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海枯石爛 第八章

那天杏友一早就到了,她穿得十分整齊傳統,內心志忑。

彭姑已經在等地,招呼她說︰「太太已經吩咐過,琴老師不介意我們借他的地方。」

杏友的胃襄像是塞了一大團棉花,居干舌燥,坐立不安。

彭姑斟杯蜜糖水給他,陪她說話。

「彭姑,你對我真好。」

忠僕彭姑卻說︰「莊小姐,我不過是听差辦事,是太太待你周到才是。」

杏友環顧四周,「琴老師是猶太人?」

「本是俄裔猶太,早已移民本國。」

杏友頷首,「流浪的猶太人。」

「我們也終于都安頓下來。」

杏友仍然緊張得不得了,「一會兒,我該說什麼?」

「別害怕,你可以什麼都不說,也可以問好,不用急,慢慢來。」

「他會怪我嗎?」

「他只是個小孩。」

杏友淚盈于睫。

「也許會,也許不會,都是以後的事了。」

杏友的手籟歉地抖,她走到窗前去看風景,這時,琴老師的書房門打開,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抱著小提琴走出來。

那女孩衣著考究,安琪兒般容貌,隨著保姆離去。

杏友告訴自己,這里真是往來無白丁,沒人說過有教無類,交不起學費天才也是枉然。

小元立若是跟看她,頭幾年過的會是什麼樣的生活,不不,元立其實不是她的孩子,她不認識他。

窗下,一輛黑色房車停下來,司機下車開門,小小同元立由保姆陪著走出車子。

彭姑說︰「來了。」

她轉過頭去,發覺莊杏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去。

「莊小姐,莊小姐。」

哪里還有人影,經過千辛萬苦,她還是做了逃兵。

彭姑為之側然。

這時,周元立已經咚咚咚走了土來,彭姑不得不迎上去招呼少主。

杏友自樓梯逃一般離去。

她心底無限淒惶,她有什麼資格去與元立相認,當年她原可帶著他走天涯,母子樓征一起熬過貧病,或是搪不過去,索性共赴黃泉。

杏友黯然回到辦公室。

中午時分,職員都去了吃飯,倒處空蕩蕩。

她沒有開燈,輕輕走回自已房間。

經過阿利的辦公室,忽然听到女子輕浮的笑聲。

「嘻嘻嘻嘻,你要怎麼樣都可以。」

接著,是阿利的聲音︰「代價如何?」

對方反試探,「你說呢?」

「你想要錢呢,還是出名?」

「兩樣都要。」

「那,你需要認真討好我。」

「我可以保證你滿意。」

無限春光,無限媚態。

杏友忽然決定把內心郁氣出在這兩個人的頭上。

她用力拍門,「黃子楊,你給我出來。」

房間里靜默一會兒,然後,門打開了,黃子揚輕輕出現在她面前,頭發蓬松,化妝模糊。

杏友揚聲︰「安妮,安妮。」

安妮剛吃完午餐,立刻趕到她面前。

「安妮,把薪水照勞工法例算給黃小姐,即日解雇。」

「是,莊小姐。」

那黃子揚扁一扁嘴,十分不屑,「莊小姐,別裝作高人一等,你我不過是一般貨色,只是比我早到一步,制衣業還有許多的猶太人,我不愁沒有出路。」

她不在乎地離去。

杏友沉默。

她回到辦公室坐下,獨自沉思。

講得正確,通行都知道莊杏友是羅夫的支那女,他聯合同胞不遺余力、不惜工本地捧紅她。

這是應該分手的時候了。

她致電熊思穎律師。

她這樣說︰「熊律師,上次委托的事告吹,十分抱歉。」

「沒有關系。」

「又有一件事想勞駕你。」

「我一定盡力而為。」

「我要與羅夫拆伙,你得幫我爭取應得資產。」

熊律師嚇一跳,半晌沒作聲。

「怎麼樣,你願意嗎?」

「好,我答應你。」

杏友笑說︰「拆伙比離婚略為簡單。」

熊律師沒想到她還有心情說笑。

杏友放下電話。

這並非她一時沖動,她采思熟慮,計劃周詳。

阿利羅夫在她面前出現。

「我只不過是逢場作興。」

杏友不出聲。

「看,杏子,我也是人,我也會寂寞。」

杏友用手托看頭,「我的律師會同你說話。」

「什麼,你說什麼?我為你做了那麼多,我簡直是你的創造主,我自陰溝里將你抬起,捧你成為女神,你竟這樣對我?」

他心里那樣想,全世界也那樣想,想證實自己能力,唯有分手。

不成功的話,至多打回原形,她一向子然一人,又無家累,怕什麼。

這時才知道,把元立雙手送給他人,確是唯一的辦法。

阿利忽然問︰「你不是吃醋吧。」

杏友輕輕搖頭,心平氣和地說︰「不。」

「你曾否愛過我?」

「不。」

「你純粹利用我?」

「不,羅夫在這幾年也有得益。」

「一點感情也無?」

「不,阿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對我仁盡義至,我將終身感激。」

「杏子,你想清楚了?」

「你改變許多,我也改變許多,名利使我們猙獰。」

阿利說︰「杏子,讓我們各自回家,休息一夜,明朝回來再說話。」

整晚最有意思的是這句話。

杏友擲燭回家。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喝酒,看看燦爛的萬家燈火,只要能夠住在這閑公寓一日,她都不應再有抱怨。

她在露台上醉倒,昏睡一宵。

第二天醒來,冷得直打侈噱,額角卻滾燙,她病了。

杏友非常高興,真好,名正言順可以躲起來,怪不得那麼多人愛裝病。

她蹣珊回到室內做熱茶喝。

這時,門鈴響了,那麼早,是誰?

