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唱首曲子嚇嚇你們。」君十三拉著裙擺起身,傲慢的口吻,已經完全沒將眼前三位神只給放在眼里。
無咎一直注意著她,看她身影踉蹌了下,趕緊將她扶住。
「不用,你坐好就好。」
「你嫌我唱歌難听?」她倒抽口氣。
「不……」
「給我坐好,她像個初學走路卻不願讓人牽的娃兒,甩開他的手之後。卷起寬袖睇著遠方的壯麗夕霞,微眯起眼,嬌嗓逸出檀口,清亮而不見雜質,彷佛可以破開黑暗,讓煦日再現。
那婉轉的嗓聲,噙著溫柔的力量,在湖面繚繞,在空中盤旋,讓萬物都沉醉其中,直到一曲唱畢。
「唱得好不?」她垂眼看著斂笑震愕的三人。
這首曲子並非祈歌,只是一首佛恩小曲,是為佛獻唱。
「唱得確實極好,簡直和拾扇如出一轍。」左近突道。
無咎橫眼瞪去,君十三一怔,看似閑散的目光,慢慢凝聚。「誰是拾扇?」
這名字在她面前出現太多遍,多到她不介意都不行。
仿佛,有誰透過這個名字在看她,又或者是有誰借著她在想像某個人。
「左近!」無咎沉聲低咆,警告意味十足。
「別說了,左近。」就連湛朵也出聲阻止。
然而,他卻像是吃了秤坨鐵了心,鏗鏘有力的回答她,「君家初代祭主,君拾扇!」話出口的瞬間,他彈指射出銀色光芒進她的眉心。
「左近!」無咎想要阻止已來不及。
君十三身形搖晃了下,想開口,卻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無咎見狀,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右臂一掃,氣勁自指尖疾射而出,直朝左近而去。
他俐落閃過,往後翻轉避開。
湛朵搔搔臉,喝他的酒看熱鬧。
「話是她追問的,我不過是替她解惑而已,你犯得著拿我出氣!」左近不悅地說。
「你沒有資格讓她想起前世!」
「讓她想起又如何?她本來就是拾扇,而你也是如此認定的,不是嗎?既然如此,又為何不能讓她想起?」他笑得挑釁。
「你少管閑事!」
「我才不想管,只是不希望你因為她而忘了正事。」他終于沉不住氣。「你忘了降雨,你可知道?要不是我去替你善後,上頭早就怪罪下來了。」
「怪罪下來自有我擔著,誰要你多事?」
左近火大地踹開矮桌,「不就是一個人類?我以為七百年過去,你的心也該平靜了,結果你卻一直被困在過去!」
他承認,他也很喜歡拾扇的直性子,對于拾扇轉世的君十三,他多少也有些想法,但再怎麼喜歡,都不應該為了她而荒廢正事。
「我沒有被困在過去,而是……」無咎銳眸寒厲。「直到與她相遇,我的時間才開始轉動。」
「你……」
「左近,給我听好,少管我的事,對于我該做的事,我會處理。」他等待了七百年,誰都不能阻止他愛她!
左近瞪著他,想說什麼,卻見湛朵懶懶地晃到兩人之間,雙臂一揚。「好,到此為止,先把十三帶回去吧,等她醒來,看她憶起多少再做討論。」
無咎抱起她,驀地消失不見。
左近只能瞪著湖面重嘆一口氣。
「我說……左近,你為什麼要讓十三想起前世記憶?」湛朵問著,桃花眼藏著深意,仿佛將一切都看在眼底。
「因為我要讓無咎覺悟,君拾扇只是在利用他而已,等到君十三想起一切,這場鬧劇就可以結束。」
「听起來很有道理,只是我怎麼好像嗅到不尋常的味道?」他眨著眼,意味深長地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左近原是問心無愧與他對視,但湛朵的眸清澈得像要映照出他深藏在心底,就連自己也不願承認的情愫,逼得他心虛地別開眼。
「我是花神將,花兒總是多情,而多情的人總是特別容易看穿別人的心意……我總覺得你……」湛朵往他肩頭一按,話意就頓在最曖昧的氛圍里。
「我是怕無咎太痴迷,為了她誤了正事。」左近眉頭緊鎖,將內心的想法往深處藏,用現實隱藏一切。「就算她擁有神格又如何?這一世的她終究是凡人,他現在就接近她,你認為天尊會允許,不會降罪?」
他可沒辦法那麼樂觀,再加上,擁有太深的貪嗔痴狂,只會招來不幸,不管是神還是人,都沒有例外,而他不樂見那麼一天。
「事實上,天尊直到現在都沒阻止,不是嗎?要是天尊真打算阻止,咱們就幫無咎嘛。」湛朵笑得皮皮的。
既然他不坦承自己對拾扇也有愛意,他也沒打算硬逼……嗯,至少不是現在。
左近眯眼瞪他。「你記不記得拾扇幾歲壽終正寢?」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八十五歲吧。」
「那你認為君十三可以活多久?」他再問。
「應該差不多吧,君家主祭向來比較長壽。」
「她今年才幾歲?我們要排斥他們到她壽終正寢?」這麼破洞百出的計劃,要怎麼維持到那時候?
