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第六章

「別擔心,只當是我給小孩的見面禮好了。」世貞靜靜地坐下來,「無功不受祿。」他攤攤手,「你付出的時間與精神,都是我珍惜的。」她看著他。

「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世貞輕輕反問︰「你不知道個中原因?」「你不說,我怎麼猜?」「我為將來擔心。」「願聞其詳。」

「都會那麼小,我在你麾下討生活,人人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再隔一些日子,我哪里都不用去。」童保俊點點頭,胸有成竹,正是只怕王世貞不開口,「你放心,經濟上我可以照顧你。」他一定也善待過阮祝捷。當下世貞笑道︰「那我就無後顧之憂了。」

「明早你到公司來,我會有安排。」世貞吁出一口氣。

「你還有其他要求嗎?」「有是有的,不便啟齒。」

「說來听听,也許我做得到,也許無能為力。」

「有時真希望家母仍然在主,可以與她閑話家常。」童保俊听了,松一口氣,「這……非人力可及。」他走了。

世貞站起來,發覺襯衫被冷汗濕透,貼在背後。

如此你虞我詐,要耍到幾時去?

她到浴室,開蓮蓬頭淋浴,自頂至踵霧氣騰騰地洗了很久。

宇貞打電話來,興奮地在另一頭說個不休,感激得不得了,又艷羨妹妹有這樣好的伴侶。

一邊講一邊笑,世貞不搭腔,宇貞的聲音像是自太陽系另一端傳來,距離遙遠。

「你要好好抓緊這個人,」就差沒加一句「從此吃用不愁」。

「他們家一定喜歡孩子吧,」越講越不堪,「你要動動腦筋。」世貞忍無可忍,「時間不早,我明天還有事。」第二天,回到公司,世貞翻閱辦公桌上報紙,看到一段相當顯著的結婚啟事。

「王子恩與阮慶芳二人情投意合,決定于九月二十日舉行婚禮,特此通告親友。」

世貞微笑。

真恭喜他,他現在什麼都有了,那樣的聰明人,自然事事懂得珍惜。

世貞立刻喚人發出賀電給他。

童保俊推門進來,「世貞,律師等你。」當著公證人,他把若干股票撥到王世貞名下,看她簽字。

世貞估計過數目,那是一般中等白領階級十年的收入不止,若果好好運用,說不定就從此起家。

律師走了,童保俊傍她忠告︰「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有這筆資產,人心已變,提防人家眼見心謀。」世貞看著他,到底還是童保俊,對她始終有一絲真心,如今世上,還有誰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已經開口問他要錢,她在他面前,尊嚴蕩然無存。

自尊與其一寸一寸賣給社會,不如一筆過賣給童氏。

「現在,我們可以說話了。」世貞嫣然一笑,「你想說什麼?」

「你最近見過舊同事王子恩?」

「是,你有無看到今日的英文報?子恩與阮氏木材的千金結婚了。」童保俊說︰「這個人詭計多端,你要提防,沒事不必聯絡。」

「以後也不方便見面,人家已有家庭。」

「真有辦法,阮氏在南洋頗有名聲。」

「舊同事那麼能干,與有榮焉。」童保俊應了一聲。

世貞凝視他,輪到她問︰「你有話同我說嗎?」誰知他並不打算向她透露關于另一位阮小姐的事,他只是說︰「十點鐘那個會,你去主持吧。」還不是時機。

世貞立刻與助手閉上門讀會議記錄,一邊命人而來報告來龍去脈,以及尋找資料。

那是一批化妝品盒子,胭脂水粉的包裝最要緊,連宣傳費在內是成本的百份之九十五,如果做不到對方要求,最好知難而退。「都沒有賺頭。」

「最好是做瓦通紙盒子,薄利多銷。」世貞勸道︰「也要做一兩件招牌貨,有行家發難,便拿出去塞住他們的嘴,以免人家揶揄童氏光會做瓦通紙盒。」助手們笑了。

正在忙,世貞的靈魂彷佛出了竅,剎那間丟到千里之外,她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白鸚鵡正抖動羽冠歡迎她。世貞露出笑容。「王小姐,王小姐。」

「啊。」世貞回過神來。

「客人已經來了。」世貞卻覺得疲倦,世上生涯催人老,她的心思已去到童式輝的香格里拉。

會議結束後她向童保俊說︰「我要回去了,那邊也有事等我。」

「我陪你。」「你走得開嗎?」

「如果你想我陪你,你不會說這樣的話。」世貞心虛她笑。

他忽然發難,「告訴我,世貞,你可是不再愛我。」世貞駭笑,「可是,事先我必須要愛過你,才能不再愛你。」他大吃一驚,「難道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世貞不肯承認,當然更不能否認,「光天白日,怎麼問起這種艱澀的問題來。」童保俊卻進一步追究,秘書已經敲門進來。救了世貞,她離開辦公室。

