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吉卜賽 第三章

「男人怎麼也會這樣?」少年不置信。

丘靈的聲音變得很溫柔,「你生活正常幸福,當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丘靈,這真是你的經歷,抑或,是一個編排的故事?我班上有個同學,發誓要做小說家,常常編了驚怖情節來嚇我們。」

丘靈微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目睹凶案發生。」

「什麼?」鄧明哲跳起來。

「警方幾次三番叫我講,我都沒有告訴他們。」

同他說,因為他連真與假部分不出,丘靈知道她十分安全。

「我記得很清楚,三點半,放學回家,用門匙開了門,客廳沒有人,也不覺得奇怪,已經習慣獨自做功課吃晚飯,放下書包,忽然听到廚房里僕地一聲。」

少年張大了嘴。

這是丘靈第一次復述這件事,連她自己都想從頭到尾回憶一次,看,是不是真的。

「我走近廚房,又听到噗一聲,鼻尖聞到奇怪的腥臭味,然後,看到了最可怕的一幕︰母親跪在地上,雙手握住那把刀大力刺進那人的身子。」

少年听得目定口呆。

他想送這怪異的女孩回家,但是身體像被釘在飲冰室的椅子上,動彈不得。

他生平還是第一次這樣受罪,他肯定這是他畢生最難忘的約會。

丘靈不徐不疾地說下去︰「刀插進去之後,可能卡住在筋骨之中,一時拔不出來,還得握緊刀柄搖一搖才能拉出,那噗噗聲就是插破皮肉的聲音,鮮血流了一地,他穿著花襯衫,眼楮睜得老大,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可是,她仍然一刀又一刀刺下。」

鄧明哲四肢發麻,喉嚨發出微弱抗議聲。

丘靈掩上臉,「可怕,我大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停,鄰居都听到了。」

她住聲。

雨越下越大,嘩嘩聲落到街上。

茶餐廳的小伙計打了個呵欠,像是做醒了他的黃粱夢,伸個懶腰,然後詫異地看著他的茶客,「你們還在?」

這對年輕人已經坐了半天。

鄧明哲的手腳漸漸可以活動,他掏出鈔票結賬,給了豐厚的小費。

「我們走吧。」

丘靈微笑,「謝謝你請我看電影。」

她肯定這個大男孩以後都不會再來煩她。

他好奇嗎,她索性滿足他的好奇心,從此嚇破了膽,可不關她的事。

但是,她也小覷了鄧明哲。

回到車上,他忽然問︰「後來,由誰報警?」

「我。」

「你很勇敢。」

「母親不住對我說︰‘對不起,叫你受驚了’,我退出廚房,打電話報警,只說什麼都沒看到,一回家已看到他倒下。」

鄧明哲低頭,「不幸的丘靈。」

丘靈輕輕說︰「自那日起,我就懷疑母親的遺傳因子有一日會在我身上發作,我不大相信自己。」

「不會的,不會的,」

「誰能保證呢,我還是同所有人維持距離的好。」

「丘靈,請忘卻這一段可怕的經歷。」

「我也希望可以做到,可是一閉上眼,就看到濃稠似面漿般的鮮血自那人傷口緩緩流出,鋪滿整個廚房地板。」

她戰栗起來。

少年握緊了她的手。

丘靈說︰「這件事,將永遠成為我身體生命的一部份。」

車子駛到賈宅停下。

雨更大了,在車窗上形成水簾,把車外車內隔成兩個世界。

丘靈說︰「自那天起,我完完全全失去母親。」

鄧明哲沖動地說︰「跟我回家,我會照顧你。」

丘靈訕笑,「你哪里有家,你不過由父母供養。」

鄧明哲漲紅面孔。

「再見,明哲,多謝你的雙耳,叫它們受罪了。」

丘靈推開車門,沖進雨中。

她掏出鎖匙,開門進賈宅。

每次開門進屋,她都覺得或許有什麼可怕的事將要發生。

這次,賈品莊迎出來,「回來了,玩得還開心嗎?」

丘靈微笑答︰「還好。」

把積郁多時的心事說出來,情緒舒緩,的碓松弛不少。

「第一次正式與男孩子約會?」

「是,但沒有特別感覺。」

「沒有聞到異性吸引的氣息?」

丘靈搖頭,「他只是一個大孩子。」

賈品莊笑︰「你呢,你只是一個小孩子。」

丘靈想一想,「我生活上的智慧勝他多多。」

賈品莊感喟︰「那自然,丘靈,你比誰都早熟。」

賈景坤自書房出來,「丘靈,過來,我有話同你說。」

丘靈乖乖走過去坐下。

賈景坤說︰「丘靈,品莊的身份將要公開,你已不能留在我們家里,未來一段日子里,我與品莊將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及歧視。」

