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兒 人不如舊

有沒有試過在街上踫見舊情人?

我踫見了,在昨天。

從咖啡室出來,拖著兩個孩子,司機尚沒有把車子開過來,天氣潮濕,我頭發又

好幾日沒做過,粘在額角,一條洋裝裙子被團得稀皺,就是在這種尷尬時分,有一位

衣冠楚楚的男士擋在我面前,叫我一聲"小魯"。

我牽住孩子的手,抬起頭,一眼就把這位男士認出來,因為他的樣子一成也沒有

變。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處,也許眼角多了一兩條皺紋,比以前更加成熟,

但這是立炯,錯不了。

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萬立炯!"

"李小魯,"他哈哈的笑出來,"你跟以前一模一樣。"爽朗的笑聲中卻帶著感

慨,我一下子就听出來。

一樣?我還一樣?十年前跟十年後還一樣?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強自鎮靜,搭訕

說︰"回來了,幾時吃一頓飯?"

"我這個人,你不是不知道,什地方黑往什地方跑,本城經濟崩潰,我偏偏

來到這里。"

他雖然在自嘲,但聲音卻非常振作。

就在這個時候,司機趕至,女佣把孩子們抱入車子。

立炯給我一張卡片。

我拿在手中,很惘然,真正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只能向他點點頭。

我上了車,兩個兒子撲上來,繼續把我的身體做戰場。我輕輕推開他們。

我兩邊腮幫子有點癢,搔了兩搔,才發覺那里的皮膚很熱很燒。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

重逢的整個過程不超過十分鐘,但太不公平了,他永遠在狀態中,而我,他該怎

想?他此刻會不會在笑︰那真是小魯?那老那丑。

要命,真虧他還說我跟以前一樣。

一樣?

我絕望。今天出來之前,為什不好好打扮一下?我並沒有七老八十呀!衣櫃里

滿滿是今年時興的衣裳,為什沒有穿上?

偏偏一個疏忽,便叫他看到我這個鬼樣。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細一看,發覺他在大學里教書。薪水雖不高,職位也普通,但

生活必然是穩定而愉快的。

他結婚沒有?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過的,整日很訪惶很唏噓,千絲萬縷,如數百個蠶繭的絲

頭一起抽出來,不知如何處理,我一時似置身滾湯中的蠶蛹,一時又如抽絲之人,心

中緊一陣松一陣。

等得允新應酬回來,我發覺自己什也沒吃過,正鬧胃氣痛。

我問他什時候。

"十二點。"

我抬頭看鐘,明明半夜兩點半。

他老是這樣嬉皮笑臉,永遠說無論多大的應酬,老是準時在十二點回家。

是嗎,他的十二點不是我的十二點,他這個人撒謊與眾不同,听的人沒相信,他

自己先相信了。

結婚九年,孩子都這大了,他還是沒有真心。

昨夜就是這樣的胡亂睡下。

第二天是發薪水的日子,兩個佣人一個司機都要打發,開出支票,查一直戶口,

發覺錢不夠,匆匆出去存現款,覺得跟允新再次攤牌的時間到了,于是順帶約他吃午

飯。

他很不願意的出來,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對面,他的眼楮卻不看

我,眼神四面亂竄,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听。

"有什話必須要十萬火急現在說?"他不滿,"晚上說不行嗎?"

"可是你晚上永遠不在家。"

"誰說的?"

"允新,我不得不對你說這個︰三輛車子可否賣月兌一兩部?還有,司機好不好先

辭退他?實在開銷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應付不過來。"

允新一听這話,豎起兩根眉毛,"什?你巴巴的出來就同我說這個話,我一直

賺錢來養這個家,什也沒虧欠你與孩子,你們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此刻經濟

不景氣你燒不曉得?公司在蝕本,勞駕你出馬,你就要我賣車?好好好,我不求你,

我去求人。"他把餐巾一擲,就要站起。

我連忙按住他,"允新,我實在沒有法子,我能做什?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

我兩個嫂子已在說話,說老人家對女兒恁地好,掙下來的產業不交予子孫,倒給外姓

人。"

"好,我都听到了,我到外頭想辦法,免得你娘家說我張允新把你們姓李的給拖

垮了!"

他怒氣沖沖的走掉。

我呆呆的坐在飯店里。

侍者把甜品端上。我看看碟子,一客冰淇淋做得精致異常,但是我的胃口猶如我

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嘆口氣,同自己說︰李小魯,別太滑稽了。

剛欲簽單子走,有人說︰"小魯,又踫見了。"

我抬頭。

是立炯,我的面孔又漲紅。

怎又是他?怎這個城這小?這是不可能的事。

他自動拉開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他說︰"你的冰淇淋融化了。"

他看上去那英俊動人,眼光仍然充滿關懷。

我走一定神,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總算過得去。但一顆心又吊起來,他是什

時候發現我的?有沒有看見我同允新吵架?

立炯問︰"你朋友走了?"

