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第二章

一姐去開門,進來的自然是葉成秋。

我如沐春風地迎上去,「葉伯伯,有好幾個禮拜沒見你。」

「之俊,見到你是這個苦海中唯一的樂趣。」

我哈哈地笑,「葉伯伯,恐怕你的樂趣不止這一點點吧。」

「啊,我其他的樂趣,都因這唯一的樂趣而來。」他繼續奉承我。

我們相視再笑。

母親的陰霾一掃而空,斟出白蘭地來。

我說︰「葉伯伯是那種令人覺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之俊越發圓滑了。」

「老了,踫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趨近去,「看看這里的皺紋。」我指向眼角。

「芬,芬,」葉成秋叫我母親,「听听誰在同我們比老。」我們不停地笑。

「咦,這是什麼?」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親送給陶陶的古董筆,我別在這里。」

他怪叫起來,「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親說︰「當然不是,真小氣,八百多年前送過什麼還刻骨銘心。」

「之俊像足你當年。」

我分辯,「其實不是,陶陶像她才真。」

母親說︰「外人見有一分像就覺像。」

「我還算外人?」

我低頭一想,實在不算外人,我第一個皮球是他買的,第一個洋女圭女圭也是他買的。

他問我︰「還在讀書啊?」

我點點頭。

母親咕噥,「有啥好讀?六七年還沒畢業,不過是什麼公司秘書課程。」

我心虛地賠笑。

母親說︰「當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談戀愛,此刻下了班還到處趕課堂,自作孽。」

葉成秋忙來解圍,「喂,再嘮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氣有恆心是最難得的,別忘記我當年也是滬江大學的夜校生。」

我知道他們都沒有畢業,都在一九五○年前後到香港來。

母親咕噥︰「那時我們多吃苦……」

葉成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吃苦,你吃什麼苦?躲在租界里,你知道日本鬼是什麼樣子?」

母親白他一眼,「你這個成見總無法磨減,不上演過一江春水向東流就不成為中國人似的。」

他們很明顯地在優雅地打情罵俏。

我站起來告辭。

葉成秋搭訕地說︰「我送之俊。」

「你再多坐一會兒。」我說。

母親即時說︰「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們只得走了。

葉伯伯在電梯里對我說︰「你比你母親成熟。」

他愛她。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什麼都包涵,什麼都原諒,老覺對方可愛、長不大、稚氣,什麼都是可憐的,總是舍不得。

我深深嘆口氣,母親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葉成秋一直在她身邊。

「葉伯母的病怎麼樣?」我問。

他黯然,「盡人事而已。」

「也拖了很久。」

「這種癌是可以拖的。」他說,「但是拖著等什麼呢?」

「等新的醫藥呀。」

「哼,三年了。一直看著她掉頭發發腫嘔吐。之俊,生命中充滿荊棘,我們的煩惱為什麼這麼多?」

我說︰「不然,怎麼會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個說法呢?」

「你們年輕人到底好些。」

「葉伯伯,我也不算年輕了。」

「你一直是個特別的孩子,之俊,你的固執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

我苦笑,「你意思是,我好比一條盲牛。」

他說︰「之俊,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會快活過現在。」

葉成秋的兒子是本市著名的公子。

「我也並不成材,你听到我母親怎麼批評我。」

他笑。

我最喜歡看到葉成秋笑,充滿魅力、成熟、漂亮的笑,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的肩膀可以擔起生活中無限疾苦,多少次我們母女在困境中團團轉,他出現來救苦救難。

我仰慕這個人,公開地,毫不忌諱地說過一千次,如果要我組織家庭,配偶必需像葉成秋。這個男人是一個奇跡,任何考驗難不倒他,長袖善舞,熱誠周到,面面俱圓,幾乎男人所有的優點他一應皆全,再加上豐富的常識,天文地理他無所不曉,又懂得生活情趣,這是太重要的一環,他早已成為我與陶陶的偶像。

當然葉成秋的兒子可以成為公子,只要學得他父親十分之一本事已經足夠。

「我送你。」他說。

司機開著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

真看不出他當年在上海只是一個讀夜校的苦學生。

母親說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親是個小職員,住在銀行職員宿舍,與母親是中學同學,是這樣愛上的。母親為了他,連家中的汽車與三輪車都不坐了,甘心乘電車,他是文藝小說中標準的窮小子,即使畢業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顧弟妹,沒有什麼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們。

我要是外婆,我也這麼做,我也不允許陶陶跟這麼一個貧窮的年輕人去吃苦,誰會曉得時局會大變?