門外站著阿利的叔父約瑟羅夫,杏友連忙開門。

老猶太人,一進門便說︰「阿利在我家哭訴整夜。」

杏友不禁好笑,「他真幸運,我只得一個人發悶。」

「真的要分手?」

「是。」

「這傻子白做五年工夫,一直沒有得到你。」

杏友斟一大杯黑咖啡給他。

「杏子,其實你個子不小,長得比阿利還高,但不知怎地,他老覺得你楚楚可憐,想盡辦法要保護你。」

杏友不出聲。

「我知道這事已經無法挽回。」

約瑟是智能老人,目光準確。

杏友間︰「對我,你有其麼忠告?」

「學好法文及意大利文,多往歐洲參觀展覽,注意市場需要。」

「謝謝你。」

約瑟站起來。

杏友意外,「你走了?」

「你還有話說?」

杏友奇問︰「不準備責備我?」

「咄,男女之間緣來緣盡,各有對錯,旁人如何插嘴?」

杏友微笑,心中好不感激。

「杏子,將來有事請你幫忙的話,切勿推搪。」

莊杏友收斂了笑容,「我一定效力。」

他走了,心中竊喜,他一直不贊成阿利同異鄉女往來。

杏友突感月兌力,她覺得視覺模糊,一跤坐倒在地。

杏友害怕,她獨居,有什麼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立刻撥電話叫醫生前來。

醫生起到時她喘息地去啟門。

「我看不清事物。」

「先坐下,讓我作初步檢查。」

杏友乖乖平躺。

醫生替她詳細檢查。

「什麼事,可是腦生腫瘤?」

醫生坐下來,「有壞消息,也有好消息。」

「先說壞消息。」

「你雙目的視網膜月兌落,所以視力不清。」

杏友耳畔哦地一聲,慘叫起來︰「我可是變了,盲人?」

「好消息是,今日醫生口可以用激光修補薄膜,你不致失明。」

杏友松下一口氣。

「視網膜剝落因素眾多,你以後要小心用眼,切勿過度勞累,我現在立刻替你辦入院手繽。」

杏友長嘆一聲,上天似還嫌懲判得她不夠。

當晚,阿利來探望她。

杏友听得有腳步聲走近,睜大雙眼,只見到模糊人形。

阿利探視她,「可是你要離開我的,並非我嫌棄你是失明人士。」

杏友既好氣又好笑。

「即使你一輩子不能視物,我一樣愛你。」

不知怎地,杏友相信這是真話。

「幾時做手術?」

「稍後。」

「成功率幾乎是百分百,你不必擔心。」

「我知道。」

「熊律師已與我接觸,她說你要求很簡單,只想得到杏子塢。」

「是。」

「那又何必叫律師來開仗。」

「我還要羅夫廠歷年利潤百分之十五呢。」

「我立刻可以答應你,那本是你應得的紅利。」

杏友松口氣,這些資本已經足夠地出去打江山了。

「杏子,你在外頭做得不高興,可隨時回來歸隊。」

「謝謝你。」

他站起來說︰「我走了。」

杏友意味到,「有人在外頭等你?」

「是。」

「黃小姐?」

「不,我表妹波榭。」

原來如此,「我願意幫新娘設計禮物。」

阿利還是賭氣了,「誰稀罕。」

他才走到門口,杏友已經听見有人迎上去與他絮絮細語。