"我丈夫。"

"啊。"他搔搔脖子,"忘記你結婚快十年。"

我連忙看著窗外,藉此掩飾自己的感情。兩顆滾燙的眼淚,在眼眶中打了幾個轉,

才強吞下肚子。

是的,他記得很清楚,十年前,我沒有跟他,我選了張允新。

"你很靜。"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上了三十歲,女人的嘴如果還能靜下來,那是會導致生癌

的,不不不,你沒見過我在牌桌上東家長西家短那個勁。"

"是嗎,我記得你是活潑的。"他說。

"立炯,你結婚沒有?"我忍不住問。

"沒有,始終沒遇見那個適當的女子。"

"回來這里,很快會遇到,這里華人女子多的是,都很時髦好看能干。"

"替我做媒?"

"為什不?"我仍然展露著牙膏筒里擠出的笑臉。

"你的孩子很可愛。"他吁出口氣,"那大了。"

"都在國際學校念書。"

"什,"他有點訝異,"將來不是不懂中文?"

我絕望而無奈,"他們父親的主意。"

立炯看我一眼,過一會兒才問︰"婚姻生活愉快嗎?"

我忽然生氣了,"怎可以這樣問?這等于叫人在三秒鐘內回答-生命有沒有意

義-、-戰爭帶來什後遺癥-以及-如何對抗癌癥-,神經病。"

立炯一怔,隨即哈哈笑出來。

而我,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對面。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老是不放過人。"他說。

以前,這種字眼特別的刺耳。

我說︰"立炯,星期六來我家吃飯好不好?"

"好。"

"我給你地址。"

"我早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動起來,非常不自然。

分手後我獨自站在路邊等車,站很久,並沒有察覺司機已將車駛過來,很久之後

才听見他叫我。

回到家,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

穿戴很整齊,發型也時髦,但是看上去總沒有生氣。

精神只從內心逐出,不能靠外表裝演。

我放下手袋,在沙發上坐很久。

女佣斟上茶,我呷一口。

允新今日同我不歡而散,晚上又不知道要幾點鐘回來,這種日子還怎過下去?

欠著一債夜夜笙歌,真虧他睡得著吃得落。

在這兩年不景氣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總共那一點點錢,被允新玩得變魔術

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來的小利,用來付首期買大房子,還沒償清這一筆款

子,又將房子押了去買幾部車子,余款套入美金,外幣才升一兩個仙,立刻放出去變

回原來幣值,略有進帳,馬上見使駛帆,用來養兩匹馬,又到處打听游艇價錢……

弄得我眼花緣亂,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靂,一聲經濟不景氣,房子不值錢,

鈔票貶值,股票大跌,通通死月兌,每天睜開眼楮,光是付利息便好幾千塊,這還不夠,

家里照樣排場,開銷萬打萬出去,親戚間不好意思開口,終于母親看出我情形不對,

幫我們挨下去。

活該。

母親借錢給我的時候,我說聲活該。

當初是她硬要我離開立炯去嫁允新的,說得二十二歲的我頭痛,反正兩個人份量

差不多,便選了允新。

我是個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歲的女孩,還抱著媽媽,隨她擺布。

不過話說回來,在那個時候,允新的條件的確好過立炯。一個是有家底的少爺,

另一個是苦學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著膝頭在思想,允新卻比我想象中早回來。

他回來哄我,在他眼中,我與低能兒無異,三兩句話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任由

擺布。

年來我也不與他分辯,他愛把我當什,我就做什好了,是非皆因強出頭。

"怎?發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連串說下去,"但車不能賣,

人一見我衰敗,更會踩上來,咱們夫妻倆好歹挨過這一關,你不能不幫我。"

我問︰"你在外頭賭,是不是?"

"誰說的?"他跳起來。

我不出聲,靜靜的看著他。

他連耳朵都漲紅︰"誰說的?誰造這種謠?他子孫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且不忙詛咒別人,听說你在私人俱樂部出入,是不是?"

"這哪里是賭?這是與客人應酬!"

我看容他︰"允新,養車子司機,我們還可以頂一陣子,若果結起賭帳來,三兩

下手勢就完蛋了。"

"你怎知道我一定輸?你不準我手風好?"這句話等于承認了謠言。

我說︰"十賭九輸。逢賭必贏,豈非天下第一營生?"

"小魯,別嘈叨,飯菜都涼了,來,吃了再說。"

說了也是白說,他是不會听的,但我總得盡我的責任。

我哪里吃得下。

"怎,胃口不好?"允新又問。

"胃氣痛。"我說。

"整日在家坐,還鬧胃痛?那些女強人豈不是要連胃帶五髒都吐出來?"他譏笑

我。

我不做聲,實在不知怎回答。

"小魯,你算是享福的人,別自尋煩惱。人誰沒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

天天睡到十二點,又有佣人又有司機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擔心。"

他站起來取外套。

"你又到哪兒去?"我問。

"出去。"

他頭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掃他興,他為著報復,又來掃我的興,兩個人水火不容,對牢多一陣子都

不行,惟有避開,他可不耐煩跟我吵嘴。

深深嘆口氣,推開面前的碗碟。

他這一去又該到天亮才回來,我們分房睡覺已經很久,有時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

听見有人開門回來,起床察看,卻是听錯了,漸漸我患上失眠癥,老是沒安全感,亂

夢很多,一年中沒有幾覺好睡。

當過舊歷年那幾日,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這才發覺,

自己原來是個痴心的舊式女子,于是感慨起來,充滿自憐,感覺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得眼睜睜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

一成不變。

孩子小時候還有個寄托,現在他們都有同學朋友,都不要母親在身邊管頭管腳。

女佣人過來說︰"太太,星期六請吃飯,要備些什菜?"

