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羅 第一章

我帶著婀娜到尼泊爾去拍照時是三月。尼泊爾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正雪融,綠茸茸的小草長得似絨毛,空氣如水晶,村中孩童歡笑的面孔使我倆心曠神怡。

婀娜並不是我的女友。

她是一個活潑美麗的女郎,誠然,但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她是一間雜志的編輯,而我是職業攝影師,我們到尼泊爾是為了拍一輯當地婦女與孩童的照片。

是以我們並沒有住尼泊爾帝國飯店,我背著背囊,帶著一吉普車的行裝,隨時預備架起尼龍帳篷在山坡睡上一覺,這害苦了婀娜。

像一切都市女郎一般,她嬌生慣養,唯一的運動限于穿了三點式泳衣站在沙灘上拍照,或是提著網球拍在球場上來回踱步,一到尼泊爾郊區,她就嚷吃不消。

早上睡醒,挖起一團雪擦擦臉我就吃早餐,吉普車尾箱放著整整兩大箱罐頭,包括番茄汁烤豆與啤酒,以及用來分給孩子們的許多巧克力,全部不合婀娜的胃口。

她也真有辦法,在鄉村買來干淨的雞,生了火烤來吃變相的叫化雞。

婀娜說如果有辦法弄到龍井,可以在尼泊爾落籍,時代女性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在這以前,她與我去過希臘拍攝土制船只,曬得像黑鬼頭似的回來,一副歐洲新潮兒的模樣。在希臘,我們還有男女之別,現在就成了兄弟姊妹。

真可惜,婀娜長得那麼漂亮,身材又那麼好……我聳聳肩,或許應該慶幸,因為友情更加難能可貴。

這一次來尼泊爾,跟上次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往後發生的事,卻是我們兩人做夢也想不到的。

當夜我生了火,在電筒下閱勞倫斯的詩,口中嚼著口香糖,真有一種永遠不想返回文明的感覺。

婀娜裹著毛毯過來我身邊坐下。

我放下書,「怎麼?仿佛有所感觸似的。」

她抬頭看著星空,「這里真好。」她說。

「欠一個熱水龍頭。」我說。

「是呀,但是在這里,誰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戴著金勞力士手表。」她說。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故意打岔,「還不是一樣勢利,孩子們見你手上有巧克力。就來親近你。」