丘靈不出聲。

真奇怪,真正衷心相愛的一對,偏偏要遭受到這樣大的考驗與折磨。

賈口叩莊嘆口氣,「只有丘靈替我們不值,只有丘靈接受我倆。」

丘靈微笑,什麼都瞞不過聰敏的賈品莊。

賈景坤說︰「丘靈,你將遠赴澳洲,我們送一點禮物給你。」

丘靈連忙說︰「不用了。」

「你听著,這一筆款子,已經匯到澳洲一家銀行存妥,你隨時可以憑旅游證件提取應用,別看輕這筆錢,必要時可以救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身邊有財物,無請是誰,都不要借給他。」

丘靈低聲答︰「是。」

賈景坤松一口氣,將存摺交在她手中。

賈品莊說︰「真不舍得丘靈。」

當然,他們都是畸人,像馬戲班里的浪童、蛛蜘美人、陰陽人,自成一國,特別團結。

賈品莊叮囑,「到澳洲以後,一切小心。」

賈景坤也說︰「男主人有什麼不規矩,立刻揚聲,切勿恐懼。」

這話由他們說來,特別淒徨。

小小的丘靈與他們一起生活將近一年,開頭時何嘗不是提心吊膽,到最近才安頓下來,可是,她又要走了。

「在我們家,還舒適嗎?」

「我很開心,謝謝。」

「丘靈,抱歉我倆能力有限,到了那邊,記得寫信來。」

就這樣,清楚地交待結束了他們的關系。

賈氏二人做事非常認真公道,化繁為簡,絕不拖泥帶水,真值得學習。

從一家人到另外一家人,丘靈看到的听到的,比一般孩子多百倍,每間屋子里都有一個故事。

學期結束了,校方建議丘靈跳班升到高中,丘靈生命中一切,都早生早熟。

她去澳洲那天,只有王小姐來送她。

在飛機場王荔嬋微笑說︰「丘靈,我下個月結婚。」

丘靈略覺意外,「恭喜你。」

「婚後我會轉職,調到政府別的部門工作。」

「啊。」以後,將失去她的聯絡。

「這個崗位看到太多怪事,情緒十分波動,未婚夫不贊成我留任。」

「他很關心你。」

王荔嬋很安慰歡欣,「我也這樣想。」

時間到了,丘靈孤身上路。

「丘靈,但願你快高長大,平安無事,將來有一個幸福家庭。」

丘靈微微笑,忽然之間,像是看到自己已經成人,發育得很好,朦朧間覺得愛人就在身邊,他可以感應到她的心意,他關懷她……

「有空寫信給我。」

丘靈點點頭,轉身進海關。

不,她不打算寫信給任何人,她知道對他們來說,丘靈不過是一個無關重要的影子,忽現忽滅,一旦去到另一處,最好是靜靜消失。

一切都靠自己的了。

比起早一年,她生存的條件又好了一點,大了一歲,身體比從前強壯,更能吃苦,腦袋也更加靈活,一年之中,她做了人家三年功課。

丘靈很為自己驕傲。

在飛機上,她的座位夾在兩個胖子之間,那兩個大塊頭把她緊緊擠著,粗大的手臂不知是有意無意,要不落在丘靈腿上,要不擱在她肩膀上。

經過半小時掙扎,丘靈剛想放棄,想到賈氏的叮囑︰受到委屈,則刻揚聲,她遲疑片刻,按鈴求助。

一位服務員走過來,丘靈伸手措一指左右在裝睡的胖子,那位小姐立刻明白了。

她笑著把手指放嘴上,示意丘靈噤聲,接著,伸手招丘靈離開座位。

丘靈知道她遇到救星。

服務員幫丘靈拎著手提行李,帶她走到頭等艙,「請坐這里。」

