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要添丁了,這究竟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呢?
對隔了十四年才懷了第二胎的伊秋水而言,當然是喜事一樁。
只是雖然外表不顯老,但實際年齡快四十的她已是高齡產婦,一些該有的風險是避免不了,即使丈夫是杜氏醫院的院長,還是無法保證她會平安順產。
丙不其然,頭三個月就有零星的點狀出血。
接下來的四到六個月是孕吐不止,吃什麼就吐什麼,該圓潤的孕婦身材消瘦一大圈,連帶著胎兒也有發育不良的現象。
後期幾個月水腫得厲害,兩條腿像注滿水般脹大,走都走不動的只能臥床安胎。
伊秋水的體質根本不適合待在醫院,除了墳地、重大傷亡事故現場外,醫院里的死人最多,相對的,她接觸到的滯留亡魂也多不可數。
若是平常她還能應付,視若無睹便可,但是現在氣弱體虛的身子哪有余力驅趕不斷涌進病房的幽魂,環伺四周的陰氣讓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那一夜,杜家長子呱呱墜地了,可是母體卻因為血崩而大出血,鮮血的液體濡濕了一層又一層的床墊,滴落病床,紅艷一片,緊急輸了兩千五百西西的血才挽回一命。
只是,這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假象,那時的她已邪氣入身,為了瘦弱的兒子硬拖了一年,到頭來還是咽了氣,魂歸西天。
「杜院長,請節哀順變。」一位穿著黑西裝的男人上前致哀。
「是呀!別太難過了,孩子還小,需要你的照顧,你要打起精神振作起來。」拭著淚的家族長輩輕聲安慰,不忍他中年喪妻。
「秋水是個好女人,你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可惜她時間到了,要回天上做神仙,你要放她走,不要讓她走得不安心……」
一夜白了頭發的杜春雄仍然無法接受愛妻已死的事實,他兩眼空洞的盯著棺木中的妻子,表情木然,旁人說了什麼他全然听不見。
來來去去的人在靈堂走動,三炷清香不滅,他們傷心亡者的早逝,也心疼生者的哀痛。
行醫濟世的杜家人廣結善緣,院長夫人生前也待人和善,因此從早到晚都有鄉親至交來上香,還有人不收分文,主動幫忙處理喪事。
金爐中的冥紙燒得通紅,裊裊香煙在翻動的白幡中隨風飄向天際,大家都忙著將喪事辦得盛重,讓院長夫人走完最後一程。
可是大伙只瞧見落寞的身影獨自掉著淚,哀戚的守著尸身僵硬的妻子,卻沒人注意到默默走開的小人兒,蒼白的臉上連一滴淚也不流。
「哭出來吧!不要逞強,我會陪著你。」
一堵寬厚的胸膛將嬌小的身軀輕擁入懷,結實的臂膀如同堅厚的城牆,守護著光彩驟失的珍珠。
「我不哭,我為什麼要哭?她答應要陪我長大,听我說小女人心事,我們要在半山腰蓋幢小木屋,門前種滿海芋……」杜千桃哽咽了,強迫自己不落淚。
「夫人來不及為大小姐做到的事,我一定會幫她完成。」只要是大小姐想要的,他會一一送到她面前。
他想寵她,讓她一直無憂無慮的永遠開懷得像個天真的小女孩。
秦萬里心疼著不肯釋放情緒的人兒,她越是拗著性子,他的心口越疼,忍不住替她紅了眼眶。
「大人為什麼總是說話不算話,你們每一個都一樣,出爾反爾,我才不要為失信于我的人哭。」她不哭,絕對不哭。
臉色透著倔強的杜千桃忍著悲傷,不讓嗚咽的哭聲從唇畔滑出。
「不是為夫人的死而哭,而是為你自己,你失去了愛你的母親。」那是無法取代的傷痛,任誰也承受不了。
「不,她不愛我,她拋棄了我,她要是愛我又怎麼會舍得離開我?她……不愛我,不愛……不愛我……」再也不會對她笑,對她說︰我最心愛的寶貝女兒。
淚水在眼中打轉,就是不流下來。
