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諾言

別波好久沒有那樣忙過了。

弟弟慎滿一聲要來吃飯,她早三天就開始準備菜式。

他們李家原藉上海,雖然桂波姐弟在紐約出生,可是愛吃滬菜,桂波會得做幾味。

材料不外是雞鴨鵝魚蝦蟹,不過烹飪工夫可有高低,單是一味八寶鴨子,已花去一日。

別波十分愛護弟弟,一听得他會帶女友來見她,喜不自禁,立刻忙將起來。

這家伙自從十七歲起身邊就女友不絕,可是從不帶回家來,這次可能是認真的了。

也該成家立室啦。

在電話里慎滿的聲音十分興奮,「姐姐,你一定會喜歡她。」

「喂喂喂,」桂波笑問︰「是華裔吧。」

「百分百純正華人,是倫敦頗有名氣室內裝修家。」

「人長得可漂亮?」

「秀麗月兌俗。」

「你走運了。」

「我也那麼想。」

「可有嫁妝?」

慎滿答︰「收人肯定比建築師高。」

別波笑,「別看低自己。」

「那麼,周末見,記住,我們會來住兩晚。」

「得了,都準備妥當。」

特地自倫敦到紐約來同姐姐吃頓飯,多可愛,桂波自覺得到尊重,非常高興。

她本來想叫男朋友陸榕基一起來,可是一想,陸仍是外人,有他在,一共三個不同姓氏的人共處一室,太過復雜。

也許他們有體已話要說。

吃飯時三個人最適合,然後,喝咖啡時才叫小陸上來未遲。

扁是咖啡她就備了好幾種,務使對方賓至如歸。

慎滿到現在還沒告訴姐姐,她叫什麼名字。

陸榕基打電話來︰「有什麼叫我做?」

「名貴水果一盒,白色香花一大東。」

「你這個姐姐沒話說。」

別波笑,「是呀,所以每個人都要有個姐姐。」

「有沒有期望?」

「只要慎滿快樂便好,還有,希望她不吸雪茄。」

「真是個好姐姐。」

「你九點正上來吧,不過,禮物得早上先到。」

「但,是個根刻薄的女友。」

別波笑著掛上電話。

她與弟弟本來一起在倫敦求學,畢業後她到紐約發展,慎滿則留在那邊。

她讀醫科,他修建築,都是人才,讀書時很吃了一點苦,到今天差不多早已忘記,到了收成的時候。

如無意外,明年之內,兩姐弟都會結婚成家,父母當可老懷大慰。

一切都準備妥當,鮮花水果也送了上來。

小小鮑寓收拾得一塵不染,李桂波鄭重迎賓。

慎滿說過不用接飛機,他們會租車子直駛長島。

飛機下午兩點到,算算時候,王時過一點可以見到他們了。

別波一查等到四點。

本來不緊張的她忽然有點不安。

早知把陸榕基叫來,兩人說說笑笑,時間比較容易過。

然後,門鈐叮當一聲。

來了來了。

別波跳起來打開大門,果然,馬上看見一臉笑容的慎滿,一張嘴笑得自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

姐弟緊緊擁抱。

「一年多不見了。」

「可是我們慣例每星期通一次電話。」

「女朋友呢?」

「在停車,我搶先上來見你。」

「怎麼可以叫女友一個人做苦工?」

「姐,她不是那種嬌縱的人。」

「好極了。」

接著,復面有人說︰「我來啦。」

慎滿一讓開,桂波看到一個身材高佻,容貌秀麗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本來微微笑,與桂波一照臉,笑容凝住。

她連忙低下頭。

一方面桂波也愣住,好不面善,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子並不多,應該有印象,可是一時偏想不起來。

「姐姐,我同你介紹,這是胡星德。」

呵,電光石火問,桂波想起來了,竟是她!