我抬起頭說︰「我自己開車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問,「時間還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沒有一間凱詩令。」

「你想去凱詩令」

「我哪里有資格上凱詩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現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麼豁達,怕閑話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說楊家三代的女人都同葉某有來往。」

他訝異地說︰「有誰那麼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親。」

他不悅,「楊之章一張嘴像老太婆。」

「你們三個人真可愛,」我說,「爭風喝醋三十載。」

「之俊,再過幾年,你會發覺,三十年並不是那麼艱難過,一晃眼歲月悠悠過去,好幾度午夜夢回,我驀然自床上躍起,同自己說︰什麼,我五十三歲了?怎麼會?我什麼也沒做,已經半百?生命是一個騙局。」他笑。

說話中的辛酸並不是笑容可以遮蓋。

葉成秋唯一的訴苦對象可能是我。

我打開車門。

「生意好嗎?」葉成秋問。

「沒關系,有苦經的時候,我會來找你。」我笑。

「你要記得來。」

每次不待我們開口,他已經照顧有加。真正幫人的人,是這樣的,至親友好有什麼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著面皮開口,立即自動做到。不是太難的事,一個人有多少至親好友,應該是數得出的。

還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開口,他才動手幫忙,借口是︰我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多心嫌棄?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幫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認為人家非得幫他的人。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葉成秋都是上等人。

回到家已經很晚。

陶陶熟睡,穿著鐵皮似的牛仔褲。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換了衣服,也許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學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臉。

每天用毛巾擦臉的時候就有無限厭倦,這張老臉啊,去日苦多。

也許沒有陶陶就不覺得那麼老,看著陶陶在過去十七年多每年長高九厘米,真令我老。

有那麼大一個女兒真是躲都沒法躲的,我還敢穿海軍裝不成?

陶陶不在的時候,我特別空虛。

回到公司,女孩子同我說,關太太找我多次,十萬分火急,關太太很生氣,說︰為什麼楊小姐身邊不帶備一只傳呼機。

找一口飯吃不容易。什麼叫十萬分火急,我又不止她一個戶頭,不一定能夠即刻撥時間給她。

不過近年來我也想開了,無論多麼小的生意,也很巴結地來做,表示極之在乎。

我復電給她,她卻在睡中午覺。我答應「在上肇輝台時再順帶到你處彎一彎」。

到她那里她倒面色和藹,她只不過是寂寞,要人關心她。踫巧我也寂寞,不是損失。

好消息,關太太的浴室要裝修。這使我有痛快的感覺,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洞一樣也只有這個機會︰瓷磚整幅扯下來,瓷盆敲月兌,浴白往往要拆掉一面牆壁抬出去扔掉,換去生銹的水喉管,使之煥然一新。

也有煩惱,怕主人家要新鋪金色瓷磚,及在天花板瓖鏡子。

必太太說︰「我要金色水龍頭,以及意大利手工彩描洗臉盆。」

「花俏的洗手盆最不好。」

「為什麼?」

「隱形眼鏡掉了怎麼辦?」

「我可以預早配定十副。」

這倒是真的,我怎麼沒有想到。

「天花板與一面空牆全鋪鏡子。」

必太太的身材一定很好,平日穿著寬袍大袖的流行款式,也不大看得出來。

我不與她爭論,與客人吵有啥好處?在初初開業的時候我已經領略過這種滋味。

「把鏡子斜斜地瓖在牆壁上,看上去人會修長此」

嘩,怎麼叫泥水匠做一幅斜牆?我暗暗叫苦。

「書房呢?書房怎麼辦?」我問。

「讓它去吧。」

「可是電線還沒有拉好。」

「不要去理它!」關太太懊惱地說,「我當作屋里沒這間房間。」

「讓我幫你完工如何?等你有了明確的主意,再拆掉重裝吧?」

「真的,楊小姐,真的可以?」

「當然,交在我手中。」

「好的,哦,對了,這是你第三期的費用。」

我道謝。

她歉意地問︰「做住宅裝修,很煩吧?」良心忽然發現。

不比做人更煩。「我自己比較喜歡設計寫字樓,但為你關太太服務是不一樣的。」

她很滿意。

必太太是個美麗的女人,年紀比我小幾歲,一身好皮膚,白皙得似外國人,是以從來不肯曬太陽或坐船出海。一年四季皮膚如雪,故此特別喜歡穿黑色衣裳。

當下有人按鈴,女佣去開門,進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關太太替我介紹說是「我先生」。