婀娜埋怨說︰「你真煞風景。」

「嘿,我算煞風景?你下次另外找人陪你去利馬高原吧。」

「喬穆,」她無奈,「我在等著看什麼人來收服你。」

「你呢?你為什麼不使盡渾身解數?」我問。

她取起勞倫斯詩集往我頭上拍下來。

我說︰「噓,有異聲,听。」

她側側耳朵,「沒有聲音呀,少見鬼。」

「我明明听見腳步聲。」

「尼泊爾沒人落蠱,又沒人懂吹毒箭,我不怕。」她笑。

「不怕就睡吧,明天已是最後一天。」

「你沒有留戀?」婀娜問。

我拍拍她的肩膊,「睡吧,我們是香港人,離不了那塊地方。」

她忽然一震,「喬穆,我听見鈴聲。」婀娜站起來。

我取笑說︰「獵頭族來了。」

「瞎說。」

她取起電筒照過去,「誰?」她用學來的尼泊爾土語問道。

我們的面前有一片樹木。

「什麼人?」婀娜揚聲,「出來。」

「听錯了吧,」我也疑惑起來。

話還沒說完,樹林中探出一個小小的身形,微弱的鈴聲跟著響起。

「是個孩子。」婀娜說。

我釋然,許是听到我們這里有糖吃,乘黑模了來尋。

「過來。」婀娜揚手叫他。

那孩子緩緩走過來,身形漸漸清楚。

婀娜失聲,「咦,是個少女。」

正是個尼泊爾少女,穿著當地鄉村的民族服,梳兩條辮子,她向我們走過來,腕上裝飾的銀手鐲發出錚錚聲。

她的鵝蛋臉作蜜黃色,眼楮又大又圓,長得竟如此漂亮,在電筒光的掩映下,我看得呆住了。

亞細亞族人面孔都差不多樣子,但是尼泊爾人少有這樣細致的五官。

她走近了,並不出聲,先細細把我看清楚了,又轉過了頭去打量婀娜。

婀娜覺得有趣,把身上的毯子扯得緊一點,坐在她對面。

那少女開口了,說的竟是英文!我真正連下巴都幾乎掉下來。

她說的是︰「你們是香港來的吧。」

婀娜詫異地問︰「你也是游客?」

她緩緩地搖頭,「不,我不是游客,我住這里有兩年了。」

「兩年?在這里?」婀娜瞠目。

「以前,」少女說,「我也住香港。」

婀娜與我听得一陣迷茫,知道這件事決非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

「你先坐下來,」婀娜說,「要不要喝可口可樂?」

少女搖搖頭,「我不喝可樂,」她想一想,「有沒有庇利埃礦泉水?」

「老天,」婀娜說,「你一定在香港住餅,毫無疑問。」

少女說︰「我想你們兩人幫我忙。」

「怎麼幫法?」婀娜非常熱心。

我抱著雙手站一邊,越來越困惑,她是人是鬼?

「我想離開尼泊爾,事實上我想回香港。」少女說。

她的英語非常純正。鬼說不說英語?‧

我忍不住問︰「那你的護照還在不在?」

「在。」她很清醒。

「我可以看一看嗎?」我問。

她自貼身的口袋中取出一本英國的護照,交在我手中。

我打開到姓名那一欄,「慕容——你姓慕容,是華裔?」

她點點頭。

婀娜探頭過來問︰「‘慕容瑯’,嘖,多麼美麗的名字。」

我問︰「你沒有飛機票吧?」

「沒有。你們替我墊付,到了香港,我還你。」她說得這樣理所當然,這樣坦然,不由我們不相信她的。

然後她收好護照,跟我們說︰「我走了很遠一段路才到你們這里,我累了。」

她走進帳篷里,躺下,當是自己家一樣的就睡著了。

我與婀娜張大了嘴,好一會才恢復過來。

我問婀娜,「哪里來的這樣一個神秘女郎?」

婀娜苦笑,「大概是城里那些廟宇中的冶艷人像復活了。」

我看一看那少女,「她說的話可信嗎?」

婀娜說︰「我不知道,我從沒遇見過這麼怪異的事。」她抱膝坐下,「也許明早太陽一出來,她就會消失無蹤。」

我說︰「看樣子不會的。」

「她一個人在尼泊爾干什麼?」婀娜好奇心不能磨滅,「怎麼能夠一住兩年?現在又不流行吸大麻。」

「也許她像你,」我擺擺頭,「住膩了香港,前來吸新鮮空氣。」

「但是兩年!你看她,跟土著有什麼分別?她那件羊皮短襖油膩邋遢,手腳都黧黑,喬,看樣子她還不止住了兩年呢。」

「她的英語還那麼流利——」我說,「真不可思議。」我打一一個呵欠。

「喬,你睡得著?」婀娜對我說道。

「當然,」我說,「你也睡吧,睡眠不好,人容易老。」我打趣她。

她裹著毯子,咕噥說︰「今天特別冷。」

我鑽進帳幕去,熄了電筒。

第二天我第一個醒,草上的露珠尚未消失,我已經起身,頭一件事便是探頭去看那個少女,她睡在婀娜旁邊,兩個人一式的臉蛋,長睫毛,像雙妹牌花露水招牌上的廣告。

我放心了。

月兌了衣服,我浸到溪邊洗澡,水是雪水,凍得徹骨,我一邊呵呵地叫,一邊洗刷,我就快把身體練得百毒不侵了。

擦干了身子上岸,回到帳幕邊,雙妹嘜已經起來了,婀娜在收拾相機及底片,而那少女不知在什麼地方,牽出兩只毛茸茸的犁牛,正蹲在那里擠牛女乃,我看得呆住了,驚駭之余,看向婀娜,她向我聳聳肩。