我問︰"有什菜此刻上市?"

"也不過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說,"我決定出去。"

無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見男主人,坐他對面,傻氣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佣人手腳又笨,那還不如在外頭解決。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來接電話,我听到話筒中傳來悠揚的音樂。

"我是小魯。"我說。

不知怎地,一听到他的聲音,心中有一份溫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約會,說沒有空。"他笑。

"不是,只不過想到外頭吃。"他仍然這多心。

"啊,佣人請假?"

"我只是想出來,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說。

"好,我會來接你。"

"謝謝你,立炯。"

"你見時變得這客氣?"他笑。

話筒中樂聲仍然動人悅耳。

我隔很久也沒有掛上電話。

他也沒有表示不耐煩。

約三分鐘後他終于問︰"小魯,你不開心?"

"嗯。"我承認。

在那一剎那,眼淚涌出來,不過我沒有飲泣,他不會知道。

"已經做了媽媽,還這樣任性?"他柔聲說。

我用手指揩去眼淚。

"兩夫妻要互相容忍,這句老話是可靠的。"

"嗯。"我勉強應一聲。

"別想太多。今晚電視有好節目,看完也該休息,睡不著,我再陪你說話。"

"嗯。"我放下話筒。

幸虧他沒有結婚,否則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曉得算是什東西。

到這種時候,難道我還有什非份之想,只是實在寂寞不過,希望有個人說話。

我並沒有遵他所矚,看起電視節目來,只與孩子們說一會于話,然後便上床。

允新整夜沒有回來,第二天仍然不見人。我很麻木,也沒有特別的反應,看樣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說如果想息事寧人的話,他想我生氣,我就得合作,生氣給他看,

此刻無動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無限苦澀,采取自暴自棄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團朋友在一起吃飯喝茶,有時也約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與我們不一樣的女士,譬如說像藝術家、行政人員,甚至是學者,多數是出類拔草,

靠自己雙手賺錢的能干人。

從她們那里,我們可以學習。

今日我帶著憔悴的面孔到私人會所吃飯,發覺關太太約了一位小說家。

她雙目炯炯有神的看著我們,嘴角帶一個笑,老實說,我們觀察她,她又何嘗不

是在審視我們,否則她干嘛要浪費時間陪一班無聊的太太吃飯。

她們談得很多,都有關人生觀。

我靜靜聆听,根本不能加插意見。

賺錢,我不懂。花錢,我更不懂,我只靜靜的喝著咖啡。

後來我忍不住,問女作家︰"男人……對你來說,不是什煩惱吧?"她看上去

是那獨立瀟灑。

大家都看問我,有一兩副責怪的目光射過來,仿佛怪我失儀,我不理她們。

作家並不見怪,她微笑說︰"既未得到過,自然不怕失去,既無物可失,自然沒

有苦惱。"

話中充滿禪機。

"你寂寞嗎?"我渴望學習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時分討論。"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來。

她很得體成熟,但並不虛偽。

這是很難得的,一般人說到寂寞,不是盡量吐苦水,就是拍著胸口,立刻表白自

己有多幸福快樂,兩個極端,當中無路可通。她倒是懂得交待。

在外頭做事的人不一樣,他們應對自有妙方。

我一直用手撐著頭,直到待者叫我听電話。

我抓起手袋走到電話亭,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魯──"他口中嘖嘖聲,"這冒失。"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來。

"我們雖然還沒有約會,卻見了無數次面。"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沖動,"立炯,帶我走,現在,此刻,我悶死了。"

"小魯,"他說,"但我下午要上班。我們不是約好在周末?"

我為之氣結,"太不浪漫了。"低下頭,覺得失望,並且有遭拒絕的傷害。

"小魯小魯,你怎了?那些太太們不是同你有講有笑?情緒穩定些,來,告訴

我有什煩惱,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往臉,再不申訴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聲,"立炯,什都不對勁,

我丈夫不再回家,我們欠下一大筆債,隨時有斷炊的可能,而我尚坐在這里強顏歡

笑。"

他一听,立刻拉著我走。

他把車子駛到老遠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懷抱,我一直哭個不停。

待終于止住眼淚,雙眼已腫如核桃,而化妝也一點不剩,立炯並沒有說什,他

只予我以耐心。

我沒精打采的說︰"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為你做什?"立炯問。

"什也不可以,這個難關,還是我自己渡過。"

立炯說︰"是的,沒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幫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

還是願意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過兩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國去念書的前夕,第二次,就是

今天。事隔十年,在極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發覺當中的十年像是沒有過過,我仍然

是那個直發不懂思想的小泵娘,喜歡甲君又舍不得乙君,連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緊緊抓著自己的臉皮,以致面孔發痛,像是要把整張臉撕下來似的。

"小魯,小魯。"立炯輕輕叫我。

"送我回去。"我說。

回到家,我與津師聯絡,決定同允新離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來,我很平靜,把分居書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聲,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說什。

過了數十分鐘,他才問︰"孩子歸你?"

