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妍一邊注意著城內的情勢發展,一邊跟住在她家的食客糾纏,她倒覺得比較難搞的,是以自身容貌為恥的李承澤。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戴著那頂遮面的帷帽,否則寧可不出門,甘願一個大男人窩在家里,為她卷繡線。
和以前相比,他確實好相處多了,也會主動幫忙做些她認為費力氣,該是男人出力的工作,可是除了她之外,他和所有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能不接觸絕不接觸,和善卻不熱絡。
「整天戴著帽子不悶嗎?馬上給我拿下來。」他一天不找她麻煩就不開心呀!
非要她大吼大叫。
「不悶,不要。」他覺得這樣很好。
母老虎似的葉妍雙手插腰,很努力地瞪大圓亮雙眸。「你要是不拿下帽子就別想跟我出門,我不想逢人便解釋你是我長了麻子的表哥。」
表哥,李承澤在西崗鎮的新身份。
也許他在鳳陽城內是出了名的嚴厲李二少,可是對純樸的鎮民而言,有些人一輩子連本鎮都沒走出過一步,老死在這塊土地,因此即使听過赫赫有名的他,也不知其長相,故要蒙騙相當簡單。尤其事先听聞他來自外邦,容貌神似李府二少爺,鄉下人很容易哄騙,三、兩句話就擺平了。
不過最主要是他們相信葉妍,鎮上十對年輕夫婦中,有九對是她做的媒,夫妻恩愛、婆媳相處融洽、家庭和樂,不信她還能信任誰呢!
「妍兒,我不要別人看我。」他悶悶地說道。
不知何時,他妍兒、妍兒喊得順口,等到她發現要他改口時已來不及了,這是葉妍心中最大的不滿,他是她什麼人呀?居然沒分寸地喚她閨名。
「人家要看就給他們看,你是黃花大閨女呀,學人家害什麼躁!」她動手扯下他頭上的帷帽,飛揚的白發再無所隱藏。
帽子一被扯開,李承澤不安的伸手欲抓。「我和別人長得不一樣。」
不讓他搶回,葉妍心一橫,將用來遮陽的帷帽扯成兩半,就算他搶回去也不能戴了。「哪里不一樣,是頭頂長人面瘤,還是肩頭多了根樹頭骨?」
「我的眼楮、我的頭發……」他吶吶說著,臉上有著落寞,不想以這樣的面貌見人。
「怎麼,埋怨你娘把你生下來不成,要不要讓你重新投胎,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想死早說嘛,她也不用費盡心思將他帶回家,要不現在她也可以幫他一把,刀子磨利點讓他往頭頸一刎,一口棺材裝死人。
「不是……」他囁嚅。
「你啊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命太好了才會無病申吟,你知道送菜來的阿旺嬸嗎?她兒子一落地就雙腳扭曲,人家十根手指頭他只有六根,連筷子都無法握!出趟門還得他爹抱上抱下。
「還有鎮西的李寡婦,就一個女兒而已,偏偏長年喘個不停,風沙一大就得看大夫吃藥,日頭太毒又得含參片才不致曬昏了頭,她一個女人家一年能掙多少銀子,又得養家又得鑽買藥錢。
「可是他們全撐過來了,沒一句埋怨,怨天尤人,現在阿旺嬸的兒子會駕牛車幫他娘沿路叫賣雞蛋,李寡婦的女兒雖然身子骨不好,不過她種了一畝花田,天氣好時便上街兜售,不以為苦地分擔家計。」
人不怕窮,不怕殘,就怕失志,想要別人看得起自己,首要是自己要振作。
「……他們不怕……呃,身有殘疾嗎?」沒腳怎麼走,拖得病軀要如何與人打成一片?
對于李承澤的不解,葉妍耐心地說︰「怕什麼,想活下去就要面對生活的殘酷,你看你好手好腳的,有什麼不如人,老天給你一副健壯的身軀就要懂得惜福,不要因為小小的挫折就要放棄……」
聒噪是她與生俱來的小毛病,打小就愛纏著爹娘說個不休,一開起口來口沬橫飛,滔滔不絕,也不管別人听進去多少。
「我跟他們的情況不同,我的外貌……」他頓了一下,瞄了一眼每回見到他就畏縮到角落的春草。「我不是妖怪。」
喉間一窒,葉妍頓感鼻酸,她知道縱使他已是執掌李府大權的當家者,背地里仍有人偷喊他怪胎、怪物、藍眼妖魔、成精的狐狸……「少胡說八道了,那是見識淺薄的人無稽之談,我以前幫番外的人做媒,他們也都長這樣!」她不自覺的安慰起他。
「真的?」他倏地抬起頭,瞳眸亮如晨星。這世上真有人長得跟他一樣?