「她愛你,非常非常的愛你,盡一個母親的心力愛著你。」沒人可以質疑母愛的偉大,她擁有最完整的愛。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怎麼知道被母親拋下的感覺。」過多的痛讓她的胸口快要爆開,找不到發泄出口的她握起拳頭,拼命槌打著他。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沒有母親的聲音,沒有母親的笑語,沒有母親的懷抱,她渾身冰冷了,不再睜開帶笑的眼眸。
誰來告訴她,為何她的世界一下子變黑暗了?除了擾人的誦經聲外,她看不見在屋里穿梭的那個人。
「親眼目睹親人活活被燒死在車里,那種痛你又能想象嗎?」烈焰沖天,紅得像要燒毀天際。
秦萬里一動也不動地任由柔晰小手槌打,不避不閃的讓她宣泄心中的痛楚,那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一個十六歲女孩所能承受的……成長。
他一直在看著她,看她由稚女敕的小女孩漸漸長成無瑕的花樣少女,那被烈火焚燒身心的歲月,她全然純真的笑靨是他唯一支撐下去的動力。
很久,很久了,他認識她的時間超過她所知,早在他生死徘徊之際。
「你……你是什麼意思?」她的手變得無力,淚眼婆娑地望著他。
「不是只有你有過喪親之痛,每個人都必須經歷生離死別的過程,你這雙特別清澈的眼難道還看不透?」他的痛比任何人都深刻。
當年才十歲的他快快樂樂地和家人出游,弟弟在車上打著電動,小妹窩在母親懷中吸吮拇指,開車的父親則轉著廣播。
意外發生的瞬間,他正低著頭看漫畫,突然一陣撞擊力從左後方面來,他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身子便騰空而起。
一陣天翻地覆的黑暗後,全身的抽痛喚醒他的神智,可是老天終究是無情的,當他拖著扭傷的腳想要救出困在車里的家人時,轟然而起的爆炸將他推向更遠的稻田,背部立刻傳來劇烈疼痛,沒多久他便失去意識。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再一次睜開眼時,在他床邊的是位面容偏白的美婦,而她懷里抱著睜著圓滾滾大眼的小女娃。
後來在爺爺老淚縱橫的解說下,他才知道自己足足昏迷了兩年,在爺爺的一再懇求下,院長夫人才動用她不為人知的能力救回他,讓秦家最後一根獨苗得以幸存。
听到他的話,杜千桃悲傷的神情更為黯然,她的能力在杜家一直就是公開的秘密,但她卻從未和他談論過此事。
因為她不喜歡與眾不同,也極力隱藏雙眼所見的兩個世界,一直以來,她牢記母親殷切的叮囑,不看、不听、不介入,不因同情而動用能力。
可是要做到無動于衷真的很難,看到好朋友被惡鬼纏身,甚至身後跟著一堆前世冤債,她總會忍不住暗施援手。
雖然次數少之又少,她還是擔心有人發現她的異樣,繼而追問她的舉動,甚至發現她的秘密。
她接著想起以前母親告訴她的事,他的家人都命喪于一場車禍,他也曾經經歷過失去至親的痛。
「至少你還有管家爺爺……」她眼神一黯,雙肩微微顫動。
「你也還有老爺和小少爺!爺爺一直很放心不下你,要我好好照顧你,一如他在杜家的時候。」爺爺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心思細膩的她,怕她不懂得保護自己。
「管家爺爺他……他很疼我……」除了爸媽外,他是對她最好的人。
「我明白。」他的大小姐雖然好勝,卻不失良善。
「我想他。」如果管家爺爺在的話,她就能毫無顧忌的抱著他放聲大哭。
「他也一樣想你。」畢竟爺爺的一生幾乎耗在杜家,杜家的一草一木對他意義重大,何況是人。
「……我是因為想管家爺爺才哭的,不是我媽……」她低垂著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
杜千桃哭得很壓抑,不敢太大聲,嗚嗚咽咽的像剛斷女乃的幼貓,不想讓人家听見她不夠淑女的悲泣哀鳴。
她為難著自己,克制著自己,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傷心,只因深愛母親的父親比她更痛,她不能讓失去摯愛的父親還得擔心她。