她渴望見到童式輝,躺在繩床上,仰看藍天白雲,四肢百骸都放松,肌膚舒服得似被氣泡吻遍全身……年輕之際沉淪一下日後才有回憶。

像童保俊,到五十歲時有人問起︰「你做過什麼」,答案不外是「我做成一百單生意」,可憐。世貞的心已經飛出去。

剎那間阮祝捷的教訓不算得什麼,她是她,我是我,世貞想,各人際遇有異,不可同日而言。理智同她說什麼已經無關重要。她在車中咪著眼,心有迷癢癢感覺,世貞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惜她沒有機會與阮祝捷詳談,否則阮會告訴她,麻醉劑的癮初上,就會有那種特殊的反應,是按捺不住不安的渴望,但又不完全痛苦。

世貞最危險的地方是她不知道自己處境有多危險,正像當年的阮祝捷一樣。

身後還有路的時候,她忘記縮手。

到了家,管理員迎上來,「王小姐,有人托你暫時照顧這個。」他提出一只籠子,世貞一看,「哎呀。」正是那只白鸚鵡。

她笑著問︰「那位先生呢?」

「他說稍後同你聯絡。」世貞如獲至寶,小心翼翼提著籠子上樓去。

她把鸚鵡放出來。

它抖動翅膀示意,不知怎地,世貞似明白它的心思,「你可是疲倦,來,到書房來憩一覺。」听說吸食麻醉劑的人,精神份外敏感,听覺嗅覺甚至視覺,均有過人之處。

門鈴響,世貞去應門。

陌生人站門口,「王小姐,我替你送這個來。」是一只水晶瓶子,載著琥珀色的酒。世貞身不由主地接過那只瓶子,道謝,關上門。

她斟出酒,鸚鵡飛過來琢飲。她把一小杯酒一乾而盡。

液體尚在喉頭打轉,世貞己知道這是可以治愈她浮躁不安的仙丹。

一口咽下,她立時三刻恢復平靜,心頭有幼兒般單純的喜悅,輕輕坐下,閉目養神。鸚鵡飛到她肩膀停下。世貞臉上泛起笑容。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

終于變得耳聰目明了,她甚至可以听見腳步聲漸漸接近大門。

丙然,她听到輕輕敲門聲。噫,他派人來接她。

門一打開,司機問她︰「王小姐準備好沒有。」她愉快地點點頭。

「那麼,王小姐,請隨我來。」她一聲不響跟著司機出去。

她上了車,熟悉的街景一一在車窗後退,世貞對時間空間已不大計較,也失去清晰的觀念,只覺世上一切都是愉快的,並無不可忍耐的事。

車子來到海邊,碼頭上一只只白色游艇泊岸接載乘客,司機陪世貞走下梯級。

世貞看到一只中型游艇駛過來,一看船名,不禁大喜,船叫輕風。

踫巧一陣輕風吹來,世貞舒暢到極點,水手伸手來接,她躍上甲板。

有人自船艙出來,是童式輝。

「式輝,你好。」童式輝穿著白衣白褲,精神奕奕,他握住世貞的手。

船駛走了。世貞躺甲板上看藍天白雲。

她長長太息一聲,閉上眼楮,有這樣舒服的日子過,還干嗎要上岸。

童保俊一直瞞著她,不讓她接觸童式輝,是一種私心。

她在甲板上睡著。

醒來的時候,已經曬得一身金棕,她覺得口渴,取起身邊的冰茶喝一大口,咦,冰塊還未融,忽然想起,這一定是有人時刻來更換才真。

童式輝在什麼地方?