我稱呼一聲「關先生」,他卻一呆。

沒事我先告辭。

我從沒見過關先生,不知怎麼,覺得面熱。

下午我就叫大隊去動工,帶樣板去給關太太挑。

他們同我通電話,說有關先生在,關太太比平時和睦得多。

這倒好。

傍晚我去看工程,關太太外出,佣人招呼我。

這間屋子由我一手包辦,間格方面,我比主人家熟。

好好的一層公寓,假使裝成全白,不知多舒適,偏偏要淺紅搭棗紅,水晶燈假地台,緞子窗簾上處處捆條邊,連露台上遮太陽的帆布篷都不放過,弄得非鹿非馬,什麼法國宮廷式。

又去摩羅街搜刮假古董,瓶瓶罐罐堆滿一屋,但凡藍白二色的充明瓷,門彩便算乾隆御鑒之寶,瞎七搭八,不過用來配沙發墊子及牆紙花紋,真要命。

不知怎麼,本市的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永遠不像有人住的地方,是以我自己的地方亂得驚人,賣花的老娘干脆插竹葉,受夠了。

我看著洗臉盆搖頭嘆氣,裝白色好多呢,配一列玻璃磚,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買得到有四只腳的老式白浴白。幾時等我自己發了財可以如願以償。

我身後有個聲音傳來︰「看得出你最喜歡的顏色是白。」

我轉頭,「關先生。」他還沒走。

「我不姓關。」他笑。

我揚揚眉毛。

「她要自稱關太太,逼得我做關先生。」

我不大明白,只得客氣地笑。

「她出來見人時用關太太這藝名。」「關」先生解釋。

什麼?藝名?即使做戲,也斷然不會姓關名太太。

我茫然。

「關」先生笑了。

「我叫羅倫斯。」

我只得說︰「你好。」

「你姓楊,叫之俊?」

「是的。」我點點頭,不想與他攀談下去。

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年輕,好打扮,左頰有一深深酒渦,帶來三分脂粉氣,但不討厭,身上配件齊全而考究,是有家底而出來玩的那種人。

「你是室內裝修師?」

「稱呼得好听點,可以這麼說。」

「啊,還有什麼其他叫法?」他仿佛立心要同我打交道。

我勉強地賠笑,側側身走回客廳,他跟出來。

我吩咐工人收工,打算離去了。

「這間屋子若是全油成白色,你說有多好。」他忽然說。

我為這句話動容。顯然他是出錢的幕後人,關太太是他的情人,他倒是不介意裝修不如他意。

我這次笑得比較自然,仍無所置評。

「天氣這麼熱,喝杯西瓜汁再走如何?」

真夠誘惑。但我搖搖頭,「我們收工了。」

我明天要忙著替女主人去找18K水龍頭,說不定她還要配榭古茜噴嘴浴白。

「關」先生說得很對。

天氣這麼熱,地面曬了一日,熱氣蒸上來,眼楮都睜不開,眯著眼,形成眼袋特別大,皺紋特別深,卻有世紀末風情——是,沒有什麼能夠使我發笑,我就是這麼厭世,如何?有點像梅蓮娜麥高莉。

熱得使人心神恍惚。

快放暑假了。

那時約了小同學在校園樹影下等,一起看工余場去……菠蘿刨冰,南國電影,真正好。

我把著駕駛盤,交通燈轉了綠色還不知道。

後面一輛平治叭叭響,若不是冷氣轎車不肯開窗,司機一定會大喝一聲「女人開車!」

女人。下輩子如有選擇,我還做女人不做?