「總有辦法,總有辦法。」湛朵樂觀得要命,壓根不認為有什麼問題。「走走走,無咎八成將十三帶到天竺山,咱們一道去。」
「我不去。」
「你不去,難不成是不想看到無咎和十三那麼接近?」壞心眼地戳他痛處。
「你在胡說什麼?」左近微惱斥道。
「那就走啊。」湛朵哈哈笑著。
左近無奈,只能被他拖著走。
恍恍惚惚之間,君十二在光與暗的邊緣飄移,直到被一副溫潤恬柔的嗓音所吸引,朝光源而去。
「無咎,你瞧這箍漂亮吧。」女子穿著簡單的深衣,灰白長發挽成髻,看起來有點年紀,但嗓音卻依舊如少女般柔媚。
從她的角度看來,她只能看到女子的背面,而同樣背對的男人正緩緩地轉過身來,長發未束,笑得魔魅而戲謔。
君十三心頭一顫。怎麼會是他?
「這是什麼玩意?」
「額箍,現下正流行的飾物。」女子獻寶似的,將龍形箍拿高,在他飽滿的額前比劃著,「這可是我做的呢,要送給你的。」
「怎麼,你想給,本君就得收?」他哼了聲,像是不甚滿意,有點嫌棄,然而他的眸色溫柔,藏著他不自知的深情。
「很適合你的。」女子招著手,「你蹲下來一點,快點。」
「怎麼,本君非收不可?」
「唉,你就收下吧,我的時辰差不多了,送你額箍,你才會記得咱們還有兩世的情誼。」
「光是這世遇見你,就把半條命賣給你君家,來塵再遇見你,本君豈不是得把命送給你了?」他滿嘴戲謔,但還是順從地微彎身,讓她把箍戴在他額前。
「說這麼什麼話?當初是我救了你,你要知恩圖報吶。」
「嘖,不過是誤闖結界被你救了,一點小事說得本君從窩囊似的。」
「大人不窩囊,問題出在你野性人強,經過佛地才會被佛陀的結界套住。」她笑嘻嘻地道︰「而我最強的,就是解除結界,這一點,我確實是強你一些些呀。」
他抽動眼皮,「所以本君不是都答應你了,就算你不在,在本君能力範圍內,依舊幫到底,但是麻煩訂下一條規定,祭主要巫不要硯,免得本君一見到男人,倒了胃口,轉身就走。」
女子笑咪咪地睇著他,「放心吧,君家靈力較強的,通常都是女孩子……」
「怎麼,這樣看著本君,迷上了?」他勾唇,笑得魔魅。
「我早就迷上你了,難道你不知道?」她嘆氣。她已經說了幾十年,他從沒當真過。
天竺山上相遇的瞬間,也許是距離她下凡的時間太近,她還擁有許多靈力,讓她想起自己向天祈求的事,好不容易與他結緣,他卻不懂情愛,白白浪費了一世。
如今,她就要離世了,她不怕,因為她知道自己還有兩次機會。
「要真迷上本君,會將本君困在這里?」他壓根不信。
她不禁又嘆口氣。「那是命嘛,怪誰呢?無咎,咱們相識數十年,我都老了,怎麼你瞧起來都沒變,真是太不公平了,要是咱們走在外頭,人家會以為你是我孫子。」想到外貌上的差距,她就忍不住嘆氣連連。
「你沒出閣,哪來的孫子?」他哼了聲。
「我哥哥的孫子看起來比你還大呢。」她又嘆氣了。
「不要嘆氣,把福氣都嘆完了。」
「唉……無咎,我的時辰到了。」她說著,身形晃動著。
他見狀,一把將她摟進懷里,雙眼不眨地睇著她。
這一幕,讓君十三清楚地看見那女子滿是皺紋的容貌。
「別怕,不會痛的。」他低喃著,但不知為何內心卻莫名地開始暴動。
人間事,不就是如此?
