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兒 第四章

「是,」子壯大膽承認︰「不怕你見笑,但是我對他的三角形身段無比親切,他是我孩子的父親。」

志高輕輕說︰「不適合我用。」

子壯只得作最後努力,「他也有一半份。」

志高搖搖頭,「不,不是他。」

子壯忽然明白了,大吃一驚,漲紅面孔,說不出話來。

志高反而松口氣,「記住,以後,不要再提王乙新這個人。」

子壯把她送回家,一直沒有再說話。

志高松口氣。

就在那天晚上,志高做了一個夢,她在大海遇溺,擅泳的她遭漩渦吸緊,用力掙扎,忽然之間,海水轉為血紅。

她驚醒,渾身冷汗,立刻知道不妥,開了燈,只見床單顏色同海水一樣。

她打電話給朱醫生。

朱醫生聲音鎮定,「我十分鐘可以到你家。」

這短短一刻是志高一生中最難過的時間。

朱醫生來按鈴,她去開門。

朱醫生叫她躺下,檢查一下,立刻說︰「入院。」打電話叫救護車。

她握著志高的手,志高異常鎮靜,一聲不響,只是臉色煞白,沒有一絲血色,幸虧沒有鏡子,否則她自己一定先受驚嚇。

途中志高昏迷過去。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病房。

醫生轉過頭來,「志高,覺得怎麼樣?」

「不要通知任何人……」

「只我一個人知道,放心。」

志高接著說︰「我─」

「我替你做了手術,你無恙。」

「但是─」

「志高,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將來,在一個比較好的環境、比較適當的時刻,你會得償所願。」

醫生緊握住她的手。

志高別轉面孔。

醫生親手替她注射,「可要向公司告假?」

一言提醒志高,真的,不見了她,子壯會敲鑼找,子壯不會讓她默默消失,老好子壯。

「我代你知會她可好?你需要友情支持。」

「我自己會找她。」

「那我先回診所。」

天已經亮了。

志高心里像是穿了一個大洞,手可以伸過去,直通背部,她垂頭看著這個洞,用手扯緊衣襟,萬分惶恐,怕旁人看到丑陋的秘密。

一切努力都像是白費了,少年時捱更抵夜、勤奮讀書,成年後苦心孤詣創業……加起來不值一哂,怎樣都無法填充空虛,志高墮入谷底。

她昏睡過去。

有人在耳邊輕輕叫她,她不願回答,她根本不願醒轉,她小小聲同自己說︰鄧志高,你要做的事已全部做妥,盡了全力,不能做得更好,再做下去也沒有意思,不過是日出日落,枯燥重復,你在世上的卑微任務已經完成,不必再醒過來。