做得成葉成秋當然好,做蹩腳男人還不如做回自己,我莫名其妙地對自己笑了起來,倒後鏡中看到自己面孔上的T部位油汪汪的,老了,毛孔不爭氣地擴張,瞞得過人,瞞不過自己。

就這樣慌慌張張地回到家。

在夏天,不渾身洗刷過是不得安靜的,淋浴許是我做人的唯一樂趣。我有許多「唯一」樂趣︰與陶陶斗氣,與母親聊天,看電視長篇劇,與葉成秋吃茶,買到合心緒的首飾皮鞋手袋,顧客開支票給我時候……

我希望我會有大一點的喜樂,後來想到這些也是要用精力來換取的,就比較不那麼渴望了。

因為我是做室內裝修的,故此老想起沙崗的一篇小說「你喜歡勃拉姆斯嗎」,那個年輕貌美而富有的男孩子在雨中等待他的中年情人自店鋪出來,雨淋濕他的外套,兩人相視無言,男孩子瞥到街招筒上演奏會的廣告,痴痴地問︰「你喜歡勃拉姆斯嗎?」盡在不言中。

我也渴望能踫到一個這樣的有情人。

尷尬的是,戀愛過後又怎麼辦?結婚?嫁一個小若干歲數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婚後開門七件事跟著而來,神仙眷屬也不得不面對現實,變得傖俗起來。最可怕的是養兒育女,孩子一出生,那小小的身軀,響亮的哭聲,能把最灑月兌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這便是戀愛的後果。

所以書中的女主角蒼白而美麗地叫他走,她不能愛他。

聰明的選擇。

我站在鏡子面前,戲劇化地說台辭︰「走,你走吧。」雙手抱著胸,皺著眉頭,作痛苦狀。

我並沒有閑著,一邊取出面膜敷上。

油性部分用淺藍色,干性部分用粉紅色,什麼地方有雀班與皰皰,則點上咖啡色,一晃眼看,面孔似政府宣傳清潔城市招貼中的垃圾蟲。

我很吃驚。

有情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所以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

別看我女兒都十七歲了,其實我沒有與男人共同生活的經驗,也不敢大膽投入二人世界。

累了,我躺在沙發上睡著。

我「唯一」的享受是這一部兩匹半的分體式冷氣機,每小時耗電五元港幣。

我半睡半醒地享受著物質的文明,發誓終其一生都不要踏入絲路半步,正在這個當兒,電話鈴響起來,我下意識地取餅听筒。

那邊說︰「我是羅倫斯。」

是DH羅倫斯還是TE羅倫斯?

我含糊說︰「你打錯了。」掛上听筒。

轉個身再睡,臉上七彩的化妝品怕要全部印到墊子上,管它呢。

電話又響。

我申吟,又不敢不听,怕是哪個客戶找我。我說︰「找誰?」

「我是羅倫斯。」

「先生,我不認得羅倫斯。」

「我認得你的聲音,你是楊之俊。」

我改變語氣,「閣下是誰?」

「如果我說我是‘關先生’,你會記得嗎?」

「哦,關先生,你好,怎麼,」我醒了一半,「關太太有什麼特別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關太太有什麼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給我?」我明知故問。

「當然也可以有。」

「那麼待彼時我們再聯絡吧。」

「我現在要赴一個約會,再見,關先生,多謝關照。」我再度掛上電話。

吊膀子來了。

連姓甚名誰都不肯說,就來搭訕。

這個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電話鈴再響,電話沒有發明之前,人們怎麼過活的?

是母親。

「今夜我去打牌,你幫我忙把那個長篇劇錄下來。」此牌不同彼牌,母親一直玩橋牌。

「你該買架錄影機。」

「行將就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嚕嚕蘇蘇購置那麼多東西干什麼?」

她又來了,一點點小事便引來一堆牢騷。

「好好好,」我說,「好好好。」

她掛電話。

好好好。這仿佛是我唯一的詞匯。好好好。

陶陶又打電話來。

「明天是喬其奧生日,我們在迪斯科開派對,媽媽,喬其奧問你要不要來。」

「我不要來,」我光火,「多謝他關照我。」

「媽媽,你應當出來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麼做,我要是真出來,你才吃不消兜著走,難道你希望有一個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親?」