別波像頭上被人澆了盤冰水一般,作不得聲。

原來是她,今日的她比過去的她健美活潑,宛若二人,怪不得一時間沒認出來。

而她顯得一見李桂波就記起是什麼人。

世事竟會如此巧合。

當下桂波一腔歡喜不知丟到基麼溝渠里去。

她強笑說︰「請問喝哪種咖啡?」

慎滿笑說︰「普通咖啡加牛女乃及糖即可。」

別波走到廚房,決定撥電話給男友。

「榕基?請于三十分鐘後到我家來。」

「為什麼改變主意?」

「有意外,需要你支持。」

「願聞其詳。」

「現在不方便說。」

「那好,我半小時後出現。」

別波端著咖啡到客廳。

「姐姐,來看我們送給你的禮物。」

一只盒子打開,是件極之考究的銀灰色絲浴袍。

別波微笑說︰「我一直不舍得買。」

「我們的眼光還不錯吧。」

「好極了。」

慎滿笑著對女友說︰「姐姐易相處,她常說的三個字是‘好極了’。」

可是胡星德沒有回答,只有賠笑,她的面部肌肉有點僵硬,神色略見慌張。

可是李慎滿並沒有注意到。

一切都落在桂波限內。

是她了,還有誰。

不過桂波當年看到的面孔是扭曲的、蒼白的,充滿苦楚與絕望,與今日明艷照人的她有天淵之別。

「姐姐,我幫你準備晚餐。」

「不用,我胸有成竹。」

別波為他倆添咖啡,切水果。

稍後,門鈴響了,救星屆到,果然是陸榕基。

他最活潑,立刻自我介紹,並且將帶來的香檳冰鎮,桂波松一口氣。

他悄悄對女友說︰「少了我還真不行。」

別波只得說︰「言之有理。」

晚餐三菜一湯,兩個男生吃得非常起勁,各添三碗飯,兩個女生冑口卻欠佳。

小陸說︰「帶女友出去兜兜風。」

慎滿笑︰「我也這麼想。」

別波說︰「別太晚,早些回來。」

他倆出去了,小陸幫桂波收拾。

他開門見山道︰「你有心事。」

別彼收致了假笑、靜靜坐下。─

「可以告訴我嗎,我願分擔你的憂慮。」

「榕基,我見過那女子。」

「誰?你指胡星德?」

「正是她。」

「她好像不愛說話。」

「因為她也認出了我。」

小升模不著頭腦,「你倆曾是情敵?」

「去你的!」

小陸賠笑。

別波斟了一杯茶,似自言自語,「是三年,不,四年前的事了。」

小隆說︰「那時我還不認識你。」

「是,我還在倫敦查寧十字醫院做見習醫生。」

別波陷入沉思之中。

她當時在急癥室做實習,她一直覺得那處是人間煉獄,染滿血污,開頭晚晚失眠,半年後漸漸麻木。

一日,救護車駛達,一個病人被十萬火急推進來。

醫務人員迅速開始工作。

病人是華裔年輕女子,已經奄奄一息。

急救人員說︰「她遭受毒打,傷及胎兒流產,情況危殆。」

別波為之發指。

病人流血不止,肋骨折斷,腦部受到震蕩,真是凶多吉少。

整組人員努力搶救,做了緊急手術,輸血,她的情況才穩定下來。

躺在隔離病房的她面如金紙,毫無生氣。

「叫什麼名字?」

「致電報警的鄰居說她姓胡,是名學生。」

因是同胞,桂波特別留神。

到了深夜,姓胡的女子情況惡化。

別披愴進急癥室,握住病人的手,每她耳畔用誠懇堅定的聲音說︰「胡小姐,你給我听著,振作一點,父母對你有期望,朋友知道會心痛,為著愛你的人,你必需痊愈。」

病人昏迷中似震動一下。

「為著恨你的人,你更應生活得比從前好。」

別波緊緊握著她雙手。

「我是你的醫生李桂波,我也是華人,胡小姐,你一定要打勝這場仗,無論如何得蘇醒過來。」

別波聲音已經哽咽。

病人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三天。

每日掛波都進去同她說話。

同事們勸這名見習醫生︰「別太上心,否則精神很快崩潰,急癥室內太多殘酷事故,只能客觀待之。」

別波頷首。

可是她由衷同情這名不幸女子。

在醫院那麼久,竟無人來探望過她。

最後有人來了,卻是一位英藉老太太。

「鐘斯太太,你是胡女士的鄰居。」

「是,她對我很好,時時替我到超級市場買菜,是個可愛的女孩,可惜遇人不淑。」

「毆打她的是熟人?」

「是她同居男友,對她很壞,每日吵罵不停,天天問她要錢。」

「他匿藏何處?」

「已畏罪潛逃。」

「警方沒有抓到他?」

「听說已逃近東南亞,正緝捕他。」

大家沉默了。

稍後那老太太喃喃說︰「可憐的女孩。」

她蘇醒了。

體重下降到九十磅左右,皮包骨,需看護扶著走動。

別波卻覺得安慰,總算又救回一條人命。

「我叫李桂波,是你的醫生。」

「李醫生是我救命恩人。」

「真正能救你的,是你自己。」

「你放心,李醫生,我等于再世為人,我不會自暴自棄。」

「這才是醫生最希望听到的話。」

她長長嘆口氣,「生命中充滿荊棘。」

別波勸她︰「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她卻感喟,「我願意忘記,世人卻不會忘記我的過去,我的瘡疤,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別擔心,世上好人多過壞人。」

