的隨身侍衛。
筠兒看他直直順著階梯走往尼姑庵的大門,兩名隨侍又拱手看著她,她也只能跟著走,可她眼角余光有瞄到至戊師太跟無申仍跟在她後頭,然後才是那兩名高大的侍衛。
一行人一直走到立庵的石牌坊前,東方紫先行走下階梯,上了馬車,兩名隨侍也跟著下階梯,站在馬車旁。
這人好像不太好相處呢。筠兒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她再回身瞧瞧至戊師太跟無申,再望過去,還有不少努力藏身在庵里的窗後、門後、樹後,偷偷目送她的師姊、師妹們,她頓時感到依依不舍,眼眶泛起淚光,大聲說著,「我一定會再回來看你們的。」
就怕以後,你要出來也是困難重重啊……至戊師太難過的想著。
「我可以再去跟她們道再見嗎?」筠兒不舍的問。
「不了,昨天你收拾行囊時,她們已個個哭紅了眼,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就往你該去的地方踏實而去吧,阿彌陀佛。」
至戊師太如此說,無申也點頭催促,筠兒只能拭去臉上的熱淚,再次雙手合十的念了聲,「阿彌陀佛,請你們一定要保重。」
她忍住頻頻回頭的沖動,無聲的流著淚,走出庵門外的石牌坊,停頓了一下,終于還是克制不住的回身抬頭,看著牌坊上頭寫著的「羅霄庵」三個古樸大字。
這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如今就要離開了……
馬車內的東方紫,從綢緞簾幕的細縫看到她依戀的身影,但那雙深邃的黑眸里仍是不見任何波動。
好一會,她回過身來,雙袖來回用力的拭去臉頰淚水後,繼續步下階梯。來到馬車旁,隨侍拉開簾子,讓她踩著矮凳進入車內。
不意外的,東方紫見到她的雙眼、鼻子紅通通,就連聲音也是喑的。
「阿彌陀佛,讓東方爺久等了。」
他只是搖頭並沒說話,看她借著低頭將包袱解下的動作,又將殘余的淚水偷偷拭去。
馬車隨即喀啦喀啦駛離,外表看似樸拙,內部倒寬敞,不但有軟墊、被子,充當桌子的矮櫃里也放置了一些點心、茶葉。
東方紫跟傅筠兒面對面坐著,他闔眼小憩,她卻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不過,看他都閉上眼了,她也只能等待。
但即便闔眼,東方紫也能感覺她一雙熠熠明眸目不轉楮的盯著自己看,于是他張開眼眸,直勾勾的回視她。
頓時,他發現她讓淚水洗淨過後的眼眸更亮了。
「東方爺,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後再睡覺?」
「請說。」他大概猜得出她要問什麼。
「我爹到底是誰?」她雙手交握在胸前,一顆心正緊張地卜通亂跳。
東方紫目光微微一斂,這才輕描淡寫的開了口,「當今聖上幾次南巡,重金修建浙江海塘,更有多次的微服出巡……其中有幾次的情不自禁,遂產生了幾顆不在皇宮里的遺珠。」
筠兒蹙眉。她問她爹是誰,他談當今聖上做啥?
念頭一轉,她眼眸倏地瞪大,結結巴巴的道︰「難道……難、難道……」
「沒錯,你是乾隆皇的遺珠,我奉皇命尋格格回宮。」
「格格?!」她驚詫不已,「怎麼可能……騙人的吧?」
「皇室血統,豈容混淆?你就是格格。」他耐著性子再說一遍。
她一臉難以置信,喃喃低語,「不可能,會不會找錯人了?」
冷不防地,馬車突然急停,處于呆滯狀態的她整個人往前翻滾,突然又讓人給扣住縴腰,往上一提。她還來不及反應,砰地一聲,車頂竟被東方紫一掌打飛,他抱著她往上拔竄。
就在兩人破車而出時,一群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黑衣人,一人一掌的擊向馬車,剎那間轟的一聲,馬車被呼呼流動的掌風劈得四分五裂,木屑齊飛。
筠兒嚇壞了,更難想象如果東方紫沒將她往上拉,自己可能已經一命嗚呼。
但她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四面八方又沖上來數名黑衣人,東方紫面無表情的抱著她,閃電般的穿梭在那些不友善的蒙面黑衣人中,一道道的凜然勁風來到他身前,他都能穿掠瞬挪,而兩名隨侍亦是高手中的高手,與蒙面人交戰毫不遜色。
比較可怕的還是東方紫,他一手抱著她,另一手接過隨侍丟來的劍,每一出手,蒙面人只有倒地的份兒,而且他那把劍很殺,倒地的人不是斷手就是斷腳,偏偏有些人還不怕死,硬是拖著殘缺不全的身子也要再戰,結果東方紫不客氣,再再傷他們一手一腳……
「阿彌陀佛……天啊!阿彌陀佛……」
筠兒臉色發白,因為舉目所見很多血肉模糊的斷手、斷腳,地上到處都是血,將這位在山腳下僅容一車通行的狹隘山路染成了刺目的紅色。
撲鼻而來的氣息,也全是血腥味,還有那些死狀淒慘的黑衣人……她閉上眼楮,知道自己要撐住、要忍住想嘔吐的感覺,不然她已是東方紫的累贅,再昏厥過去,他也許會因她而受傷。
她緊閉著眼楮,可以感覺到他壯碩的胸膛緊壓著不停顫抖的她,這會兒,她可沒有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矜持了,生死交關,性命要緊啊。
無奈這股血腥味真的太濃,還有那些人活生生被劈成殘障的鮮血淋灕畫面,也已牢牢印在腦海中,她只覺得一陣暈眩襲來,再也承受不住的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