少女朝我笑笑,不出聲。

婀娜說︰「她說她在此地住久了,沒有說話的人,故此久而久之,已經失去閑談的習慣。」

少女捧一碗牛女乃給我,我聞到一陣騷香味,隨碗喝了一口,別有風味,也顧不得衛生問題,一飲而盡。

婀娜說︰「這兩只牛是她的財產。」

「我的天。」我說。

婀娜說︰「比一輛跑車有用得多呢。」她拍拍牛月復。

我取餅相機,替少女拍了一連串的照片。

我說︰「慕容小姐,我恐怕你要放棄這兩頭牛了,今天我們將回波曼城去訂飛機票回香港。」

「呵是。」她說,「太好了。」

婀娜說︰「那麼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少女搖搖頭,「我沒有什麼可收拾的。」

「牛呢。」

「隨它們去,還它們自由。」她說。

婀娜說︰「我還有一套干淨衣服,給你換上如何?看上去不那麼異相。」

她想了想,點點頭。

婀娜遞一套牛仔褲T恤給她,她接過了,看了看,「咦,」她問,「今年還流行祖達治牌嗎?」

婀娜漲紅了臉,「你還記得這些?」

少女側頭想了一想,「像騎腳踏車,學會了總不會忘記。」

她轉身去換衣服。

婀娜說︰「我保證別的攝影師不會有這樣的奇遇。」

「看樣子她未‘出家’之前,跟你一樣,是個時髦的黃金女郎。」

「啊,我想她環境要比我好得多,你不見她雍容的態度?」婀娜說,「到了香港,我們一定會有一個更大的驚奇。」

「你身邊有沒有六百美金?」我問,「我們先要替她墊付飛機票。」

「什麼我們,是你,」婀娜笑,「別把我拉扯在內。」

少女換了衣服出來,頭發梳成一條長辮子,鼻邊瓖著一顆金珠,一雙眼楮黑沉沉地,里面像是匿藏著無數青春的夢,蠢蠢欲動,要把人攝進她的夢境里,無限的神秘詭異。

我像個呆瓜般地盯著她看,目光注在她的臉上。

婀娜永遠是最現實的,她對少女說︰「回到城里,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少女含羞地笑。

我把她倆安頓在後痤,發動吉普車的引擎,向波曼城駛去。

路程約三小時,婀娜不停的發問,少女很溫婉老實,一一作答。

我忍不住,跟婀娜說︰「你那記者本行的老毛病發作了嗎?問個不停,也許人家不想說那麼多呢。」

婀娜白我一眼,「我又不會寫出來,怕什麼。」

少女微笑,「沒有關系。」她好脾氣地看著婀娜。

婀娜問下去,「……那麼你離開尼泊爾是因為族長要娶你為妾侍?你可以逃呀。」

少女仍然微笑,「我現下不是在逃嗎?」

婀娜說︰「嘩,太刺激了,他是一個糟老頭子嗎?」

「不,他是一個英俊的年青人。」

我趁婀娜再發表意見之前說︰「不如狸貓換太子吧,婀娜,你留下來吧。」

「去你的。」婀娜在我身後捶我的背。

我說︰「那個旅長並不是手持彎刀的土佬吧?」

「啊,不不,他是劍橋歷史系的畢業生,不過西方的文明並沒有改變他的氣質,他仍然認為三十只山羊可以換一個妾侍。」少女仍然微笑。

「有這種事。」婀娜說。

「但我自西藏到達尼泊爾,多得他的幫忙不少。」她忽然

透露。

「西藏?」我問,「你說西藏?」我申吟。

棒了一會兒少女答︰「我在西藏住了很久。」

我與婀娜終于維持緘默了,事情復雜得我們不能在短短時間內抽絲剝繭。

少女說︰「事情其實很簡單,五年前我因小筆離家出走,一般人往歐洲,我卻在亞洲兜圈子。」

「五年!」

「是的。」少女低下了頭。

車子顛簸得很厲害,因為沉默,婀娜扭響了錄音機,播出了印度釋他音樂,如泣如訴地敘述著遠年不知名的故事。

姓慕容的少女臉上永遠有一層不相干的神情,曾經滄海的茫然,與釋他樂配在一起,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飛天像,自敦煌飛到西藏,再停落尼泊爾。