"是。"我怕他同我爭,引起枝節。

"也好。"他說。

他不同我爭,我又覺得他涼薄。

"我要想一想。"他說。

我不反對,是該這樣,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過,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這種地步,心中有說不出的辛酸,只得進書房陪兩個孩子去做功課。

再吵也無益,根本吵不起來。

允新卻釘在我身後,說了句發人深省的話︰"倘若不是經濟突然衰退,我們可以

白頭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貴,不易共患難。"

我一聲不響,內心很害怕,他說得有沒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問題,

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長的把戲,把錢軋來軋去,每個月都把開銷張羅回來,我也不會問

那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歸正,樸素安分的做人。一只眼楮開一只眼楮閉的下去,

很快就老了,怎會分手。

我疲倦的說︰"允新,做人要講彈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問︰"你要我怎屈?"他的聲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結束去做寫字樓工?

誰來用我?此刻宣布破產倒是易事,我已經把一間十一人的寫字樓壓縮成為三人組,

我已經盡了力。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頭的艱難,我比你更悶,你怎不知

道?"

我呆呆的听著。這些事,他從來不說,我也一句不問。

"在這種時候同我提出離婚,別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樓了。"他苦笑。

我抬起頭。

"再與我熬一陣子,也許過了這個秋天,事情會有進展,如果再淡下去,我與你

大不了賣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燒飯,你到超級市場收銀,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結中笑出來。

允新終于向我攤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們良久沒有正面談判,除出吵架,

便是避而不見,現在已經提出離婚,事情不可能更壞,反而可以鎮靜的面對現實。

"我們的性格一點也不合。"我說。

"當初你並不這想,開頭你很欣賞我的機智與活力。後來我窮了,你開始嫌

我。"

"允新,我要是嫌過你窮,叫我不得好死。"我下狠勁發誓。

"是嗎?"他把玩著小黑板的刷子,"我還以為你見到萬立炯之後,覺得我不如

他,生了離心。"

我面色刷地大變,像一個賊當場連人帶物被抓住,尷尬得無地自容。

我缺乏經驗。雖是兩子之母,又上了三十歲,但對事對人,應對之道卻永遠像小

孩子。

我強自鎮靜,"這與立炯有什關系?我們是老朋友,況且幾次都是偶遇。"說

得很結巴。

"他很觸目,一向有股特殊氣質,"允新說,"這樣穩扎穩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歡

迎,因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經潰不成軍,造成他們出頭。"語氣有些兒諷嘲。

我說︰"我們離婚,與他沒有關系。"

允新靜靜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來看個究竟。

他終于站起來,"關于分居一事,我會想清楚。"

我說︰"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飯。"

"老朋友聚聚是應該的,不過別對他說太多私事,他幫不了你,終歸你還是我妻

子,有丈夫的女人對牢別的男人訴苦,會成為笑柄。"說完便走了。

他這番話說得並不婉轉,但卻有他的道理。能夠以及會得給我忠告的人,不過只

有他與立炯。

也許太貪心了。有兩個人也應該心滿意足,不知為什,提出離婚後,允新反而

成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雜志,看著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說︰"你也可以一起來。"

他顧左右而言他,"那套華倫大奴絲絨套裝呢?正適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

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連威者道街市場去瞧瞧,過半上海中年太太都著毛茸

茸的大衣在買雪里紅及咸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無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別叫他來接你,要有點氣派,讓司機送你去,別忘記你仍是張太太,不是獨身

女。"

"你一起去,不是沒事了?"

"你們老朋友長遠不見面,"他狡猾的說,"總有一兩句體己活,我坐在你們當

中,不太好。"

"你不怕?"我沖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頹然坐下,是好笑,我這懦弱的人,翅膀都給修剪得禿毛禿羽的,哪里還飛

得起來。

"原諒我,小魯,十年夫妻,什還不透徹,我看你,等于你看我,了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歡萬立炯,早跟定他,他哪里合你的要求。"

我呆呆的看自己雙手。

他說︰"時間到了。"

他雙手拿著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進袖子里。

司機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電梯的鏡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許不知道一個女人打扮得略為得體要付出什