「志高,是我,子壯,志高,請你醒醒。」

這討厭的子壯,叫魂似,不住騷擾,她微微睜眼,看見子壯伏在她身上哭。

志高不禁好笑,這是干什麼,如喪考妣。

看護過來同她說︰「病人會全部康復,你別擔心。」

子壯看著好友的深陷眼眶,灰色皮膚,一夜之間,像老了十年不止,子壯心酸,一個人的希望死了,也跟著衰亡,她悲從中來。

志高說︰「我想回家。」

看護說︰「你暫時未能出院。」

「這房間太光亮。」

看護放下窗廉,但是陽光仍然自縫隙滲入。

「真想回家洗個澡。」志高煩躁。

子壯說︰「我問過朱醫生再說,你且忍耐一下。」

朱醫生稍後進來,輕輕勸志高︰「我介紹一個心理醫生給你談談?」

志高大奇,冷笑說︰「我在大學副修心理學,我毋須任何人照料,我出院了。」

她掀開薄被站起來。

子壯阻止不來,只得陪她回家。

「我差一個佣人來服侍你。」她急急撥電話。

不知怎地,志高覺得她從前至愛的公寓太大太空,不著邊際,像一個公眾地方,叫她害怕。

床褥一片凌亂,還未有人收拾,子壯即時幫她拉下來,「枕頭套、床單放在什麼地方?」

志高自顧自放水洗澡,水滾燙,浸下去。

子壯進浴室,放掉熱水,「醫生說只準你淋浴。」

她強拉好友起來,叫她坐小凳子上,幫她擦背。

志高坐在蓮蓬下面閉上雙目一聲不響。

「原來你似皮包骨,這樣瘦我都沒發覺,真沒用。」

佣人來了,子壯指揮她收拾地方,又把她帶來的熱湯盛在杯子里,放好吸管叫志高啜飲。

志高搖頭。

她央求︰「像喝水一樣,不需要胃口,來,添些力氣。」

女佣抱出髒床單,子壯說︰「晦氣,全丟掉。」

志高說︰「讓我靜一靜。」

子壯悄悄取餅她的門匙,打算復制一套,「我明早再來。」

她們走了以後,志高滿屋找地方棲身,忽然拉開雜物房的門,小小的,旁邊放著洗衣機乾衣機,沒有窗,一片黑暗,找到了,志高松一口氣,就是這里安全。

她蜷縮著身體躺下來,像一個胎兒那樣四肢緊緊靠近,志高忽然哭泣。

她不怕會有人听見,哭得疲倦,她睡□了。

第二天早上,子壯拿著鎖匙開門進來,沒看見志高,心里打一個突,倒處找過,以為她出去了,坐在安樂椅上發呆。

正想離去,忽然听見儲物室有聲響。

她走過去拉開門,「天啊,」子壯蹲下來,「你在這里!」她痛哭失聲,把志高抱在懷里。

她馬上通知朱醫生趕來。

志高見到陽光,十分不安地掙扎,子壯用一塊濕毛巾搭住她焦裂的嘴唇。

「志高,不是你的錯,一切可以從頭再來。」子壯。

平日趾高氣揚、精神颯颯的志高今日潰不成軍。

「回答我,志高。」

志高真想關進儲物室一輩子在那里度過直至腐朽,但那是最懦弱的選擇,人生道路從來不會那麼容易,她心底有一絲天良無泥。

她聲音沙啞,「子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好起來。」一說話,干燥的嘴唇裂開,血絲淌出來,鄧志高看上去像第三世界的戰俘,子壯淚如雨下。

朱醫生到了,冰冷的說︰「志高,羞不羞,讀那麼多書,做那麼多事,為著一點點挫折,倒地不起,太縱容自己了,你想就此結束一生?太理想了。」

子壯去扶她。

「志高,起來。」醫生喝她。

志高跌跌撞撞坐好。

「這是心理醫生周氏的名片,你隨時可去看她,到此為止,除卻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幫你。」