到了波曼才中午時分,我只租了一間房間,大家輪流用洗手間,我去歸還租來的吉普車,取回訂金,替慕容瑯買了飛機票,辦妥一切回帝國飯店,看見兩個女郎坐在那里吃熱狗。

慕容瑯洗了頭,漆黑的長發垂在腰間,一張臉擦得亮亮的。美剛得像一顆珍珠,帶圓潤的光輝,穿著婀娜給她的衣服。

我說︰「飛機票買到了。」

「謝謝你。」她說。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嗎?」我是指她的前途問題。

「到香港後,要剪一剪頭發。」她天真地說。

我笑了,「你找得到家人嗎?這五年當中,可有與他們來往?」

「我家從來不搬,我爹爹喜歡住在一個老地方。」她很有信心。

我點點頭,「今天晚上,你與婀娜睡床,我睡地下。」

慕容瑯問,「婀娜與你——愛人?」

「嘿。」婀娜仰起鼻子,「他想。」

慕容瑯笑了,然而,她仍不像香港人,她的純真使人忍不住想親近她。

當天晚上,由我請客,在飯店內的西餐廳里飽食一頓,大家都吃得很多,席間談起香港,我們自幼至大生活的城市,有無限的懷念,真是,離開十天就舍不得了。

慕容瑯有種出世的寧靜,她對生活的需求,止于吃得飽睡得足穿得暖,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她像一個極小的孩子。

晚間我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盤算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沖出這輯照片。

早上在飛機上難免精神欠佳。

飛行的路程並不長,數小時就到了。

慕容瑯的護照並沒有過期,真是幸運,輪行李的時間我陪她打電話回家。

那個電話不通,問電話公司,說號碼早取消了。

我與婀娜面面相覷,但慕容瑯並不著急。

她面紅紅地不好意思,「真不知應該打擾你們之中的哪一位?」

婀娜為難了。

我從來不以為一下飛機就會跟慕容瑯說再見,我對這個少女有好感,是以拍胸口說道︰「住到我家里來吧。」

婀娜說︰「她一個人住你家不太好吧。」

我沒好氣︰「她跟尼泊爾土佬混呢,更加身敗名裂。」

婀娜問她︰「你覺得如何?要不要跟這個土佬回去?本來應該由我收容你,可是我屋里已經有三個同伴,擠不下了。」

慕容瑯說︰「不相干,我跟喬走。」

婀娜笑道︰「喬,你總算有女人相信你了。」

我嘆口氣︰「來,慕容瑯。」

我們在飛機場外攔截了一輛計程車,向家里駛去。

一路上她左顧右盼,觀賞著沿路風景,默默無言。

我把她帶到家,約法三章。

她很喜歡我房中的搖椅,把它端到露台,一下一下的坐著搖。

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替你登報紙尋人好不好?不是不喜歡你,也許你家人——喂,喂——」

她在搖椅上憩著了。她真是听天由命,沒一點心事。

我替她在各大報章上登尋人廣告︰「慕容瑯抵港,親友請電****。」

登了兩天,一點音訊部沒有。

我對阿瑯說︰「我血本無歸呢,飛機票、廣告費,還有你三天來的食宿費用——只好將你賣掉抵債。」

瑯傻氣的笑。

「你這個孩子。」我說。

我的公寓分為兩部份。一半隔為黑房及攝影室,另一半是一個大廚房與睡房。

阿瑯把這里當自己家一樣,十分習慣自在,她是個好幫手,我倆一下子,

把所有的尼泊爾照片沖了出來。

婀娜來看過我們一次,又替阿瑯署了許多日用品。瑯很感激她,叫她「姐姐」。

婀娜問︰「你幾歲?」

「我廿六。」瑯說。

婀娜說︰「我還比你小一歲,不過不打緊,我仍然是你姐姐。」她真的很誠懇。

阿瑯毫無機心地笑,

我很煩惱,「阿瑯,你一定足闖了禍才到西藏去的,你家人不要你了。」

那日半夜,電話鈴響得震天骰。

我睜開眼楮看手表,三點一刻,哪個捉狹鬼?

我取餅電話筒,「喂?」

「你是誰?」那邊是一個女聲。

我不由得有氣,「你打電話來,你不知道你找誰,倒要問我我是誰?」

「我找慕容瑯。」

「她在我這里,你是她的什麼人?」我身上的瞌睡蟲全跑光了。

「阿瑯在你這里?」她問︰「有什麼證明?」

「什麼證明?她就睡在我這里。」

「你是她的什麼人?」

我光火,「你是她的什麼人,你別糾纏不清好不好?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瑯?抑或是看了報紙來瞎七搭八?」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過來見阿瑯,你把你的地址說一說。」