啊,因禍得福了。

「一個人旅行?」

丘靈答︰「我去悉尼領養家庭報到。」

「啊,」那位小姐怪同情她,「我叫姚佑潔,這是我地址電話,你有急需,可以找我。」

的確是個熱心的人。

她鼓勵丘靈,「你會喜歡那里。」

丘靈不出聲,她的最大優點是靜。

頭等艙食物服務都好,但丘靈沒有心情欣賞。

航程並不算長,飛機降落,她離開機艙,姚佑潔特地來拍拍她肩膀,用手勢做一個打電話狀,表示再通消息。

到了地面,丘靈抬頭一看,只覺得天空特別高,天色特別藍,白雲一朵朵,像圖畫一樣。

有人來接她,舉著字牌,上面寫著丘靈兩個中文字,丘靈不敢怠慢,立刻走過去。

那人是個紅發少年,一看就知道是蘇格蘭人後裔,頭發紅似烈炎,襯灰綠雙瞳,煞是好看。

「你就是丘靈?我叫伊分麥沖,蔣先生派我來接你,跟我來。」

丘靈希望看到的是蔣氏夫婦,她沉默。

紅發兒像是猜到她想些什麼,笑答︰「蔣先生一時走不開,別擔心,他們是好人。」

丘靈點點頭。

他走近一點,看丘靈雙眼,「為什麼支那人有那麼大的眼楮?」

丘靈沒好氣,不去理他。

他替她提行李,走向一輛小型貨車。

「你會英語?」

丘靈想說「講得比你好」,可是人生地不熟,她維持緘默。

「蔣氏雜貨店在市中心附近,已經說好了,我負責每日接送你上學,我是你鄰居,也是你高班同學,還有,放了學,一起在店里工作。」

賈品莊與鄧明哲等人漸漸淡出,丘靈生命冊又翻到另外一頁。

「喂,」紅發兒問︰「你懂不懂英語?」

丘靈仍然不出聲。

「我該叫你什麼,玲、靈?」

丘靈坐在貨車里,靜靜看路上風景。

麥沖忽然說︰「別憂慮,我也是領養兒,看,我還不是生活得很好。」

呵,丘靈聳然動容,她對他另眼相看,距離突然拉近。

「麥沖夫婦一宜沒有瞞我的身份,他們並且打算協助我尋找生母,是我自己不願追究,我自覺已經得到世上最佳父母。」

丘靈終于低聲說︰「謝謝你。」

「唉,原來會講英語。」

丘靈微笑,「伊分,我喜歡你。」

誰知紅發兒不見情,他笑,「人人都喜歡我,特別是女孩子。」

丘靈啼笑皆非。

車子開出去老遠,地段靜中帶旺,是一個中等住宅區。

一路上伊分為她介紹︰「那是我們的學校,你念初一可是?我已經高二了,我比你大三歲,今年剛取得駕駛執照,明年年中,可到酒吧暢飲……那是我最喜歡的游戲機中心,再過去是戲院,咦,到了。」

一座小小三層褸維多利亞時代建築,一面紅漆金字招牌︰蔣氏雜貨。

扁潔的玻璃窗內放著豐盛的生果蔬菜,門外兼賣鮮花盤栽,丘靈一看就喜歡。

推開玻璃門,看見一疊中文報章,附近放著牛女乃汽水果汁,口香糖,巧克力,應有盡有。

小店面積不大,可是起碼堆若林林種種百多類貨色,還兼賣熱狗三文治。

伊分揚聲︰「蔣先生,蔣先生。」

有人自內台出來,「丘靈,你來了。」他抬著一箱隻果。

那是個相貌端正的華裔男子,年紀比丘靈想家中年輕許多,丘靈一味微笑,十分靦腆。

「我是蔣子紹,你先別忙怎麼稱呼我,先安頓下來再說,稍後,伊分會帶你去學校報名,我知道你是個優異生,注重學業。」

丘靈略為放心,到此為止,一切順利。

可是,蔣太太呢?