「我不希企有人原諒我,只希望有人接受我。」

「你根本沒做錯事,你只是不幸,別理會那些故意挑剔你品格的刻薄人,愛你的人只會更加痛惜你。」

「醫生,謝謝你的鼓勵,我永志不忘。」

餅幾日,她出院了。

「胡小姐,祝你前程似錦。」

她頷首,緊緊握著桂波的手。

回到辦公室,同事杯賽醫生說︰「能夠那樣愛惜病人,真是難得。」

別波笑笑不語。

「換了是你親人,你不會那樣體諒吧。」

別波抬起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般人對于女性的不幸,總有幸災樂禍的感覺,一切都是她自己討回來的,可是這樣?」

「林賽你身為女子,怎麼說這種話。」

林賽嘆口氣,「年前我也有再婚機會,可是男友家千般作梗,百般為難,終于告吹,不過因為我帶看一個孩子。」

「那是因為他愛你不夠,不關你事。」

「可能是。」林賽低下頭。

別波說︰「我不會因為一個人的不幸遭遇歧視他。」

林賽醫生笑詛︰「這好似一個諾言。」

「正是。」

別波終于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小陸听得睜大雙眼。

他問︰「之後,你們可有再見面?」

「沒有,一年後,我便移居到紐約來就職。」

「對,同時認識了我。」

「沒想到,她會成為我弟弟的女友。」

「好像已是未婚妻了。」小陸提醒她。

「是,而且,她假裝不認得我。」

「也許,她」時不知如何反應。」

別波嘆口氣。

「也真是一名奇女子,看上去亮麗動人,充滿信心,一點不像個受過傷的人。」

別波頗覺安慰,「我的碓是一名神醫。」

「可能,她已把往事埋葬。」

「慎滿可知她往事?」

陸榕基忽然嚴肅起來,「桂波,雖然是你至愛兄弟,我還是照樣勸你別管閑事。」

「可是──」

「我知道你為他好,可是你一加插意見,勢必造成他反感。」

別波諍下來,男友說得對。

「弟兄姐妹始終要各自組織家庭,各自為政,以配偶子女為重。」

「可是這胡星德心中有芥蒂,一定會叫慎滿疏遠我。」

「是又怎麼樣,反正你倆」年也不見一次。」

「可是我總希望一家人融洽相處。」

「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別波用手托著頭,「我有種感覺,我會失去我弟弟。」

就在此際,電話鈴響起來。

別波已覺得不妥。

「姐姐?我有話說。」

「回來說呀。」

「姐姐,我考慮過了,住你家不方便,我們決定住酒店。」果然,來了。

一切在意料之中。

慎滿已叫人唆擺。

別波十分失望,有人知恩不報,反轉來咬一口。

她的語氣忽然冷淡,「隨便你們,不過,明天給我一個電話,我有話說。」

「一定。」他掛斷線。

陸榕基都听見了。

別波說︰「看樣子,她打算瞞他一輩子。」

小陸看著女友,「你不夠客觀,那是她的過去,她可以坦白,可以不提,都是她的選擇。」

「我怕弟弟吃虧。」

「喂喂喂,慎滿早已超過廿一歲,不勞操心。」

本來期望一次最愉快的聚會,沒想到草草收場。

別波只覺無味,陸榕基安慰了她一整個晚上。

第二天,慎滿來了,一臉歉意。

別波微慍說︰「女友比姐姐重要,可是這樣?」

慎滿撥著頭皮。

別波一向大方,只得笑笑說︰「也是對的,姐姐不能陪你一輩子,姐姐將來結婚生子,會忙得透不過氣來。」

慎滿說︰「昨日星德的情緒忽然無故低落。」

「她可是在酒店休息?」

「不,去格林威治村采訪朋友。」

﹝關于她的過去,你知道多少?」

「不多,」慎滿笑,「我這個人比較喜歡展望將來。」

「你絕對相信你的眼光?」

「是,星德有事業,個性獨立、聰明、體貼、愛我,我十分欣賞,她對我有百利而無一害。」

「你倆認識多久?」

「一年多了,朋友介紹,一見鐘情。」

「幾時去見父母?」

「快啦,星德背景非常簡單,父母早逝,沒有親人。」

別波嘆口氣,他知道得不夠多。

「姐姐,我覺得你不太開心。」

「快被另一女子搶去弟弟,當然恍然若失。」

「胡說,弟弟永遠是弟弟。」

慎滿與姐姐擁抱,桂波覺得事情沒有想家中壤,她有足夠涵養不去揭人家的秘密,或是披露他人不願提起的傷心史。