「你是她的什麼人?」我再問。

「我是她的繼母。」好家伙,終于有人來認領。

我將地址說了一遍。

「我馬上來,你叫醒阿瑯。」

「如果你是她的繼母,」我說︰「你應該知道,阿瑯睡著了不容易叫得醒。」

那邊擱了電話。

我起身去搖阿瑯。

阿瑯轉個身,我再推她,阿瑯像是關閉了睡掣,要待明天早上才會按時開啟。

我放棄。

樓下靜寂萬分,我在露台向下望,不到五分鐘,便有一輛中型的日本車駛進來,停在路邊。車子里走出一個女子,從大廈高處看下去,只覺她年紀還輕,瘦長身材,與她同來的,尚有一個穿制服的司機。

她自稱是阿瑯的繼母。

沒一會兒,門鈴響了起來。

我前去啟門,一看來客的面貌,就詫異得怔住了。她是那麼年輕,不會比阿瑯大,而且容貌那麼秀麗動人。

「你是——」我凝視她。

「我在電話中已跟你說過了話。」她冷冷地說。

「請進來。」我忍不住將眼光留在她身上。

她轉頭囑司機在門外等,跟我進屋子。

「阿瑯呢?」她匆忙地問。

我指一指地上的阿瑯。

她連忙蹲下看,「果然是阿瑯,」她說,聲音中充滿了驚喜。她伸手模模阿瑯的臉蛋,「阿瑯。」但是阿瑯這只呆瓜,並沒有醒過來。

我的女客找了一張椅子坐下。

「先生貴姓?」她問。

「我姓喬。」我答。

我直視她。他們慕容家的女子,一個比一個美麗,但這一位的容貌與阿瑯又不同,她是冰冷的,眼楮中充滿敵意,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緊,頭發梳得光光,露出額角一個發尖,身上一襲白色麻布的時裝,正是最新流行的式樣,聳肩,窄袖。

