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喜帕(上) 第二章(1)

李承澤他不相信人。

或者說,這世上鮮少有人能擁有他的信任,他連跟隨他多年的小廝及護衛都抱持懷疑態度,不肯輕信于人。

因為他幼時便滿頭白發,雙瞳眸色由深轉淺,慢慢地染上晴空的顏色,漸漸深邃如海,湛藍的看不見一絲雜色。

外觀上的與眾不同,讓他和別人格格不入,無論他做何努力,永遠是被孤立的,同齡孩童沒有一個人肯接納他,將他排擠在外。

妖怪,妖怪,有妖怪,快來看呀!藍眼楮的狐妖,牠要吃人了,快把牠打死!

無知的童言最傷人。

當他興匆匆的要跟街頭巷尾的孩子玩時,得到的卻是尖叫與嘲弄,當第一顆石頭落在身上時,他痛得不僅僅是皮肉,還有那顆逐漸冷卻的心。

久而久之,他養成不與人接觸的孤僻性情,總是獨自一人在他的院子里閱讀、練功、玩耍,父母看在眼里,雖然心疼也無可奈何,隨著年紀越長,他性子越發嚴峻、冷漠寡言。

有時夜深人靜,耳邊偶爾還會響起當年圍繞著他打轉、嘲笑的稚女敕童聲,流過額頭的鮮血早已干涸、傷口早已結痂,可那道抹不去的傷痕仍印在他心里深處,沒一天或忘。

他從小便明白,這世道是無情,不講道理的,笑臉對人只是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在他人面前,他必須冷酷,必須強悍,誰的手中握有權勢,誰就是王,得以統御無知的小民,盡情的勞役及使喚。

由于自己的白發藍瞳太過引人注目,他不喜外出,最常去的地方是鳳陽城外的小山坡,那兒人煙稀少,少有人蹤,當他想靜下心沉思時,便會到坡上走一走。

這一天,他照例來到綠草如茵的山坡,不算小的樹林中突然飛出一群鳥雀,一聲長過一聲的大鳥叫聲盤桓在天際,不時撲翅俯沖。

他警覺地豎起耳,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從人高的大石後傳來。

「你乖嘛!不要亂動,都受傷了還跑來跑去,你不怕大鳥飛下來抓了你?」

這聲音,這聲音……有點耳熟。

李承澤微眯起眼,這似曾相識的女音究竟是誰,竟敢闖入他的私密地。

「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好心腸,看見你傷了腿就想幫你,有些人的心是黑的,瞧瞧你這雪白的毛發多漂亮呀!肯定有不少人想剝了它,做頂軟呢帽。」

冰藍眼眸倏地一利,射向石頭後方隱隱露出,發色如墨的烏黑長發。

居然是她!

「哎……哎……別跑啦!我真的是好人,不會傷害你,你要乖一點,等我用這草藥替你敷腿,你就可以滿山遍野的奔跑打滾,不用擔心會被凶猛的野獸吃掉了。」

渾然不知自個兒已成為別人眼中欲拔的尖刺,衣裳為抓住小白狐而沾上草屑汁液的葉妍依舊笑得開心,湊近小白狐逗著,絲毫不怕小獸的爪子抓傷紅咚咚的小臉兒。

若是仔細一瞧,會發現小白狐的左前腿似被捕獸夾之類的東西夾傷,前足無力的往前垂下,點點殷紅由白毛中滲出。

「你看你呀就是太頑皮了,才會中了獵人的陷阱,以後要學聰明點,往林子深處鑽,我告訴你,人比猛獸還可怕,他們不只要吃你的肉、剝你的皮,連你的子子孫孫都不放過,來一只,殺一只,來兩只,現宰一雙,你一定要牢牢記住我的話,離人遠一點……」

溪中水清澈,坡上野花多,淡淡的草香撲鼻而來,薄汗輕沁的葉妍一只手拿著手掌大小的鵝卵石,來回在平石上輾碎止血草藥,左手縴指則輕柔地安撫著靜下來的小白狐。

她這人毛病不多,就是容易心軟,見不得活蹦亂跳的小動物忽地動彈不得,身處險境沒得月兌身,听見牠們嗚嗚低嚎,叫她心口也一陣陣抽緊。

既然沒法見死不救,那就只好多管閑事了,誰叫她的心是豆腐做的,輕輕一焰就碎了。

「……唔!你真是漂亮的小東西,難怪有那麼多人想要你的皮毛,你要趕緊回母狐身邊,不要再亂跑……」她一邊敷藥,一邊念著。

突然一雙繡著金桂棲蟬的錦鞋躍入眼中,正像娘子子喋喋不休,萬般叮嚀的葉妍驀地一怔,有點錯愕,沒想到這兒會有人出現。

她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順著鞋面往上瞄,那入目的錦衣綢袍……她當下有了不好的預感。

人往往都在不恰當的時候遇到不對的人,越不想踫到面越是不從人願,光看那一身裁剪得宜的昂貴衣料,這鳳陽城里有幾人穿得起?一個討厭的人名跳入腦中,她不想再往上看了!