這時,有顧客帶小孩進來買汽水熱狗,伊分前去招呼,丘靈把做生意程序一一看在眼里,記在腦中。

忽然那小孩倒翻了汽水,伊分立刻取出地拖水桶,丘靈順手接過,一言不發,將店堂拖干淨,順便連角落走廊也清潔妥當。

蔣光生放好隻果箱子進來,用手搔頭,「咦,怎麼小店一下子光亮起來?」

伊分笑,「我與丘靈會合作得很好。」

「丘靈,我帶你上樓參觀。」

像一切做小生意的華僑,他們就住在店鋪樓上。

樓梯在店左惻,二樓是客飯廳、廚房及一個看街的露合,沒想到也像賈宅一樣,可以見到海。

丘靈看到那座海螺型的歌劇院,以及一點點白色,布滿港口的風帆,這是一個萬里無雲的艷陽天。

廚房寬敞,但是頗為髒亂,不過不要緊,半日就可以收拾好。

睡房在三樓,一推門進去,丘靈就喜歡,小小一張鐵架床,木地板二扇大窗戶,可以看見白鴿飛過。

丘靈把行李放下。

算是幸運的了。

蔣于紹說︰「丘靈,從此你是家里一份子,別見外,盡量適應。」

語氣誠懇,丘靈大力點頭。

忽然樓下一陣汽車喇叭聲,蔣君笑,「我妻子自農場回來了,丘靈,來見一見。」

原來她出去干活,並非擺架子不見姜女,丘靈放下心來。

樓下伊分正把新鮮蔬果自貨車車斗抬出來。

一個身型高佻的女子戴著漁夫帽白手套,她看見丘靈,放下手中東西迎上來。

「丘靈,你來了,歡迎成為我們家一份子。」

她與丘靈熱烈握手。

丘靈近距離看到蔣太太的臉,心里一怔,她曬黑了的面孔有許多皺紋,年紀起碼比蔣子紹大十多歲,有點像他的長輩。

但是她熱誠的笑容叫丘靈慚愧︰怎麼淨計算人家容貌,外表算什麼?

蔣太太把店交給丈夫及小伙計,重新帶著丘靈上樓。

她倆在廚房坐下,蔣太太開了一罐冰凍啤酒喝一口。

「丘靈,南半球四季與北半球剛相反。」

「是,課本上讀過。」

「城鎮生活一般來講平靜但枯燥,小店工作頗為忙碌。你八至三時上學,回來在店面工作至晚上八點,才有私人時間,會習慣嗎?」

「是,我會。」

「不過,即使是自己人,也得付你若干薪資當零用呢,由伊分開車送你上學放學。」

丘靈點點頭,「是,是。」

蔣太太說︰「我名叫劉自桐,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了,一直想要一個精乖伶俐的孩子,可惜早已經過了生育年紀,不能強求,今日你來到我家,真叫我歡喜。」