熱狗自船艙走出來,在她腳下打轉,世貞信步走到船的下一格。

這個時候她已經清醒,不過心境仍然額外平靜。

船艙有兩間寢室,布置一如酒店房間,她推開其中一扇門,沒有人。

「式輝。」她叫。熱狗走到另一間房門口嗚咽。

世貞有所警惕,她推開那道門,發覺童式輝倒臥地上。

那情況並不可怕,他臉色祥和,宛如躺在甲板上曬太陽一般。

世貞走近,知道不妥,她叫他,不見反應,模他脖子,觸手冰冷,她嚇出一身冷汗。

她取餅毯子蓋著他,跑上甲板大聲喚人,水手立刻把船往回駛,那一小時,對世貞來說,比一百年都長。救護車與童保俊都在岸上等。

童保俊臉色鐵青,由始至終沒有抬頭看過世貞一眼,只當她不存在。

童太太趕到醫院,立刻進去與醫生談話。

世貞獨自站在會客室,無限寂寥。

童保俊站在另一角,背著她,低著頭。

終于,醫生出來了,童保俊迎上去。

醫生甚不高興,「幸虧隨行的人發現得早,又一次救回來。」世貞一听,放下心來,覺得這里已經沒她的事,便轉身離去。她頭發上還帶著鹽香。

走到門外,才發覺身邊有一道影子。

奇異地,她忽然想起童話故事小飛俠來,彼得潘失去了影子到處尋找追逐,並且央求溫帶把影子用針線打在他腳下。她抬起頭,看到童保俊。

事情至此已完全拆穿。

他開口︰「你令我痛心。」世貞不出聲,她從來不與老板辯白,同老板除出是是是還有什麼好說的,他若會听從別人的意見,也不會做得成老板。

「我對你太失望,再三千叮萬囑,叫你遠離童式輝,你偏偏陰奉陽違,秘密與他密切來往,原來你一直在見他。」世貞仍然不出聲,站著給他罵是一種禮貌。

「你怎麼對得起我!」世貞溫和地開口︰「是,你說得對。」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看他在你身上做了什麼。」世貞輕輕答︰「他腦部受損,並無作為,行善與作惡都與他無關,一切都是我自己貪玩,與人無尤。」童保俊听了這話,十分震驚,退後一步,啊,歷史重現,這番話,他已在另一名女子口中听過一次。

「人均好懶逸憎勞碌,」世貞苦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她微微睜開雙眼,斜斜地看童保俊一眼,「我願意接受你的懲罰。」

「在船上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一睡醒,已經發覺他倒在地下。」

「睡在同一張床上?」問得十分唐突。

世貞很冷靜地回答︰「不,我在甲板,他在船艙。」這樣回答,算是給足面子。

「輕風是我的船。」世貞不作分辨。

「你欺騙我,對我傷害至深。」「你也有很多事沒有告訴我。」

「那些過去的事,只有令你不愉快。」世貞頷首,「還都是為了我好。」

大家都累得無以復加,童保俊的白襯衫團得稀皺,腮旁都是胡胡渣,憔悴得不得了。

「我求你,世貞,回到我身邊來。」世貞听到這樣的央求,十分震驚,這不是童保俊一貫語氣,他怎麼會這樣謙卑?

世貞惻然,女子自古心軟,她不禁雙手顫抖。

童保俊把她擁在懷中,「讓我們到維加斯去結婚,五分鐘可以辦妥手續。」世貞落下淚來。原來他對她感情真摯。

「每一次我找到意中人,他總有辦法自我身邊把她搶走。」童保俊的聲音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初中生,無限怨忿無奈悵惘。

「為什麼,為什麼選擇他?」世貞答不上來。

童保俊深深嘆一口氣。

「家母偏心,願意盡世上所有人力物力來使他高興,她心目中已沒有我這個長子,想你也必然知道,是她這只黑手在幕後安排一切。」那自然,竟式輝可沒有能力動腦筋來追隨王世貞到世上每一個角落。

「世貞,你若不從速月兌離他,那些藥物,很快會今你上癮,最後殺死你。」世貞閉上雙目。

「我的話已說盡。」他走進跑車,如一支箭般飛馳出去。

那種速度,實在危險。世貞站在醫院大門很久很久。

司機過來說︰「太太會在醫院留宿,囑我先送你回去。」世貞點點頭。

她在車中一言不發。

到了家門,掏出鎖匙,忽然有人在她身後掩出來。

「王小姐。」世貞嚇得整個人彈起來。

一看,卻是阮祝捷,意外之余,世貞連忙說︰「我累極了,已不想說話。」誰知阮祝捷取出一只盒子,打開,拿出一支香煙,點著了,吸一口,遞給世貞。

不知怎地,世貞居然就接過,深深吸進,香煙自鼻子噴出來。

說也奇怪,她的腰與胸立刻挺了起來,五官舒坦放平,語氣也不一樣了。

「有什麼事找我?」

「可以進屋里講嗎?我站在門口已經很久。」

「請進。」同是天涯淪落人。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里?」阮祝捷說︰「你找得到我,我自然也找得到你。」說得好。

阮祝捷拉住世貞的手問︰「他無恙?」世貞又是一怔,阮的消息十分靈通。

「你至今仍然關心他?」阮女點點頭。「吃過飯沒有?」

「餓極了。」「過來喝雞湯。」「式輝情況如何?」

「救回來了。」阮祝捷長長嘆口氣,癱瘓在沙發上。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阮祝捷笑,「你還猜不著?」世貞語塞。

「答案最淺易不過。」世貞忽然之間明白了,她一字一字地說︰「你從前也住在這里。」「全中。」世貞發呆。

她搬出去,騰出空位,才輪到王世貞。「這重新裝修過了。」世貞輕輕說︰「快來吃飯。」阮女落下淚來,「你是個好心人。」世貞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白鸚鵡飛出來,一時看到兩個熟人,十分雀躍。

它終于停在阮祝捷的肩上。

世貞舉一反三,輕輕的問︰「你是它的主人?」阮說︰「當年我送給式輝,一黑一白,還有一只會叫人的八哥。」世貞見過,世貞記得。

原來都是她的,原來世貞才是反客為主。

阮輕輕撫模鸚鵡羽毛,「說︰愛情是太奢靡的一件事。」鸚鵡似忘記了,半晌,才掙扎地學語︰「愛情……愛情奢靡……」世貞感慨得說不出話來。

這麼會玩,可見真是個活色生香的可人兒,世貞自問望塵莫及,比起她,世貞像老木頭。可是你看今日的她。世貞無限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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