雖然這樣說,還是替志高注射。

子壯心痛地說︰「有人進了小黑房一輩子不再出來。」

「是,閑人還嫌她死得不夠快,一味稱贊她孤清月兌俗。」

「我擔心志高。」

「她不一樣,她勇敢,她會抗爭到底。」

子壯長長吁出一口氣。

朱醫生轉頭說︰「志高,去上班工作,那會幫到你。」

志高頹喪地搖頭。

「你不是工作狂嗎?」

她嚅動嘴唇,「我听見嘲笑聲,每個人都笑我失敗。」

「誰敢笑你,我有笑你嗎?」子壯問。

「也許你不會,但其他人一定笑。」

朱醫生問︰「你在乎嗎?」

子壯代答︰「她也是人,當然也緊張人家怎樣看她,平日有精神,裝作不屑,現在養病,意志力薄弱,妖魔鬼怪都打過來,可是這樣?」

志高點點頭。

「養好身體最重要。」

志高躺在沙發上閉緊眼楮。

朱醫生說︰「許多女性遇到這件事都會情緒失常。」

子壯抬起頭,「男人呢?」

醫生一怔。

子壯嘆口氣,「有時,我慶幸家中多男孩。」

朱醫生沒有答案。

傍晚,志高醒來,公寓靜寂一片,廚房有佣人在輕悄工作,她呆呆地站起來,沿牆壁走一趟。

這身體又一次拖累了她。

她像幼兒學走路一樣,扶著牆緩緩一直走到窗前凝視。

女佣警惕地過來說︰「鄧小姐,喝點湯。」她像是怕她跳樓的樣子。

在長窗玻璃反映中,志高看到自己枯槁的容顏︰皮膚灰敗,頭發干燥,她伸手去模面頰,呵,可怕,她雖然一直不是美人,但也端莊清秀,滿有氣質,一驚之下,她坐倒在地上。

女佣連忙將志高扶起。

「這碗雞湯全撇了油,鄧小姐你喝一口。」

志高知道這是一個關口,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好好照顧自己,否則,後果堪虞。

她緩緩喝下湯。

「來,添點銀絲面。」女佣鼓勵她。

志高忽然落下淚來。

「別難過,傷心最壞身體。」

志高覺得幸運,連子壯的女佣都這樣關懷她。

門鈴一響,女佣去開門,原來是子壯抱著小維櫻進來。

她一邊說︰「不敢見人,怕人嘲笑,維櫻不會笑人,你同維櫻作伴吧。」

那小小孩子看到志高,倒是不嫌她病容,認得她,伸出雙臂,「媽。」

「對,這是志高媽媽,將來你出嫁,她負責一半妝奩。」

志高點頭。

「沒有嫁妝,行嗎?」子壯嘆口氣,「雖不致于像一些不幸的印裔婦女那樣被夫家虐死,卻也吃苦。」

志高沒有意見,維櫻坐在她懷中,她四肢漸漸暖和。

子壯知道她做對了。

本來還怕幼兒出現會刺激志高情緒。

「呵,有銀絲面,來,志高,你與維櫻一人一碗。」

小小孩子忽然說︰「多耶。」

志高沒听懂。

「她不會說維多利亞,一味只叫自己多耶。」

志高已經很滿意,「是天才。」

子壯卻感慨,「真有那麼多天才,世界為什麼仍然沉淪?」

「公司最近怎麼樣?」

「放心,你多休息幾天好了。」

「真是,誰沒有誰不行呢。」

「你別多心,一位馮先生,听說你病了,非常焦慮。」

「呵,他。」

「好像又不起勁,當心揀揀揀,終有一日揀個爛燈盞。」

志高忽然笑了。

但是苦澀乾瘦的笑容同哭臉差不多。

子壯不禁害怕,好友還會恢復原狀嗎?

到底還年輕,鄧志高又活轉來。

可是,有兩公斤體重永久流失,她比從前更加縴瘦,卻受子壯等人艷羨。

在心理醫生周芷湘那里,她透露心事。

她同醫生說︰「我看見那孩子,一點點大,有一頭濃發,對著我微笑,並不怪責我。」

醫生不出聲。

「她有同伴,十多個小孩一起玩耍,不像是太寂寞,並不爭吵,都很懂事的樣子,當然,一早遭到遺棄,還是乖巧一點的好。」

醫生說︰「你太敏感,想像力太過豐富。」

「可是這件事會魅祟我一生。」

「每個人都有傷痕。」

「我太不小心。」

「還是讀少幾年書的好,知識水準低的人較少內疚。」

志高笑了。

周醫生問︰「你的感情生活怎樣?」

「空白一片。」志高回答。

「找個男伴會好一些。」

「醫生,你可有男友?」

醫生笑了,「有。」

「他是怎麼樣的人?」

醫生對病人很坦白︰「我有兩個親密男友。」

「真的?」志高跳起來。

「一個比我大十歲,在銀行任職,替我打理稅務及投資,幫我很多。」

「另一個呢?」志高好奇。

「比我小十歲,我們天天黎明一起跑步。」

「嘩,」志高艷羨,「他們知道對方存在嗎?」

「不,為什麼要知道?」

「你不覺技巧上有困難?」

「完全沒有。」醫生笑答。

「那太好了。」志高贊嘆。

「人生很短,盡量享受。」

志高長長吐出一口氣。

「可是忽然想結婚成家?」

「是,很倦,想落地生根。」

「上一代巴不得有你們這種自由。」

談話到此為止。

下一位客人是個秀麗得難以形容的女郎,面熟,志高驀然想起,她是一位著名歌星。

什麼都有了,所以心理不平衡。

志高忽然笑起來。

她的肌膚漸漸又恢復彈力,頭發經過拚死命維修,又有光澤,美容院帳單送上來,五位數字。

秘書凱菲又找到了新男友。

仍然非常年輕,她喜歡照顧人,又走上老路。

志高大膽問她︰「你不害怕?」曾經被蛇咬,應該怕繩索。

她笑笑,「沒付出沒收獲。」

志高點點頭,「年輕好嗎?」

凱菲直爽回答︰「當然,精神充沛,靈活應變,朝氣可愛,男人一到中年,暮氣沉沉,再過幾年,荷爾蒙產生變化,若沒有事業,更加固執僵化,很難侍候。」

志高吃一驚,沒想到她人生經驗那樣豐富。

「要變的話,比你大七十歲的男人,一樣會變。」

志高被她逗得笑起來。

「听見嗎,」子壯說︰「一點包袱都沒有,這才是年輕人。」

「阿朱比你大多少?」志高問。

「三年,他是我表哥的同學,記得嗎?」

「為什麼傳統上男方要比女方大一點?」

「貪他多活了幾年,有社會經驗,還有,已經在賺錢,收入可支付家用,現在,女方也有能力做到,何必低聲下氣求人。」

志高點頭,「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子壯卻說︰「唯一擔心的是太年輕,說話也許沒話題。」