那樣坦誠,可知容易相處。

她又問︰「可需要休息。」

「我不累,我想幫手收拾廚房。」

劉自桐笑了,「嘩,從此家里多支生力軍。」

她回到店鋪去。

丘靈動手把堆積的碗筷鍋盤全部拿出來洗,看似可怕,其實最簡單不過,丘靈自七歲開始已能勝任,她生母從來不做家務。

地拖用海棉條做成,吸水力特強,十分好用,吸塵機就放在牆角,摩打聲非常嘈吵,可是有效。

丘靈出了一身汗,她喜歡體力勞動,最見功,給她滿足感。

然後,她回到小房間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出來放好,順便淋浴洗頭。

丘靈做私務總是非常快捷,怕人嫌她,這麼大才被人收養,自知不乖巧機伶不能生存。

接著,伊分上來找她,「喂,去學校啦。」

棒著紗窗,正在看海的丘靈轉過頭來,伊分呆住,他看到她憂郁的一面,整張小巧美麗的面孔如古董店里寄賣的瓷器人形女圭女圭,就差眼角沒有一滴畫上去的眼淚。

年輕的伊分麥沖听見他的心這樣說︰那里,那就是你生平至愛。

原本以為養女會是個骯髒黃瘦苦澀的女孩,誰知出現一個這樣標致聰敏隨和的可人。

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你累嗎,體力可以勝任?」

「沒問題。」

丘靈從不喊累,即使非常疲倦,她還能撐一日一夜。

伊分載她往學校,丘靈取出文件辦人學手續。

听明白了,伊分倒抽一口冷氣,「什麼,你竟與我同班?」他做作地用力把帽子摔到地上,佯裝生氣,「你是天才,怎不早說。」

丘靈被他引笑。

他們說英語都有奇怪口音,若不被同化,需要很大努力,少開口最好。

校務署人員說︰「十月開學,屆時請來報到。」

伊分說︰「以你這樣速度,十五歲可升大學。」

大學?丘靈想都沒想過。

她只盼望到十八歲可以獨立,該報恩就報恩,該報仇就報仇,自此生活自主,挺起胸膛做人,不不不,佝僂著背脊亦可,總之自由自在。

她的目標並不是追求學問。

這時伊分邀請她︰「來我家坐一會兒。」

「不,蔣先生也許會找我。」

「他們很隨和,不怕。」

丘靈微笑,你是外人,你不是養女,你不懂,她說︰「我還是回去的好。」

「店關門後我請你看電影。」

「那時,我真要休息了。」

當天晚上,蔣于紹說︰「丘靈,過幾天替你申請人籍,辦妥正經事再說,你正式名字是蔣丘靈。」

這是條款,一早就知道,丘靈點頭。

蔣太太說︰「不瞞你,本來想領養幼童,可是我年紀較大,不合規格,他們勸我收養年紀較大的孤兒,我才決定下來。」

丘靈低頭不語。

「你的本名很美,丘靈是否精魂的意思。」

丘靈只是微笑。

「你正是我最想要的女兒,我的夢想終于成真。」

這並不是客氣話,接著一段日子里,蔣氏夫婦赤誠對待丘靈,真正把她當作自己人,衣食住行都同樣待遇,帶她去農場,給她看賬簿,教她打理店鋪。

丘靈真的成為蔣家生力軍。

一日,蔣太太說︰「小店如果兼賣香煙及獎券生意會好許多。」

蔣于紹說︰「牌照已發下來了。」

「可是,」蔣太太說︰「客路將會雜得多,難以應付。」

「這時,」把小小聲音忽然說︰「我來好了。」

他們看著丘靈,「你?」

丘靈鼓起勇氣,「賺錢好機會,怎可放過。」

蔣氏夫婦笑起來,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像野草一樣,丘靈在另一個國度生長起來。

野草是很奇怪的一種東西,不論種子飄泊到何處,就落地生根,在何處粗生粗長,絲毫不計較氣候水份養料,沒有人會期望野草開花結果,他們對自己也毫無要求,要不煙飛灰滅,要不,又活下來。

在學校里,丘靈最如魚得水,上課時她毋需收斂,自由發揮,往往同學們還在抄黑板上第三行筆記之際,她已向老師指出第十行有個錯誤。

伊分嘆為觀止,「丘靈,你竟這樣聰明。」

丘靈笑笑,「孤兒再不機靈一點,活不下去。」

「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只得養父母。」

伊分點頭,「你們兩家都有得益,互相扶持。」

丘靈與伊分談得來,他家里做養雞場,邀請丘靈參觀,「一到夏季,游客特別多。」他說。

游客,看雞場?

伊分神秘地說︰「你到了便知道究竟。」

蔣太太知道了,笑著鼓勵︰「丘靈,你會大開眼界。」

一日放學,丘靈跟著伊分走。

雞農場辨模龐大,全部機械化,滿滿一倉雞,近一萬只,不見天日,什麼都不做,專門等吃完長肉。

伊分笑問︰「像不像一些女人?」

丘靈瞪眼,「有些男人也如此。」

伊分一味笑。

有工人走進雞場,揀出死雞,一箱箱帶走。

伊分又捉狹地說︰「光吃也會吃死。」

丘靈問︰「死雞拿去燒毀?」

「跟我來。」

他們跟在工人身後,來到農場後邊一個池塘。

丘靈又問︰「呵,丟進水里?」

不錯,工人把死雞大力扔到池塘中央。

奇景出現了。

水面忽然浮起許多大木條,不住晃動,丘靈定楮一看,不由得張大了嘴,哪里是浮木,這是鱷魚!

它們紛紛游近,張開鉗子似大嘴,露出腥紅舌頭,猙獰白牙,向死雞噬去,一旦得手,又迅速沉下。

丘靈戰栗,不肯再走向前。

「別怕,這些鱷魚,也專門等長肉後屠宰。」

呵,原來如此。

「鱷魚場另有老板,現在,死雞不但有了去路,我們還可以收取飼料費。」

「好主意,那麼,養蜂場可以設在果園旁。」

「對,就是這個道理。」

伊分把她送回家。

那個冬天,他又把她帶到溜冰場,教她在薄冰上平衡身子。

丘靈簡直沒有一剎空下來。

偶然在車程中,她也會想起生母。

不過假使在游客群中看到花襯衫,還是會像見到毒蛇一般,本能地立刻轉過頭去回避。

家鄉不再有人與她聯絡,丘靈時時暗中祝福賈品莊,可是,印象也漸漸淡忘。

她到處都踫見真正相愛的一對,蔣子紹與劉自桐也一樣,盡避年紀差一大截,可是心靈相通,如膠如漆。

他倆無論做什麼都興致勃勃,最最平常的小事也非常珍惜,像「今日陽光這樣好,正好洗頭」,或是「鄰居拿了自釀的啤酒來,已放在冰箱」,「有個客人中了五十元安慰獎,真幸運」……每天都是喜悅。