代價,我卻是懂得的。

過去十年的生活水準,立炯不可能供給我。跟著他日子無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

另有煩人的瑣事接踵而來,譬如說,或許我得找工作來維持生活。

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是與婦運無緣,千萬不要解放我,我情願做個菜來伸手飯來

張口的女奴,隨便社會怎唾棄我,叫我什難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蟲這些在內,都

好過一天八小時去與不相干的販夫走卒打交道。

畢業後做過六個月的工作,以後便學乖,我不是奮斗的料子,這一點相信允新也

知道。

領班迎上來,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訂的。

我訕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對,沒開仗前總不肯委屈排個比較普通的地方吃飯。

我坐在立炯對面,听得他說︰"我從未來過這里,真主,听說這餐廳開了不止三

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他接著又說。

我們叫了食物。他莞爾,"可不能常常來。"

他還是那可愛幽默,我不由得拍著他的手。

"今夜你情緒穩定得多。"他說。

"是。我與允新什都說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立炯問。

我一時間也答不上來,事情起了很微妙的變化。

"或者,你預備找一份工做?"

我打個寒顫,連忙喝酒壯膽。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個相當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沒想過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嗎?"我反問。

立炯搖搖頭笑,"一切細節都還沒有出籠,看樣子你們光是談這些已經花好些日

子,十年夫妻,千絲萬縷關系,要分手談何容易,快刀斬亂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電鋸,那種在北美洲用來據數人合抱的大樹的那種,不管三

七二十一,利刃推過去,殺斷所有筋絡脈搏。

"我有一個上了年紀的朋友,"立炯說,"他說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轉工、離

婚。情願痛苦都不要開始新生活,唉,听著可笑,其實真悲。"

我不響。

他看看我碟子,"你還是喜歡吃生冷的東西。"

我問︰"離婚後,照說應完全獨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說︰"各人情況不同,不能相提並論。"

我覺得他說得不夠誠意,又認為短短一頓飯時間,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

不再說下去。

其實我何必間太多,一切答案已經在我心里,我不過要找一個附和我的人,以助

氣焰。

我低頭吃東西。

坐在我們隔壁的是一個中年婦女,保養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橫愛司頭,

譬邊插著密密的一排白蘭花,故此連我們這一桌鄰客也不住聞見幽幽的花香。

真銷魂,我就從來沒有這種風情風騷。

三十出頭還似童子軍︰套裝、襯衫、白手套,雙手握著手袋,不知放什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

假如是的話,敗在這種人手下也還值得。

我心中並沒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虛。

"你愛允新吧?"立炯問。

"那自然。這樣些年了,又生下孩子,兩個兒子的面孔跟他長得一模一樣,"我

毫不諱言,"怎會沒感情?十年來,不知大大小小熬過多少難關,我為他吃過苦,

他也為我吃過苦,你知道,你非得為人吃苦人才會愛你,不然孩子怎會愛父親。

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說不出的難處,他難以捉模,生性又好賭,什都得博一記,

看開大還是開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飯,他明知我們是無所不談的老朋友,但

他還是冒險讓我來,看看後果如何,這便是他生活的樂趣!"

"也許他有必勝的把握。"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都輸光。"

"房子還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銀行里,我們與銀行租來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滾

蛋。"

他長長嘆息一聲。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兩杯,覺得沒有什大不了的事。

"小魯,我不敢叫你離開他,但是你知道我對你……我一直愛的,不過是你。"

我很感動。

叫一個男人愛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間,我喪失的自尊心全部歸位,

我緊緊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沒有忘記你,"立炯微笑說,"開頭是痛苦,像是有什在哨咬著心似

的,日子久,無論日出日落,總是忘不了你,現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沒有什奢望,

但每次見到你,總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里有無限感慨。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使立炯記得我十年。我以為我們都是普通人,愛過也就算了,

況且那已經是少年時代的事。

他輕輕說︰"我總是等你的。"

他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出來了,恢復自由身,他是不會嫌棄我的。但決定在我,

選擇也在我,他不負責任。

說得很好,處理得也很理智。

只是我是貪心的女人,這里邊還欠缺什,我說不上來。

後來由我結了帳。

允新沒有出去,也沒有睡,他在听音樂,抽煙斗。煙絲香甜微帶辛辣的味道傳入

我的鼻子,我覺得奇怪,因為只有在早期,我們在一起走的時候,他才這做。

我把穿戴都月兌下來。

他敲敲煙斗問我︰"那士豹子有沒有稱贊你?"

"他說我漂亮。"我忍不住說。

"但是看不出你考究在什地方。"他訕笑。

"人家不靠吃喝嫖賭為生,人家有人格,心地好。"

這話說得很重,允新變色,照他平時的德性,早就取餅外套走,但今天他沒有,

大概認為我已是陌路人,不必再動氣。

我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只說︰"他是老實人。"

"你打算跟他?"

我坐下來,"想也沒想過。"這是老實話。

"真的沒想過?"

"太窩囊了,"我說,"生平只認識兩個男人,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

會不會有第三個男人出現?"

"你今年什年紀了?"允新笑,"還有這樣的奢望?"