她說︰「不會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會生下陶陶。

「媽媽,鞋店減價,你同我看看有沒有平底涼鞋,要白色圓頭沒有裝飾那種。」

「好好好。」

「媽媽,我愛你。」

「我也愛你,幾時暑假?」我的愛較她的愛復雜。

「考完這兩天,就不必上課。」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媽媽,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時再算。」

「喂,喂」。

陶陶已經掛掉電話,免得听我借題發揮。

懊夜索然無味,吃罷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月復如雷鳴,徑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濃茶落肚,魂歸原位。

我結賬往潔具專家處看洗面盆。

他把目錄給我看。

「妙極了,」我說,「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瓖金邊的毛巾,嘩,加上黑如鍋底的面孔,像費里尼電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嗎?」

「有,怎麼沒有,只要有錢,在本市,連長胡髭的老娘都買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傳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潑地向他眨眨眼。

他說︰「我替你訂一副來吧。」

「要訂?沒有現貨?」我大吃一驚。

「楊小姐,價值數萬的洗臉盆,你叫我擱哪兒?」

「要多久?」

「兩個月。」

「要命,我已經把人家的舊盆拆下來了。」

「你看你,入行那麼久,還那麼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現貨。」我急起來。

他搖頭,「我獨家代理,我怎麼會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麼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貨。」

老板笑,「楊小姐,大富人家,怎會此刻移民?人家護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戶人家,才會惶惶然臨急抱佛腳。

「那我的顧主如何洗臉?」我瞠目問。

他打趣我,「由你捧著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這老板大抵看過紅樓夢,知道排場。

我嘆口氣,「也已經差不多了。」

他見我焦頭爛額,便說︰「我盡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時內給我答復。」

「小姐,我還有別的事在身上。」

「我這一件是最要緊的,明天上午十點我還要考試,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緊張便失水準。」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們都知道這些年來我還在讀書。

「今次考什麼?」

「商業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盡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發到兩個地盤去看工程。中飯與油漆匠一起吃,與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趕回家,匆匆翻一輪筆記。

葉成秋打電話來祝我考試順利。

陶陶剛考完歷史,她說︰「我想可以及格,媽媽,祝你成績理想。」

「我?」我都不知這些年來我是怎麼考的這些試。

永恆的考試夢,卷子發下來,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臘文與拉丁文,別人埋頭書寫沙沙響,我在那里默默流淚……

「媽媽?」

「是,我在。」我回到現實來,「我都背熟了的,應該沒問題。」

「祝你幸運。」

「謝謝你。」

四點鐘,潔具代理商來電,說瓷盆沒有現貨,他盡了力幫我。

那我怎麼辦?

他叫我立刻讓師傅幫我將舊盆裝上去。

我說我索性關門不做還好點。

我根本不是斗士,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頭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棄甲而逃。

怎麼對付關太太?我捧住頭。

電話又響,我不敢听,會不會就是關太太?

那邊很幽默愉快地說︰「我是關先生。」

「有什麼事?」我沒好氣,這個吃飽飯沒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側擊了,楊小姐,出來吃頓飯如何?」

「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楊小姐,凡事不要說得這麼堅決,說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時你可能會倒轉頭請我吃飯。」

我惱極而笑,「是嗎,如果你手頭上有意大利費蘭帝搪瓷廠出品的彩色手繪、名為‘費奧莉’的瓷盆連18K鍍金水龍頭一套,我馬上出來陪你吃飯坐台子,並且穿我最好的透空絲絨長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電話那一頭。

我自覺勝利了,「如何?」

「你怎麼知道我有一套這樣的瓷盆?」

「什麼?」我驚問,「你有什麼?」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從翡冷翠運到。」

我忽然之間明白了,關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這樣的瓷盆,所以才磨著叫我也替她弄一個一模一樣的浴室,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楊小姐,你說話算不算數?我一小時後開車來接你,吃完飯,你明天可以叫人來抬這套潔具。如果你肯一連三晚出來,我還有配對的浴白與水廁。」

我覺得事情太荒謬滑稽了,轟然大笑起來。

「關」先生說︰「我們有緣分,你沒發覺嗎?」

「不,」我說,「我沒有發覺。」

「我可以把整個浴間送給你,真的,只要你肯出來。」

「我要看過貨物。」我嘆口氣。

「當然,就約在舍下如何?我立刻來接你,你愛吃中菜還是西菜?我廚子的手藝還不錯。」

怎麼搞的?怎麼一下子我會決定穿起絲絨晚裝登堂入室送上門去?