人間一世,體驗生老病死。這沒什麼,每個凡人都有一定的歸途,她只是暫時離去,魂魄還是會繼續轉世,而且他們還有兩世情緣,他等她回來,跟他斗嘴。
她笑睇著他,想抬手輕觸他,無奈半點氣力都沒有。「無咎,說真的,你會不會恨我自私替你取了名,把你給困在這里?」替他取名,只是踫踫運氣,誰知道緣份就是這麼神奇,那時的他還沒擁有名字。
她可以認為,這是老天賜給她的契機,對不?
「取都取了,我還能怎樣?」他撇唇,光是要安撫體內莫名的情緒就夠他費神。
「恨不恨?」她執意再問。
她的愛情很自私,為了愛他,為了結下下一世的緣,她只能以名立約,把他困在這里,把他扣在君家。因為不管他們未來如何,天尊為了讓她解開無咎的束縛,勢必讓她轉世為君家人。所以只要讓他成為守護龍神,他們就一定能再相遇。
他不解地看她。「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和她在一起很快樂,什麼恨不恨的,他想都沒想過。
「是嗎?要等我喔,我會再成為君家人,到時候你可要來找我……」噙笑的水眸凝睇著他,而後在他懷里失去氣息,即使魂魄離體,那雙眼依舊沒合上,不是死不瞑目,而是舍不得閉目……那神態,饒是君十三也看得出,她有多放不下他。
「拾扇?」他低喚著,面有疑惑地輕撫著自己的胸口,再緩緩撫上她的頰,不能理解心底那股凶猛的痛到底是打哪生出。
他只能看著她,直到他探手輕撫過她的臉,瞬地還她一身少女模樣,沒了半點老態,就連花白長發都變得烏亮油黑,唇角勾著笑意,水眸直瞅著他,仿佛回到他們初相遇的瞬間。
拾扇與他相遇時,才十五歲,如今已八十五歲高齡,他們共度了七十年晨昏,幾乎是形影不離,所有過往如浪潮般洶涌地打進他心里,太過濃烈、太過凶猛,讓他無法承受。
直到這一刻,他才醒悟拾扇已融入他骨血,成為他密不可分的部分,然而他卻失去她了,他好不舍……就算知道有天會再相逢,可是這一刻,他失去她了,這份認知,讓他的眼好痛好痛……
「拾扇!」他猛地將她抱進懷里,緊密得像是要將她嵌入體內。
君十三瞪大了眼,瞧見他抱在懷里,重回青春的姑娘,竟有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容顏,听見他撕心裂肺的悲鳴,心頭狠狠發痛著,痛到她驀地張開雙眼——「你醒了?」坐在床畔的無咎,神色微慌地看著她。
他不知道她在夢里看見多少前世記憶,就怕她想起過往,不會接受他的情意。
君十三張大眼瞅著他。面容不改,然而此刻的他輕勾著笑,迥異于夢中悲慟不已的他。
是說……那是夢嗎?
這個夢境,又是要告訴她什麼?
「怎麼了?」察覺她的異狀,他探手想要輕觸她的額,卻被她一把撥開。「十三……」
「拾扇是君家的初代祭主。」她啞聲喃著,想起小時候看過的君家史冊,記載著君拾扇和龍神的相遇。
內容與她剛才的夢境不謀而合,只是史冊上並沒有記載他們的愛情。
「你……」無咎頓了下,「你怎會提起這事?」
「你和初代祭主什麼關系?」
無咎抽緊下頜,恐懼在他心底扎了根。
她看見什麼?是不是想起了過往,有了拾扇的記憶,會不會和拾扇一樣不願愛他?
「我……」他說不出話。
「你說不出口?」她眯眼瞪他。
無咎沉默,伸手想要握住她的,卻被她拍開。
「不要踫我!」
無咎怔住。
君十三驀地坐起身,發現身處在陌生的房內。「這是哪里?我要回去。」
「你到底怎麼了?」
「退開!」見他逼近,她沉聲低斥。
此時此刻,她不想見他,只想好好地靜一靜。
也許,她看見的不是夢,而是過去。
如今,她總算明白為何湛朵和左近一直說起拾扇的事……
原來他愛的人是拾扇而不是她!
「十三,發生什麼事了?」無咎凝睇著她,想從她的表情看出端倪。
「不要叫我的名字。」捂著耳,像在抗拒什麼。
拾扇和十三,名字不同,但發音是相似的。
仿佛,他透過她的名字,在呼喚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