真快,你一走,人就擒上來坐下,席無虛設,好象不過是廿四小時之前的事,嘴巴一邊挽留,手臂卻已鉤住新女伴。

千萬別戲言說要走,話才月兌口,對方已經開歡送會恭祝閣下前程似錦。

看護進來替她注射,檢查。

「別揉動雙目,醫生一會就來。」

又淪為孤寂的一個人了。

以往,在最危急之際,總有人來救她,雖然也付出高昂代便,但終于度過雞關,今日卻需她孤身熬過。

醫生進來,「你想接受全身麻醉?」

「是,我不欲眼睜睜看住激光刺到眼前。」

「鼓起勇氣,不要害怕。」

杏友忽然把心一橫,「好,我听你話。」

「手術過程並不復雜,」醫生說︰「我擔心的是你肺部感染,又有高燒,需住院數日。」

下午,手術做妥,杏友回到病房,雙目用紗布蒙住保護,醫生不想她耗神。

杏友昏昏睡去。

半晌醒來,也不知是日是夜,只覺有人輕輕同她說︰「莊小姐,有人來看你,你可願意見她?」

杏友聲音沙啞,「誰?」

「一位周太太。」

杏友掙扎著撐起,「馬上請她進來。」

周太太腳步聲傳來。

「醫生說手術成功。」聲音中充滿笑意。

「勞駕你來看我,愧不敢當。」

「前日你為何爽約?」

杏友呆半晌,據實說︰「我沒有面目見元立。」

「胡說,一個人,為看存活,當其時只能做到那樣,不夠好,又能怎樣。」

杏友沒想到周太太反而幫她說話,她維持緘默。

真好,朦著雙眼,流淚亦看不見。

「我帶了一個人來看你。」

杏友有點納罕,「誰?」

又有訪客自外頭走進來,一直到她床邊停止。

是彭姑的聲音︰「莊小姐。」

杏友連忙握住她的手。

忽然之間,發覺那不是彭姑的手,這只手小小,但是也相當有力,搖兩搖,童稚的聲音說︰「你好,阿姨,我是元立。」

杏友這一驚非同小可,突然松手,仰起頭發猷。

元立,元立來了。

只听得周太太說︰「元立,你陪阿姨說一會話可好?」

元立愉快的回答︰「好呀。」

兩位女士走到另一角落去坐下。

杏友發覺她雙手籟籟地在發抖,連忙藏到毯子下去。

勉強鎮定,她問元立︰「功課怎樣,最喜歡哪一科目?」

那小小孩子反問︰「科目是什麼?」

「喏,算術、英文、音樂、體育。」

「體育,我會跳繩、游泳、溜冰。」

杏友微笑,「那多能干。」

「你呢,」小元立問︰「你喜歡做什麼?」

「我喜歡繪畫。」

「你畫得可好?」

「還不賴。」

小小孩兒忽然悄悄問︰「告訴我,朦眼阿姨,畫怎樣才可以掛在博物館里?」

杏友忍不住笑,「那你先要成為一個著名的畫家。」

「怎麼才可著名?」問題多多,且不含糊。

「你需要非常用功,做得非常好,以及非常幸運。」

小元立居然說︰「你講得對。」

杏友暢快地笑出來,這孩子的聲音清脆可愛,百听不厭,天天與他笑語相處,簡直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他又關懷地問︰「你的眼楮沒有事吧?」