「好的。」我想或許是值得的。試試也好,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他歡呼一聲,「好得不得了。一會兒見。」

這是不可把話說滿的最明顯例子之一。幸虧我沒答應會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頭發,穿上我唯一的長旗袍。發瘋了,也罷也罷,索性豁出去玩一個晚上。

門鈴響的時候,我故意扭著腰身前去開門。

這個羅倫斯穿著禮服站在門外,手中持一大扎蘭花。

他見到我立刻擺出一個駕輕就熟驚艷的表情。

我訕笑他。他居然臉紅。

他實在不算是個討厭的人,我應該消除對他的陳見。

出門之前我說︰「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則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丟了。」

「她不是我太太,」關先生說,「她也不姓關,她真名叫孫靈芝。」

「哦。」我想起來。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後。

「那你姓什麼?」

「我沒說嗎?抱歉抱歉,我姓葉。」

葉?這下子我不得不承認楊家的女人與姓葉的男人有點緣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華得不像話,並不帶紈之意,只有行內人如我,才會知道這座公寓內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個人住。」

「好地方。」

我們並不是一對一,起碼有三個以上的佣人在屋內穿插。

他很滑頭地說︰「要看東西呢,就得進房來。」

我只得大方地跟進去。

他並沒有吹牛,套房里堆著我所要的東西。

整間睡房是黑色的,面積寬闊,連接著同色系的書房,因為裝修得好,只覺大方,不覺詭異。

我嘆為觀止,「誰的手筆?了不起。」

「真的?你喜歡?」

「是哪位師兄的杰作?」

「我。」

我笑,不相信。

「真是我自己。不信你可以問華之杰公司,家具是他們的。」

大水沖到龍王廟,華之杰正是葉成秋開的出入口行,寫字樓全部由我裝修。

「我會問。」

「真金不怕紅爐火。」他聳聳肩。

他服侍我坐下,我們倆相對吃晚餐。

「你這件衣服真不錯。」他稱贊我。

「謝謝。」我說。

他倒是真會討女人歡喜,算是看家的本領。

「今天晚上無限榮幸。」

「謝謝。」

「之俊,我想,或者我們可以做一做朋友?」

我搖搖頭。

「你有男朋友?」

我搖頭。

「情人?」

我再搖頭。

「丈夫?」他不置信。

「沒有。」

「你生命中此刻沒有男人?」

我繼續搖頭。

「我有什麼不好?」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沒有我所要的質素。

「你擔心孫靈芝是不是?不要緊,這種關系可以馬上結束。」

我笑了,叫我代替關太太做他的愛人?我又搖頭。

「我們改天再談這個細節吧。」

我看看表,「我要回家休息了,我明天一早要考試。」

「考試!」他驚異,「你還在讀書?讀什麼書?」

「改天再告訴你,太多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已做有圖表說明,可以影印一份給你。」我笑。

「今天晚上,你已經很破例了吧?」他很聰明。

「我極少出來玩。」

「別辜負這件漂亮的衣裳,我們跳支舞,舞罷我立刻送你回去。」

他開了音響。是我喜歡的怨曲,正是跳慢舞的好音樂,在這種環境底下,真是一舞泯恩仇。

我與他翩翩起舞,他是一個高手,輕輕帶動我,而我是一個好拍檔,他示意我往哪里去,我便轉向哪兒,我太寫意,竟不願停下來,一支一支的與他跳下去。

他的跳舞是純跳舞,絲毫沒有猥瑣的動作,我滿意得不得了。

最後是他建議要送我回家的。

道別的時候我說︰「多謝你給我一個愉快的晚上。」

「像你這樣標致的女郎,應當多出來走動。」

我回贊他,「不一定每次都找到像你這般的男伴。」

「我早說我們應當做朋友了。」

我但笑不語。我沒有吃下豹子膽。

入睡前我還哼著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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