她並不介意我盯著她看,問我︰「你在什麼地方找到阿瑯?」

「尼泊爾。」

「什麼?」

「尼泊爾。」找解釋,「我是個攝影師,在尼泊爾拍一輯照片,踫見了她,她叫我把她帶回來的。」

「她身體很健康吧?」她問。

「看上去完全沒有不妥之處。」我說。

「她失蹤有五六年了,」她匆促的說︰「家里一直找她。」

「老天。」我說。

「這幾年內發生了很多事……」她改變話題,「喬先生,這次謝謝你。」

我微笑,「光謝沒用呢,阿瑯欠我飛機票。」

「那自然。」她說︰「我們一定償還。」

我說,「阿瑯要到明天早上才會醒,你要不要先回去?」

「都快五點了,」她說︰「要是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一等。」

我說︰「我無所謂。」

我走到廚房去做咖啡。

她在我攝影室內踱來踱去,目光如炬,打量著我拍攝的照片。

夏天的南國天亮得早,喝完了咖啡,已經有小鳥鳴叫。

她沒有一絲倦容,渾身散發著緊張的神色,與阿瑯的隨和溫婉剛則相反,但她仍然是一個罕見的美女。

我不知應說些什麼,室內一片死寂。幸虧阿瑯醒了,她打一個呵欠,一骨碌坐了起來。

她的繼母跟她說,「阿瑯,我們回去吧。」聲音鎮靜得多了。

阿瑯睜大了眼楮,「是你,你終于來了,爹爹呢,爹爹為什麼不來接我呢?」

「阿瑯,一切回家再說。」

「回家,」阿瑯說︰「啊,當然,我要回家。」

「走吧。」她的繼母催促她,「不能再打擾人家。」

阿瑯依依不舍的看著我。

我聳聳肩安慰她,「千里搭長棚,無不散的筵席,把我當那兩只犁牛一般看待好了。」

阿瑯笑了。

「再見。」我送她們兩人出門。

我交上名片說,「有什麼事,盡避來找我。」

門外那個司機,等得幾乎要變石頭人了。

阿瑯幾乎是被挾持走的,我們沒來得及道別。

中午婀娜來探望我,我告訴她一切。

婀娜說︰「唉呀,你怎麼不叫我來見識見識?」

「半夜三更,不便打擾你。」

「你的意思是,那個慕容太太,跟慕容瑯的年紀差不多?而且長得一般美麗?」

「一點也不錯,但不是同類型的美,阿瑯是個小迷糊,而這個慕容太太,她十分精明。」

「如果讓你挑,你挑哪一個?」婀娜忽然問。

「問到什麼地方去了?簡直一點頭緒也沒有。」我白她一眼。

婀娜固執,「告訴我嘛,你挑哪一個。」

我說︰「如果讓我挑,我一個也不要。」

「為什麼。」

「不為什麼,感情是很主觀的,我不喜歡稀奇古怪的女子,她們令我緊張。」我說︰「日常生活,最要緊是舒適輕松。」

婀娜笑問︰「所以你離家出應,靠拍照混飯吃?你老子逼你上進,令你緊張?」

「你說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悻悻然,「瞎七搭八。」

婀娜哈哈大笑。

就在這時候門鈴大響,婀娜會開門,與門外的人說了半晌,取著一個信封回來。

「掛號信。」我問。

「不,慕容氏派人送來給你的。」她把信封交給我。

我拆開,是一封幕容瑯寫的感謝信件。

「你猜啊,會不會再找你?」婀娜問。

「我想會的,」我放好信,「她對兩條牛都依依不舍,何況是我。」

「你會追她嗎?」婀娜又問。

我氣結,「我不打算回答這種問題,你要的照片全部沖了出來,快取了走,還我耳根清靜。」

婀娜笑嘻嘻的取了照片走,「我會盡快把稿費給你。」她說。

今天是我與母親吃茶的大日子,我特地換了西裝去約好的地方等她。

她說來說去那幾句話︰「你還不打算搬回來住?」「你爹傷心呢。」「將來你兒子不听你的話,你就知道滋味了。」「整天拿著只相機走,一點沒出息。」

我已听得麻木,問她︰「媽媽,你也是個在上流社會中走動的名媛,上次什麼慈善籌款你還扮了妲已在天橋上走——喏,就是嚇得我打爛相機的那次——」

「見你的大頭鬼。」她罵我。

「你可有听說過有一家人,在香港住,復姓慕容?」

「慕容?」

「是,想一想,老媽,你有沒有听說過?」

「慕容氏早已家散人亡,問來作甚?」媽媽不悅。

「是嗎,你說給我听,怎麼家散人亡?」我太好奇。

「慕容家的老頭子一去世,就沒有人承繼偌大的事業,業務結束了十之八九,雖然不愁沒錢花,到底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出風頭也輪不到他們。」

「沒有兒子嗎?」

「有一個兒子,脾氣跟你一樣呢,好吃懶做,移民在外國,根本不回來的。」

「他們家,是不是有一個年輕當權的女人?」

「我早知道,問問就問到這狐狸精的身上了。」媽媽跌足,「是不是?果然。」

「說給我听,我喜歡听。」我興奮起來。

「你瘋啦你?這種小報上的傳聞,有什麼好听的?」媽媽責我以大義,「我才不做‘八婆’。」

我笑,「媽媽,你連妲己都做過了,還有什麼妨礙呢?」

「你這孩子,真造反了嘛。」她為之氣結。

「來,慕容家的事,略告訴我一二。」我央求,「不然的話,你找我出來吃茶,我就推你說是沒空。」軟硬兼施。

「難怪你父親要轟走你。」媽媽沒奈何,「我與慕容氏沒有來往,不知道那麼多。」

「可是你知道那狐狸精的事。」我提醒她。

「只听說某人在晚年搭上了一個比他女兒還年輕的女人,之後某人就一蹶不振,而家產也落在這個女人手中。現在也快散得七七八八了。」

我點點頭,「你有沒有把這個故事告訴父親,叫他當心做人?」

「你爹有你這個兒子還不夠?他不用狐狸精幫忙。」她瞪著我說。

「你有事沒事就損我,」我不悅,「我又不敗家,況且我有三個那麼能干的哥哥,我有條件做藝術家。」

母親軟下來了,「說起你那些哥哥,真沒話講。」

「刻薄成家,跟老爹一樣,」我不屑,「逢商必奸,我也沒有話講。」

「穆兒,你已無藥可救了。」媽媽瞪我一眼。

與她話別後,我約了與婀娜吃晚飯,她將稿費支票交在我手中。

她說︰「我去打听過慕容家的事了。」

「是嗎?」我故作不經意狀,「你那麼好奇?」

「原來慕容瑯在五年前失蹤的時候,她父親四處派人尋找她,懸過暗紅。」

我抬起眼。

「後來她父母相繼去世,這件事不了了之。」婀娜說。

「她繼母呢?沒有繼續尋找她?」我問。

「阿瑯在西藏,請問怎麼尋找?」

「她為什麼要出走?」我問。

「沒有人知道,以前她也是社交圈子的紅人,看,」婀娜在公事包里找出一疊剪報,「她訂婚的那夜,拍了不少照片。」

我接過剪報,報紙照例已經發黃了,但照片上那個漂亮的女孩子顯然就是慕容瑯,衣著雖過時,但看得出是當時最時興的打扮。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沉吟,「可不可以寫一個故事?」