媽媽說她很堅強,是個勇敢的大女孩,她可以做到不為短暫的分離而哭泣,她的眼淚是珍貴的星鑽,不輕易閃爍。
眼眸一黯,秦萬里一舉手,將她的頭往胸口按。「不會有人瞧見你臉上有淚,我會幫你擋著。」
「嗚……不許走開……」她雙手緊緊揪住他胸前衣服,悶聲低泣。
「謹遵大小姐吩咐。」
怦!怦!怦!心跳加速的跳動著。
誰也沒辦法從俊美的年輕管家的表情看出什麼,他將內心的情緒隱藏得極深,仿佛天生缺乏七情六欲,不見一絲波動。
但是他想撫模柔順短發的大掌抬起又放下,最後規規矩矩地置于大腿外側,硬生生折斷想給予她安撫的念頭。
她是他的大小姐,他發誓守護的嬌貴人兒,他不能,也不可以有……非分之想。
「秦萬里。」她忽然低喊。
「是,大小姐。」
「我以大小姐的身份命令你,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得擅自離職,而已不準比我早死,我不要參加你的喪禮。」
他想笑,心頭卻泛著疼。「是的,大小姐,我會一直待在杜家,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為止。」
這是他的承諾,也是誓言。
「很好,你是杜家的,只能听我的使喚,旁人的話不必理會。」杜千桃揪衣的手用力得指節泛白,語帶哭音的說。
秦萬里微震,腰桿挺直。「你看到什麼?」
他是少數得知她身懷靈力的人,除了能見鬼外,她似乎還有其他異能,在她滿十六歲後逐漸顯出,讓她原本率真的性子變得沉靜。
「我……我什麼也沒看見,你只要記著,我才是你的主人,那些攀親引戚的是外人,不用怕傷感情而對他們客氣。」她長大了,換她來保護「家人。」
杜千桃嘴上雖然不承認,但心底早認定秦萬里祖孫是自家人,所以她才會在他們面前耍任性,將真實的一面展露無遺,而不是矯柔做作地扮演外人所認識的溫婉閨秀。
「大小姐……」
不想讓他問太多,雙眼哭得紅腫的杜千桃抽了抽鼻子。「弟弟在哭了,你去看看他。」
其實杜家小少爺的哭聲極其微弱,以他倆所在的位置,照理來說是听不見的,不過她的听力比一般人靈敏,所以能清晰入耳。
大廳布置成靈堂,六尺見方的棺木擺放靈堂後方,大伙都忙著治喪事宜,以為會有人陪著杜家姐弟,但事實上,大家關心的是喪妻的男人,怕他會傷心過度想不開,紛紛圍繞他左右,言不及義的找著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
大人有大人的想法,他們認為小孩子的感受沒有大人深,一時的難過挺過去就好了,時間會沖淡記憶,兩姐弟很快就會忘了曾在身邊的親人。
「你要幫我,幫我守住這個家。」
這時的秦萬里未听出她話里的深意,只當她害怕再失去在意的人。
「萬里,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這要求對你來說太為難了,但我是自私的母親,不希望你拒絕。」她唯一能請托的對象只有他了。
「夫人,我一點也不為難,沒有你就沒有今日的我。」
「不,我……咳!咳!不是要你報恩,是我的私心,囡囡從小就不是個好照顧的孩子,她有主見,心眼多,有小聰明了,可是……」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滿是憂心。
歷代巫女的宿命終于要降臨在她身上了,果真是拼不過天,無一人活過半百,在有限的生命里,她們的命是受詛咒的。
她沒有怨言,也不敢抱怨蒼天無情,只是愧疚沒法再陪著所愛的人一起歡喜、一起憂傷,讓他們在有生之年留下遺憾。
人生的不完美是一種過程,她真的不強求,畢竟在她短短的生命里,能有幸遇到相守一生的男人,以及擁有一雙可愛的兒女,她已心滿意足,只是還有太多的牽絆,讓她纏綿病榻也難以寬心,始終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