我立刻反省認錯,"你說得對。"不想同他爭。

"當然仍舊有人會來吊你的膀子︰潦倒的中年漢、幼稚的少年人、混飯吃的女人

湯團……但你真需要他們的安慰?"允新哈哈笑,"你有此閑情?抑或你需要一個更

安樂的窩?"

我靜靜說︰"張允新,不要再羞辱我。"

他拾起身邊的外國報紙向我飛過來,"看聘人欄吧,去找工作做呀,何必坐在家

里埋沒天才?"

"允新,我不過與老同學出去吃了頓飯。"

"啊,硬派我吃醋?誰不知道他是你老打玲。"

我不能再說下去,我看牢天花板笑出來,太幼稚了,竟會有這種事。

我呼出一口氣,躺在床上。天氣潮濕,總覺得被褥也潮,蓋上太熱,不蓋又涼,

人生中這種無常及難以適應最常見,不如意事太多。

我听到允新在鄰房咳嗽,他一直都這樣,吸煙多,喉嚨不舒服,我與他是望四的

人了,健康情況自然大不如前。

現代人的毛病是身體衰退而思想幼稚,根本不知老之將至,從前女人到三十多歲,

都幾乎可升級做祖母,此刻我還想出去尋找第二春,真荒謬。

一邊冷笑一邊也睡著了。

第二天立炯約我上他家去。

他與他母親同住。

我以前見過這位伯母,她知道一點關于我同立炯的事,因此見到我不免略帶冷淡。

我很內疚,當年一定把立炯傷得很厲害,否則伯母不會如此。

地方並不大,家具都是配給的,非常簡陋。我是紅塵中人,凡心特熾,很不明白

他們怎過這般單純的生活。

立炯一個人站出來是很登樣的,他有他獨特的氣質支持一切不足,但他這個家與

他的寡母,叫人難以接受。

從這里可見得我十年前的選擇並無錯誤。

他終歸會成家立室,最好娶那種廿四五歲剛剛在小大學出來的女孩子,胸無大志,

也不懂那多,一心一意為他,敬愛他仰慕他,立炯是一個好人,他應該得到一個好

妻子。

像我這種爛隻果型的女人,不論十年後,都不與他匹配。

直到這個時候,我發覺我與張允新才是天成佳偶。兩個人都愛玩愛排場,家庭背

境也相似,不然這十年怎會過得似一瞬間。

我苦笑。

立炯招呼我在小小的書房吃咖啡。

他說︰"你母親當年怕你跟著我吃苦。"

我感唱,"知女莫若母,我確是最怕這一點。"

"誰不怕?苦人人怕。我這次回來,立意要使家母享些清福。"

"那就要看你娶的是誰了,不然婆媳天天板著面孔,你也難有好日子過。"

"你不是這樣幼稚的人吧?"他暗示得算是很露骨。

"我?"我一呆,打個哈哈,"我與我公婆都不見面,他們長期住美國。"

他雖然是個愣小子,听到我這說,也明白了一兩分。

他于是沉默,過很久他說︰"十年前與十年後的答復都是肯定的-不-?"

"不,"我搶著說,"十年前我不能肯定,十年後我卻肯定了。立炯,老實說,

婚後我也常常想起你,認為你是最愛護我,最肯為我著想的人,跟你在一起生活,才

有真幸福……"

"那你還在等什呢?"他焦急的問。

"我把我自己想得太美好。"我呷一口咖啡。立炯並不會做咖啡。即溶咖啡粉沖

得又澀又酸,牛女乃也選得不對,糖放得太多,我皺皺眉頭,放下杯子。

"我不明白。"他催我解釋。

我努力使他明白,"我老以為我是困在白塔中的公主,實際上我是個老妖精。貪

圖享樂,什都要最好的老妖精。"

"胡說,就算你變了,也是因為環境的不如意。"

立炯堅決要把罪狀送給社會。

一個人的本性如何,是無可更改的事實,染缸再大,也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質,

怪什社會?

"這些年來沒有人關心你,"立炯有些微激動,"你寂寞,你難堪,所以心情變

了。"

我笑,"立炯,你這個人真可愛。"

這時候有人敲書房的門,有把蒼老的聲音很戲劇化的說︰"立炯,時間晚了,送

李小姐回去吧。"

我覺得娛樂性太豐富,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送我回去吧。"我站起來。

立炯有點不好意思,"老人家,……"

"沒關系。"我抓起手袋。

老人家的擔心是多余的。

立炯送我回家的時候還不停的解釋,我都沒有听進去。

我在想,我們必須要搬家,把這幢較大的公寓租出去,我要去看房子,省得就省,

在比較低下層的地方住一個小一點的地方,如果允新不開始做這件事,我得籌備起來。

到家時立炯還婆婆媽媽的在說︰"……你不要見怪。"

我拍拍他的手,"立炯,我們改天見。"

第二日我匆匆的與經紀聯絡,要去看房子搬家。

允新這數目一直在屋里,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

他冷嘲熱諷︰"要緊縮?好,我看你縮到哪里去。"

我不去照他,房子用我的名字,我要搬,哪怕他不搬。

我一股勁的去看新居,得回的結果等于零。

雖然說不景氣,租金卻不受影響,稍微登樣子的尺寸,月租都上萬,那還不打緊,

令人駭笑的是其裝修!租房子又不能拆除原來的裝修,但這種四座月洞門,七色地毯、

八種牆紙、瓖滿玻璃,加巨型風景牆畫,水晶燈踫到頭頂的公寓,如何住人?