婀娜說︰「我想寫這個故事,如今的小說太虛無縹緲,有個真實的背景比較踏實。」

我冷笑,「除非你打算寫一家八口一張床或是紅衛兵,否則再實在的故事也會被打入虛無類。」

「那我不管,我是寫定了。」婀娜極有決心。

「再好的故事,也要流暢的文字襯托。」我提醒她。

「是,我會盡力寫。」她說,仿佛寫小說如挑泥,盡力就會好。

「誰幫你做資料搜集?」

「我自己,一切像抽絲剝繭,很快會真相大白,我已經去電要求慕容瑯接受我的訪問。」

「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

「噯,如果她讓你上門去,你帶著我一起去好不好?」我問。

婀娜笑吟吟地說︰「這又關你什麼事呢?」

「我好奇,」我理直氣壯地說,「如果香港人都沒好奇心,你那本《婀娜》月刊還能出版?」

「她還沒有回覆我。」婀娜說,「咱們公平交易好不好?如果她萬一找你,你也帶我同往。」

「好,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說。

「誰跟你同當?」婀娜一貫吊兒郎當的。

我凝視她,這個妞,誰跟她走,也是福氣,如今少有這麼能于獨立及樂觀的女孩子。

我扭扭她的面頰,她閃避開,「你太沒正經了,老喬。」

「怕什麼?我們是老拍檔。我誰都不怕,若你未來的老公是醋壇,那我沒辦法。」

「把你砍成八塊。」她恐嚇我。

「你會嫁那麼小器的人嗎?」我反問。

她摔摔頭發。我看著她一身打扮,褐金色的發飾,配同質地的腰帶,一只金色的手袋,白皮鞋緄金邊。

我笑說︰「金色泛濫,迷惑了眼楮,我希望看到比較純樸的打扮,譬如——」

「譬如尼泊爾土女裝?」她搭上來說。

「譬如你的大頭鬼。你們穿流行衣物,非要把它流行垮了不可。」我說,「最近這一陣子的三個骨燈籠褲直把我嚇得魂不附體,四十歲的老太婆還把它穿身上,打做掛一只小小的金手袋,配一臉的皺紋,我先淒涼得哭了,不知道母親節是否要買一套給我老媽穿戴,彷徨得要命。」

婀娜反問︰「照你的標準,誰穿得最好?」

「穿得好不是衣服好,歌者非歌,最要緊是切合年齡身份,可惜這道理個個懂得,實踐起來卻不容易,女人一過三十歲就愛騙自己能夠青春常駐。」我想了想,「那個年輕的慕容太太,她就穿得好,衣服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不再是名牌設計師英魂不息的憩休所。」

「人家有錢。」

「多少有錢女人穿得像大賊。」我說。

「她穿什麼衣服?」婀娜不服氣。

「我一點也不記得她穿什麼衣服,就是這點高明,人家穿得舒服。」

婀娜說︰「你中了蠱了你。」

我嘿嘿地笑幾聲,與婀娜分手。

傍晚收到電話,是阿瑯的聲音。

「喬嗎?我想請你來一趟,有很多事非得見了面說不可。」

我想到要與婀娜有福同享,但是慕容瑯的聲音實在太沉重,我提不出這樣的要求。

停了一會兒她說︰「我父母已經去世了。」

我沉默。難怪,她本來是四大皆空的。

「姊姊也病逝,現在唯一的親人,只剩下哥哥,可是我與他聯絡過,他不肯再回香港。」

「你繼母呢?」

「是,我還有她,她是一個勇敢的女人。」慕容瑯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激動,「這五年來,全靠她一個人在支撐。」

「你與她之間——沒有什麼吧?」

「她待我很好。」

「我馬上來。」我掛上電話。

我沒有通知婀娜,一個人駕車往慕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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