「姐,我要到銀行辦些事。」

「我們一起吃晚飯如何?」

「好,如果星德不來,我一個人來。」

弟弟仍是好弟弟。

他離去沒多久,電話鈐又響,桂波以為是慎滿還有話說,連忙問︰「是否漏了東西?」

那邊卻是一把女聲,輕輕說︰「李醫生。」

別波一怔,「誰?」

「李醫生,是我,胡星德。」

別波沒想到是她,一時作不了聲。

「李醫生,我們又見面了。」

「你好嗎?」關懷是由衷的。

「很好,謝謝,我發奮圖強,又站起來。」

「听慎滿說,你還建立了事業。」

「我在倫敦有一家小辨模室內設計公司,雇著十多名伙計。」

「真替你高興。」

「李醫生,真沒想到慎滿是你弟弟。」

「世界越來越小,有緣份的人總會踫到一起。」

「我們相愛。」

「看得出來。」

「李醫生,這是我人生轉捩點。」

「不,」桂波聲音非常溫和,「你決定重新振作的時候,已經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胡星德輕輕說︰「李醫生口氣同從前一模一樣。」

別波笑了。

「祝福我。」

「很高興看到你心身都痊愈。」

別波沒想到她言之過早。

傍晚,慎滿大惑不解地同姐姐說︰「星德留下一張字條,獨個兒回倫敦去了。」

別波一怔,不置可否。

「奇怪,她從來不鬧意氣,也不是一個小心眼的女子,究竟是什麼道理?」

「回去一問她不就知道了。」

「也罷,索性早些回去。」

李慎滿如熱鍋上螞蟻,當晚就乘飛機趕回倫敦。

陸榕基問︰「為什麼?」

別波揚起一角眉毛,「你指哪件事?」

「為什麼你不展開雙臂歡迎朝星德?」

別波解釋,「她心中一定會有芥蒂,將來必然會帶著慎滿疏遠我,她很聰明,知難而退是最好方法。」

「多可惜。」

別波的聲音十分溫和,「世上憾事根本太多。」

「你可把你知道的告訴慎滿,听他意見。」

「我怎可揚人私隱,我是醫生,她是病人,一切要守秘。」

陸榕基看著女友,「你不喜歡她。」

「錯,我不但喜歡她,而且十分欽佩她。」

「可是,做弟婦又是另外一回事。」

「榕基,這樣說不公平,從頭到尾,我沒加插過任何意見。」

陸榕基坐下來,「對不起,我言重了。」

「你認識馮玉蘭吧,她弟弟一畢業就要結婚,她不過勸一句︰‘不如先做事業’,結果弟婦不允許她參加婚禮,五年來不與她說一句話。」

「世上竟有那麼多那麼深的恨。」

「我見過這種例子,真不敢吭半句聲。」

翌年,桂波與陸榕基結婚,慎滿來參加婚禮,帶著兩份禮物。

「一份是星德送你的。」

「你與她怎樣了?」

「分了手,仍是好朋友。」

啊,掛波低下頭。

「是她堅持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可是分手後她又比我憔悴,真難了解女人的心理。」

別波放心了。

他倆的禮物非常名貴,是一對金表。

別波始終戚戚然,她沒有遵守諾言,那個下午,看到慎滿身後的星德,如果立刻張開手臂,把她擁在懷里,事情的發展可能完全不同。

可是她心底下總希望弟弟的對象背景比較單純,故此她沒有鼓勵基德,許多事,不贊成也就是等于反對。

別波有點慚愧。

胡星德到紐約來開辦分公司的時候,又與桂波聯絡。

別波很樂意與她喝荼,見面時只覺她更加神色飛揚。

她解釋︰「這邊的客人多,索性設一個辦公室。」絲毫沒有驕矜的意思。

「真替你高興、」到今日地步談何容易。

胡星德忽然說︰「我曾許下諾言,不叫愛護我的人失望。」

別波訊︰「你已經實現了諾言。」

「李醫生,我仍然多謝當年你的援手。」

「不足掛齒。」

「慎滿已找到新女朋友了。」她滿臉笑容。

「是嗎,」桂波說得很技巧,「我還沒見過,他一向自有主張。」

「那女孩很年輕,是他建築公司里的見習生。」

「你與他仍有聯絡?」

「大家還是好朋友。」

別波緊緊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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