怎都似萬花筒?

連窗簾都每間房間不一樣,有些柳條,有些格子,有些是百葉簾,都挖一個洞,

因為裝了冷氣機在那里。

也沒有人用抽濕機,每座豪華布景都散發一陣霉味。

日奔波了這些日子,突然明白允新那刻薄陰險的表清原來是有感而發。

由儉入奢易,由奢人位難。婚後便住進這間祖屋,一切不用張羅,陸續照心意翻

新添補家私,都說咱們家布置得有品味,我還不覺得,現在一看,果然。

晚上我很激動的向允新報道日間探險過程,夫妻之間忽然有了新話題。

"──為什一定要滿鋪長毛地毯?他們難道不曉得夏天熱起來會到攝氏三十八

度?"

允新看著我眯眯笑,笑中倒是一點沒有摻雜的成份。

我更加發揮下去︰"都做了拱形門噯,干嘛?還都有小型酒吧。家家養一缸魚,

據說用來擋煞氣,怪得不能再怪。睡房都是一小間一小間,似豆腐干,連張兩米長的

床都放不下,打通了做一間尚不夠。允新,你說得對,怎搬?搬到什地方去?現

在作興假天花板,從客廳到飯廳還要上兩級樓梯,結果人只好彎著腰站,樓面不夠人

高。"

允新笑出淚來。

我也跟著笑,孩子們自然也笑。

誰都不知道有什好笑,但婚後我們第一次意見相同,並且這歡樂。

我同允新說︰"借都得借回來撐著,到真正垮了再說,你我都不是勇敢的人,算

了。"

他卻說︰"我已經賣了兩部車。"

我大大的訝異,"什?你舍得?"

"只好叫司機忙點,送完我再送孩子們,然後再接你,再省就不能了。"

我默然。

"還有,六姨讓她回鄉下,根本是我們硬把她留在此地,如今寵得似祖宗似,她

已經答應。孩子已這大,用菲佣也不打緊,我已在物色,可省一半。"

我完完全全呆住。沒想到他辦起這些事來也頭頭是道。

"這樣子一個月下來也節流不少,過一兩日我要去美國看看有什發展,分居書

已簽了在那里,你要交給律師就去辦好了。"

我吞一口涎沫,喉嚨"咯"的一聲。

這順利,心平氣和的離婚,時代真的太進步了。

"去多久?"

"你關心嗎?"他反問。

"以前你走運,自然有紅顏知己來關懷你,此刻你黑了,舍我其誰?"

"真幽默!"

我苦笑。

他忽然說︰"如果我告訴你,我這些年來在外頭並沒有人,你相不相信?"

我不出聲。

"如果我又告訴你,我去俱樂部不過是玩橋牌,你又信不信?"

我抬起頭來,"我都信,但凡自你嘴里說出來的話,我都信,我還為什不信?

如果分手,你的話是真是假已無關緊要,假如還在一起,更要相信,你撒謊也是為了

給我留面子,我並不是不識抬舉的女人,非得尋根究底,結果自己下不了台。"

允新大力鼓起掌來,啪啪啪地響得清脆,"小魯,你終于長大了,恭喜你。"

是,成熟來得很遲。是萬立炯這面鏡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這之前,我以為糜爛的只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受他拖累,真好

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說︰"原來我們是一對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這一場經濟衰退把我們打回原形。

允新去美國後,我把司機也偷偷辭掉。我會開車,怎不省這兩千五?

又去保險箱把那種一年戴三次的項鏈取出賣掉,價錢只及從前買進的五分一左右,

但也還能還掉銀行的債,把屋契贖回,還給母親。

允新到這個地步,當然我要負一半責,簽單子買凱絲米長大衣的時候他可沒吭過

聲,此刻我太嘮叨,不但是個女人,亦是個小人。

立炯來看過我一次。

我正在教菲佣做炒面,弄得一頭煙。

見他來我便端出最香的卡普千奴咖啡。

他微笑,"你最懂得這些。"

我欠欠身,"我這十年來致力的,也不過是吃喝玩樂。"

他側過身子,沒有看著我,"你氣色比我先頭見你時好得多。"

"是的,我的思想終于搞通了。"

他低下頭。

"你今天找我,有什事?"

"沒有,在這種天氣,我特別容易想起,當年我是多愛你,簡直願意為你去

死。"他看著窗外。

"真的?"我微笑,"我一生也無憾。"

他也笑。

過一會兒,他緩緩呷口咖啡,牛女乃的白泡逗留在他的唇上,格外的顯得他傻氣動

人。

他一定有話要說,我知道。

而且我猜到他要說什。

他開口︰"我母親替我介紹一個女孩子。"

來了,我微笑,他的終身大事來了。

我接下去,"那是一個很純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們之間沒有什話好說,是不

是?"