「當然,我可是見多識廣的妍姊兒,媒合無數佳偶,我有必要說謊誑你嗎?」她神氣非凡的揚高下顎,由鼻孔不屑的噴氣。她的確見過一兩個番外的人,只不過他們不是來請她說媒,單單是路過討碗水喝罷了,當時乍見,她也嚇了一跳,或許因為這樣,所以見到白發藍眼的李二少就見怪不怪了吧。
「妍兒,你真好。」他露出真誠的笑容,一掃方才的落寞,軟化了剛硬的臉部線條。
他純真無偽的笑臉讓她心口坪然一動,她不自在地轉過頭,故做凶惡的口氣一吼。「我本來就是好人,不然怎會自找麻煩收留你!」
她最痛恨的人就住在她家中,還是她自個兒帶他回來的,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謝謝你,妍兒。」沒有她,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沒想過李承澤會開口道謝的葉妍一怔,臉蛋微紅,有些難為情的轉過頭,「走吧!我帶你去鎮上逛逛市集,順便買只雞熬湯,給你補補身。」
「真要出門?」他又遲疑了,目光落在那頂毀壞的帷帽上。
「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你就忍著點,早晚會習慣。」再任他繼續逃避下去,她「葉妍」兩字讓他倒著寫。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死拖活拉地非要把這棵大樹拖出家門,見見不一樣的世面。
照理說她是拖不動人高馬大的大男人,不過李承澤見她臉紅脖子粗的使勁,一時不忍心令她失望,便忐忑不安的移動腳步。
兩人走到鎮上時,確實有不少人因他奇特的外貌而駐足側目,指指點點地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斷地飄進他靈敏的耳里。
不過以評論居多,並未口出惡言。
但是也沒人敢走近他們倆,會在他們靠近時讓開,狐疑的眼神有著深深的困惑和好奇,似乎想開口詢問又覺得不妥。
其實這也是葉妍細心的地方,她先讓李承澤以阿牛表哥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們自是不會疑心他是李府二少爺,讓大家熟悉他的面容後,就算李承恩的人真找了來,鎮上的人也會指稱他們認錯人,再加上大家都知道她和李承澤不對盤,她怎可能會收留她的「仇人」這是一招險棋,雖然冒險,但也是險中求安的奇招,除非是李府家丁尋來,否則誰敢斷定他是李二少呢!
「小心呀!小寶——」突然一聲淒厲的尖叫,引起了街上人們的注意。
只見一輛失控的推車忽地由斜坡滑下,一名扎著沖天辮的小童正蹲在路邊玩沙,毫無所覺,直到尖銳的婦人聲揚起。
眼看就要撞上了,男童驚愕的睜大眼,不知該如何閃避,而周遭的大人離他太遠,根本來不及伸手拉他一把。
頓時尖叫驚呼聲四起,雖然知道來不及,但不少人還是拔足往小男孩奔去,葉妍也是其中一個。
驟地,一道灰色身影快速閃過眾人眼前,電光火石間將推車推離,推車最後翻覆在街角,一包包的面粉飛灑而出,在滿天飛舞的白色細粉中,竄出一大一小的白影。
「天哪!我的小寶……嗚……娘的心肝,你沒事吧!娘看看……」婦人哭喊著抱回稚兒,不住地顫抖著。
「他沒事,不用擔心。」
低沉的嗓音由頭頂落下,受驚不小的婦人仰起頭,熱淚盈眶地感謝他的救命大恩。
「謝謝你,謝謝你,你是我們何家的大恩人,我……我給你磕頭了……」他是大好人,她要替他立長生牌位。
沒受過這麼大的禮,李承澤顯得手足無措。「你……不要跪呀!我沒做什麼……」
「真英勇呀!飛身一撲就救下小寶,簡直連命都不要了。」
「是呀!看他奮不顧身的救人,我這顆心差點由胸口蹦出來,太驚險了……」
「是誰家的兒郎,生得真俊,成親了沒,要不要來我家坐坐,泡個茶,我拿剛蒸好的桂花樵請你!」
原本離得遠遠的百姓忽然靠攏,圍著救人性命的大英雄,你一句、我一句搶著攀交情,渾然沒了害怕與生份,熱情得叫人吃不消。純樸的鎮民這會兒全拿他當自己人看待,噓寒問暖地,蘿卜青菜、豬肉魚肉全往他手上塞,沒人在意他眼楮是什麼顏色。
人好勝過一切,誰在乎外貌生得如何,只要有關懷他人的心,旁人自然會接納。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而頭一次被人熱情包圍的李承澤掙扎著要月兌身,他以慌亂的眼神求助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的葉妍,她只邊笑邊以唇形說道︰要適應呀!阿牛,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氣享受別人愛戴崇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