她閉上眼裝死,打算眼不見為淨,卻不知她此時的模樣有多曖昧誘人。

「香唇微獗,羽睫微顫,你想勾引誰,葉大姑娘?」

向來只有他漠視別人的份,沒有人可以對他視若無睹,李承澤橫身向前,舉止無禮地托起粉色香腮,強迫對方正視他。

葉妍不算美,鼻子有點塌,嘴唇跟一般女孩的櫻桃小口一比,就顯豐厚許多。所幸她娘給她生了杏目桃腮,水汪汪的大眼像是會說話似的,稍圓的臉蛋白白淨淨,一如涂了朱丹的水墨,粉艷粉艷地勾人心弦。「你……厚!怎麼又是你,你專門來踩我影子是不是,我明明看了黃歷才出門,為什麼還會踫到鬼擋路!」她用力一拍,揮開他箝制的大掌。

天下紅雨,姥姥生子,真怪了,她這輩子沒做什麼缺德事,偏偏運氣差了一點點,老跟這男人踫在一塊兒。

「你說我是鬼?」俊顏冷沉,目冷如刃。

她低聲嘀咕著,「不是鬼是什麼,神出鬼沒的。」

眼角一瞟,他用玉冠束起的發絲似雪中白梅,清冷地不見其它顏色,三、兩撮落發散于面頰,讓身形削瘦的他頗有仙風道骨之感。

若非眼神太過凌厲,散發出懾人藍光,他那俊雅五官不失月兌俗姿容,恍如寒潭中綻放的白蓮,又如謫仙貶塵,足踩七彩雲朵翩立。

可惜呀!戾氣太重,雙瞳沉著千山萬石,攏起的眉峰不曾舒開,叫人望而生畏。

「不要以為我沒听見你在說什麼,膽敢冒犯我的人,你算是第一人。」在她之前,沒人敢挑戰他的威權。

「第一人又如何,你是豺狼還是虎豹,能把人撕成碎片吞下肚不成。」她故意哼了一聲,挺起不太有看頭的胸,力抗他的蔑視。

「你不怕我?」李承澤大步一跨,異色瞳眸銳利的垂視著不到他肩膀的小女人。

「誰……怕你了,你離我遠一點,不要靠近,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要害我名節不保。」她臉頰微燙,揮著手要他退後。

不是出自恐懼,而是不自在,即使她是牽合男女姻緣的俏媒婆,可也是家世清白的姑娘家。而且現在他們孤男寡女的,還是別靠得太近,免得落人口實,害她成了煙世媚行的墮落女子。

「你還有名節?」他嗤鼻,勾唇冷笑。「整天混在男人堆里,要說沒和人勾勾搭搭的,誰會相信。」好人家的姑娘不會鎮日往人家屋里闖,不請自來的媒合說親,當人家家里是鬧市一般來去自如,無視男女之別。

「喂,說話客氣點,做人要有點良心,我妍姊兒替人做媒的本事全城皆知,誰不笑臉迎接我,央我說一門好親事,你這根壞舌頭、斕舌頭再造口業,小心我割了它。」他要惹火她,比在火照子上點火更容易。

葉妍本來不想生氣,當是野狗亂吠也就算了,人和狗計較不是顯得氣量狹小,為人之道最忌量小,可是在他三、兩句話的撩撥下,一股無明火由胸口燃起,白里透紅的圓潤小臉皺成一團,所有的不滿一古腦全寫在臉上。

「看不出來你還有威脅人的本領,我就站著不動,看你怎麼割了我的舌。」她就像她懷里的小白狐,虛張聲勢的揮著小爪子,很有趣,看著她氣得兩眼發火,李承澤的嘴角勾得更高。

「你……你……」她氣到說不出話來,差點一把掐死懷中受傷的小白狐。「你是壞人。」

听見她孩子氣的話,他忍不住大笑,自嘲的說︰「有誰不知道我很壞,你沒听大家都說我吃人不吐骨頭,連皮帶肉吞下肚?」藍瞳中一閃而過幾許黯然,冷硬的臉龐浮上一抹復雜神色。