"你怎知道?"他根錯愕。

我說下去︰"她喜歡淺藍色,愛旅行,家里養只貓叫咪咪,鐘意看文藝片,閑時

編織毛衣,讀十九世紀英國文學。"

立炯嘆口氣,不出聲。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對了。

"我根本不喜歡那種型的女子。"

"你必須承認,這種女孩子卻很適宜做妻子。"

"很難說,她不一定會替我分擔憂慮,她也許動不動就哭,她也不見得會煮菜打

理家務。"

"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擔心這些,她不會經過這些試練。"

"你贊成?"

"我是誰?我不便發表意見。"我說。

"連一句忠告都沒有?"

"你的需要如何,立炯?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

"我的確得結婚了。"

"那就是她吧,還懷疑什?"

"但是……我不愛她。"

"你會愛她的,將來,不是現在。以前允新也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但現在不一

樣。"

"那是愛嗎?"他不服氣。

"當然,不是你所向往、纏綿熾熱激烈的愛。但這種愛卻更加需要試驗,你或許

不知道,他為我改變他自己呢!"

"也許只是感情?"

我笑,"別太多懷疑了,別跟自己過不去。"

"你呢?"

"我?"我轉過頭來,假裝不明白。

"你,你這樣下去?"

"是的,"因為是老朋友,也不必相瞞,"我想到就因為他不是一個那理想的

男人,所以才娶我這個女人,馬虎對馬虎,我們是絕配。"

"很好。"他有一絲失落。

"是的,我也認為如此。"我微笑。

"小魯。"忽然他握住我的手。

我心如刀割,這個男人,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給我,而我無以為報。

"小魯。"他將我的手放在面頰上,良久良久。

就跟當年我們分手一樣,我閉上雙眼,眼皮是澀熱的,需要眼淚來清涼。

但渾身已經干枯,再也搞不出淚或是血來。

我說︰"立炯,我愛你至深,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我們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敵

人便是生活,你是最最好的好人,我永遠記念你。"

他哭了。

立炯走後,我仿佛還听見他飲泣的聲音。

我呆木著面孔,靠在露台長窗邊,一站好些時候,膝頭漸漸酸軟,還不肯坐下來,

我不欲改變姿勢。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命運,身不由己的時間太多,但至少我

可以有主權選擇站著或是坐下。我喜歡站。

心中充滿悲憤,直至孩子放學回來,我才回轉心來。

孩子們鬧哄哄的追逐玩笑,我不得不提起勁來同他們玩耍。

我不一定是好母親,但是孩子們跟牢我,卻有一定的樂趣,我很少給他們壓力,

我不要他們功課超人,也不想他們儀態如公主王子,我是個沒有要求的母親,因此孩

子樂意親近我。

真正分手,我倒沒有想過,孩子們會怎過,一樣的長大成人吧,或許脾氣急躁

失常點,但我也知道許多父母沒有離異的家庭出來的兒女,也不是正常的人。但不舍

得他們是正常的,骨血是骨血。

允新在半夜打電話來,聲音是那樣清晰,仿佛就在隔壁房間,他說他很好,接到

生意,遇到以前的老同學,他們願意叫他留下來合伙組公司。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多年來我們兩夫妻從來沒有明刀明槍說過什有準頭的話,

怕如今也一樣。他難道想留在美洲不回來?

"我過幾天回來,籌一籌資金,你看怎樣?"他忽然問。

"我是女人,我懂什。"我老老實實回答,"你的主張便是主張。"

"什?"他幾乎懷疑自己听錯了。

"我並沒有到律師處,兩夫妻加一起超過七十歲,還玩什,你回來我們再商

量。"

他在那一頭沉默很久。

我很現實地說︰"喂,每秒鐘算錢的。"

他問︰"小魯,我們算不算相愛?"

我被感動了,做不了聲。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們仍然相愛,讓我們再開始生活吧。"

"我現在發霉呢。"他說。

"沒奈何。"我說,"大家委屈點。"說得多滑不留手。

"我大後天回來,不用接飛機。"他掛斷電話。

也只能到此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還是得做下去,每一種人際關系都復雜萬分,可劃為十八個等級。我與允新

之間,大概還不致淪于最低層,恐怕在中間浮游。而幸福不過是一種心態,滿足于環

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須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說教。

允新不在身邊,日子好過得多,開銷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炖翅,深宵

不必等門,多開心。但他終于要回來的,不然開銷誰負責?

我是認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們吃飯喝茶,省遍省,這些開銷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過現在出去的時候,總是打扮得很整齊。我怕萬一在路上又踫到誰,尤其是有

可能誰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說一句︰"呵,那就是你的舊情人?嘖

嘖嘖。"那我的晚節就不保了。

我現在總是裙子是裙子,襪子是襪子,雖然我在馬路上,並沒有踫到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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