生活簡約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丘靈漸漸長胖。英語口音也混雜起來,她比從前肯說話,但是,仍然較其他少年沉默。

正當丘靈認為可以這樣順利到十八歲,生活又起了變化。

一日,在圖書館,有班同學圍在一起做功課,丘靈走過,他們叫住她。

「丘靈,或許你可以幫忙。」

「先問丘靈可介意。」

丘靈總想討好人的脾氣已成習慣,「是什麼事?」

「我們在做一項研究,有關領養家庭。」

啊,丘靈笑容比較勉強,「這題目有點深。」

有人說︰「去年已經研究過鴨嘴獸及樹熊了,不可重復。」

「噓,別亂說話。」

丘靈語氣轉冷,「你們可以請教伊分麥沖呀。」

「麥沖,與他有什麼關系?」

丘靈說︰「他也是領養兒。」

有人嗤一聲笑,「麥沖?我與他同年同月在同一問醫院出生,他怎會是須善兒?」

丘靈怔住。

「他同他如一個印于,那頭紅發一樣一樣,哈,你被他騙了。」

「咦,麥沖來了,問他一句。」

丘靈轉過頭去,看到伊分站在她身後,分明已經听到了同學之間的對話,面色尷尬,簡直等于承認了謊言。

丘靈不知為什麼那樣生氣,她頭也不回的走出圖書館,一直走回家去。

步行也不是很遠,約三十余分鐘可到家門。

性格忍耐的她自覺受了極大傷害,多月來唯一信任的朋友原來同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證明了這世上你簡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回家途中,陽光普照,空氣冷冽,丘靈的氣消了一半,她牽牽嘴角,不值得計較,不過是普通朋友,況且,除了這個謊言,他對她很好。

還有半日課要上,丘靈想回頭再走向學校。

一轉身,看到伊分跟在她身後,原來他一直尾隨她,丘靈沒好氣地看著他。

「丘靈,對不起,那是個善意的謊言,我見你初來緊張不安,想你自在一點。」

「謊言是謊言。」

「我道歉。」

丘靈不出聲。

「難道這些日子來我功不只過?」

丘靈看著他,總共只得這麼一個朋友。

「來,回學校去。」

丘靈卻說︰「我想返家。」一貫用功勤力的她還是第一次缺課。

「好,我陪你。」

兩人走回雜貨店。

堂店沒有人,買獎券客人已在抱怨。

伊分幫著招呼人客,丘靈到處找蔣太太。

她推開後邊儲物室小門,發覺有個人倒在地上。

丘靈心都涼了,蹲下一看,果然是蔣太太,她額角跌破流血,昏迷不醒。

丘靈喊救命,伊分搶進來,立刻機緊急電話叫救護車,兩個年輕人鎮定地應付了意外。

幸虧他們忽然回來,否則蔣太太可能失救。

「蔣先生到什麼地方去了?」

「到市集挑一些舊電器。」

伊分在店門張貼字條,囑蔣先生直接到醫院見面。

醫生這樣說︰「額角只不過是皮外傷,縫了三針,已無大礙,但是,這次昏迷摔跤,是因為病人心髒有病,已在急救。」

這時,蔣子紹已經趕到,臉色煞白,額角出汗,全身顫抖。

醫生連聲安慰他。

他們一起進病房見蔣太太。

這時候,她的年紀更加明顯了,瘦削的她雖然沒有肥脂,可是皮膚卻松弛地在頸項及手臂處垂下,十分蒼老,她了開雙眼,幸虧眸子還有精神。

「看護都同我說了,多虧兩個孩子。」

蔣于紹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從他的神情里,可以看得出,在他眼中,她容貌、水遠不變,劉自桐永恆風華正茂,宛如當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模樣。

「只是,醫生說,這次病發,影響到我腿部運作,以後,得用拐杖走路。」

丘靈黯然。

一個人不會覺得手足健全有什麼幸福可言宣至失去這些天賦。

而當一個人憤慨地說「我有手有腳」,並不可笑,那的確是他至大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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