「是啦!你壞得無藥可救,病入膏肓,藥石罔然,而我呢,是人人贊揚的妍姊兒,專為天下兒女牽紅線的萬能媒婆,麻煩以後你見了我有多遠就離多遠,別讓我日子難過。」一瞧見他,她頭痛腳也痛,全身像被蟲螫似不太快活。

對于他在商場上的狠厲手段,不時打壓商家壟斷市場,她時有耳聞,不少小店小鋪因拚不過李家的財大勢大而關門大吉,每每向她哭訴著沒錢嫁娶。

一次、兩次,她還能一笑置之,可次數一多,她就笑不出來,臉也越來越臭,沒想到,他的冷血作風竟然影響到這麼多人,斷她財路也就罷了,還讓一對對兩心相屬的有情人難成眷屬。

以媒婆的立場,他可是她的頭號大敵,欲除之而後快呀!誰希望水到渠成的好事遭到破壞,她這一生最討厭的就是他這種不知感恩,橫取蠻奪的人了。

「你以為我想見到你?」憑她這等姿色,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瞧見他眼中的輕蔑,葉妍的火氣更往上沖。「不然鳳陽城城里城外這麼大,我怎老和你撞個正著?你是李家二少爺耶!沒別的地方好去嗎?要不就學學你大哥眠花宿柳,或是娶個娘子房里窩,暖被里翻紅浪,抱個軟玉溫香啊。」

她三句不離本行,縱使眼前是她最厭惡的男人,仍不忘發揮三寸不斕之舌,勸人家早日成親,抱得美人歸。

「可憐的女人哪,看著別人成雙成對,你一定倍感心酸吧!」姑娘家太伶牙俐齒,肯定不討喜,沒男人會要的。

「……」咬了咬牙,她忿忿地悴了一口。「我才詛咒你娶不到娘子,只有瞎眼、斜嘴、歪脖子的麻瘋婆才肯屈就,你……你夜夜抱著枕頭、咬被低泣吧!」她可以想見他日後孤枕無伴的淒涼下場。

她十九歲了,早就是熟透的老姑娘,雖然也想著嫁人,可是誰會上媒婆家提親?而且,這年頭有哪個男人有雅量,能忍受為人妻子者不操勞家務、相夫教子,反倒是一天到晚在外拋頭露面,和人應酬著。

所以她早就做了打算,過個幾年若沒遇上好良人,她就買個相公回來,邊陲地帶有不少窮苦人家食指浩繁,招個贅婿應該也非難事。

葉妍看得很開,凡事隨緣,她相信老天爺是長眼的,看得見她這些年做的好事,一定會許她一段好姻緣。

「嘖,難怪你嫁不掉,因為你比老虎還凶悍。」沒一個男人消受得了。李承澤冷誚地嘲弄她乏人問津,渾然不覺自己在葉妍面前,明顯話多了,甚至忘了自己異于常人的樣貌。

一個孤僻冷傲,一個開朗樂天,個性如此迥異的兩人,真看不出他們哪來的孽緣,三番兩次在奇怪的地方踫頭。

像上回張家娶媳婦,李承澤跟他們有點交情,原想趁賓客聚集在前廳時,送個禮之後就離開,不願和其它人打照面。

誰知將新人送入房的媒婆也在這時候開溜,正好和準備返家的他對上了,兩人如黃狗與黑狗,不對吠幾聲就不對勁。

總而言之,他們就是比別人多了一點機緣,老是不期而遇,不知該說是上蒼的捉弄呢,還是上輩子結仇太深,非得互踩兩腳才行!

「你不要跟著我行不行,林子的出口處在你身後,請自便,勿擾。」口氣凶惡的葉妍頻頻回首,滿心不悅地瞪著跟在後頭的身影,不懂這堂堂李二少爺究竟要干什麼。說實在的,這片偌大的樹林並非私人所有,屬于官有地,任何人都可在此行走,拾柴摘果,打打野味,不會有人前來制止。

不過因為地處偏僻,又雜草繁盛,離城鎮稍遠了些,又非經商旅游的必經之道,因此少有人走動。

她不知他們都將此地視為秘密天地,一得空便來繞上幾圈,當是自家菜園般巡看一番。

只是兩人從未在此踫過面,一個慣在白楊木下沉思,浸浴在旭日初升的煦煦,以利思緒的沉澱,冷靜沉謀;一個呢,喜歡日落西下時分到林子里溜達,一邊看著夕陽余暉緩緩隱沒,一邊吹著徐徐晚風,讓一天的煩躁隨著林風和蟲鳴聲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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