「很快就復元,別為我擔心。」

「那好,我得去上學了。」

「元立,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

「記得勤練小提琴。」

「我最討厭練琴。」

「不練不得純熟,隔生有什麼好听?非勤練不可。」

彭姑的聲音︰「元立,听到沒有?」

他老氣橫秋的說︰「是是是。」

由彭姑領著走了。

周太太過來笑說︰「真巧,這次你看不見他。」

「下次紗布除下,就可以見面。」

周太太忽然說︰「多謝把元立交給我,在這之前,周家沒有歡笑聲。」

叫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也真不容易。

「我一直過著寂寞的生活,孩子大了,不听話,亦不體貼,丈夫忙做生意,得意的時候很少回家,人一出現必定是不景氣,滿月復牢騷,要求岳家幫忙。」

幾句話便道盡了她的一生。

「我也想過做工作做事業,沒有本事,徒呼荷荷。」

杏友吃驚,真沒想到權威風光背後,會是一幅這樣的圖畫。

周太太嘆息一聲,「我還有約,先走一步。」

「我不能送你。」

「不妨,你好好休息,想見元立,隨時聯絡我。」

杏友又隨即醒悟,道是周太人的懷柔政策︰訴點苦經,縮近距離,帶元立來探訪,給些甜頭,好籠絡她,希望以後再也別收到律師倍。

因為坦誠相告,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杏友還是感動了,如果再同周太太爭周元立,那簡直不是人。

多厲害。

看護進來檢查病人。

她詫異,「哭過了?醫生怎麼說,叫你多休息,別淌眼抹淚,才對眼楮有益。」

「我幾時出院?」

「明日吧。」

「為什麼要耽那麼久?」

看護笑答︰「因為是最新手術,主診醫生想見習生來實地觀察病例。」

「晞,我得收取參觀費。」

「莊小姐真會說笑。」

下午,安妮來了。

杏友聞到花香,她縮縮鼻子,「桅子花。」

「正是,莊小姐好聰明。」

杏友苦笑,「視覺衰退,只得以嗅覺補夠。」

「莊小姐別擔心。」

「安妮,你會否舍羅夫跟我到杏子塢?」

安妮大大吁出一口氣。「我以為你不肯用我,我足有兩日兩夜寢食難安,人家都知道我跟你那麼久,你若不要我,即證明我無用。」

杏友笑,「我應早些同你說。」

「今日也不遲。」

「有你幫我,當可成功。」

「莊小姐太客氣了。」

棒一會兒,杏友試采地問︰「那日開除黃子揚,你可覺得過分?」

不料安妮答︰「一發覺她是癮君子,當然要實時辭退,否則日後不知道多麻煩。」

杏友倒是一愣。

「公司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你怎麼知道黃子揚有毒癖?」

「有人見她注射。」

莊杏友卻不知道,她叫她走,不是為著那個。

安妮離去,杏友心中好過些。

看護隨口間︰「看電視嗎?」

杏友笑答︰「看,為什麼不看。」

電視上播放一套舊片,叫金玉盟,杏友已看過多次,听對白便知劇情,十分老套溫馨動人,男女主角都是不用工作的浪蕩子。專心戀愛,直至天老地荒。

堡作是感情生活大敵,一想到明朝還要老板或客戶開會。還有什麼意圖跳舞至天明。

她換一個電視台。

忽然听得有女聲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輕世界不再夢想,百至彼時我仍然愛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擁有都願奉獻……」

杏友猷半晌,按熄電視。

這時,她發覺室內有人。

雖然看不見,可是感覺得到。

她抬起頭,「誰?」

那人動了一動,沒有回答。

「阿利,是你嗎?」

那人沒有回答,不,不是阿利。

「到底是誰?」

杏友十分警惕,她取餅警鐘想按下去。

那人終于說話了,「杏友,是我。」

杏友震驚。

棒了悠長歲月,隔著那麼多眼淚,她仍然認得這把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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