志高有答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那樣愛聊天,也許,人家不是為談心。」

子壯笑了,「是是是。」

下午,一位中年太太來找負責人;問她有什麼事,只說是慈善捐募,公司有規矩,凡是上得門來,一律打發三千大洋。

志高剛巧走過接待處看到,看到那位太太一身名貴衣裳,不禁好奇。

她站住問︰「貴姓,請問是哪個機構?」

那位太太很高興地答︰「我姓方,我代表我本人,可以說幾句話嗎?」

「請到這邊。」

志高親自斟一杯茶。

方太太笑說︰「貴公司氣氛真融洽。」

志高微笑,「有人說太隨和了,不用穿西服套裝,職員好似隨時在吃零食。來,方太太,我們的松餅不錯,請試試。」

「鄧小姐,你們設計兒童用品,不知有否去過兒童醫院?」

「我沒有經驗。」

「鄧小姐,你可知早產兒?」

志高點頭,「有,醫學昌明,二十周大重一磅半的早產兒都可以救治,咦,方太太,你想捐募儀器?」

方太太笑,「我哪有那樣高科技,我做的工作十分卑微。」

她打開手提包,取出兩塊手工縫制的小小被褥。

「咦,很漂亮,誰做的?」

「是我與一班志同道合的女友,已經送出百余張。」

「早生兒不可以蓋被子呀。」

「是這樣的,鄧小姐,他們的個子一點點大,躺在氧氣箱里,怕亮光,故此用這塊被子蓋在玻璃縴維罩上,不但實用,且夠親切,看護憑被子上的花紋認人嘛。」

「啊。」

「本來醫生反對,後來經家長懇求,把被子先消毒,就批準我們。」

「我很佩服,但是,敝公司可以做什麼?」

「被褥時時滑到地上,請幫我們設計一下,使它貼緊氧氣箱。」

志高立刻說︰「我願意效勞。」

「鄧小姐,這是氧氣箱的尺寸。」

「我做好了與你聯絡。」

她把方太太送出去。

子壯知道了,搖頭說︰「還嫌不夠忙。」

志高說︰「早生兒,多麼奇怪,是提早來世上做人的人。」

「真可憐,父母不知焦急成怎麼樣。」

傍晚,志高斟一大杯咖啡,加班工作,把圖樣尺寸輸進電腦,熒幕出現立體模型,她開始設計,紙樣打出來,卻不是用手工方便做得出來。

她模擬了好幾個款式,都不太滿意,正聚精會神,听見有人叫她。

志高抬起頭來,那人背光,長得很高大,她心一驚,「誰?」

「馮國臻。」

志高反而開亮了燈,「下班了,我們同子壯去吃飯吧。」

馮國臻再鈍也知道一個女子如果喜歡他,不會急急找女伴來夾在兩人當中。

子壯說︰「恕我失陪,阿朱一早買了票陪孩子們去看卡通。」

志高說︰「啊。」

她胃口很差,只叫了啤酒喝。沉默,每當馮國臻開口,她便下意識禮貌地應酬性微笑。

馮國臻心痛地說︰「你與我疏遠了。」

志高歉意說︰「病了一場,人生觀不一樣。」

「是否心中有人?」他口氣像長輩。

志高搖搖頭,「一個都沒有,空虛寂寞。」

馮國臻取出紙筆,「剛才無意看到你的設計,其實可用最原始設計,在被褥四邊瓖上鉛線,有了重量,墜在四周,便不易滑落。」他繪圖示意。

「呵,謝謝你。」

「浴簾腳都裝有鉛線,可托裝修公司代買。」

「我知道了,怎麼沒想到。」

馮國臻握住她的手,「太聰明了,也許就疑心事情不會那麼簡單,因此走了冤枉路。」

志高氣結,「總不甘心不諷刺我一兩句。」

「我這次來,是為姐姐、姐夫選焙一幢公寓,暫時住在表妹家中。」

「你家親戚,都是殷商。」

「表妹清麗乖巧,可是,十分單純天真。」

「大家閨秀,一定如此。」

「志高,我喜歡的人是你。」

志高微笑,「何德何能,蒙你錯愛。」

「明天他們家請吃自助餐,你可要來?」

志高搖頭,「我怕人多。」

「我也怕,希望你壯膽。」

「下次住酒店,可避免償還這種人情債。」

「多謝忠告。」

第二天,她還是出席了。

沒想到他表妹家那樣富裕︰獨立洋房、游泳池、網球場,人也活潑,見了志高叫聲姐姐,熱誠招呼。

志高輕輕說︰「還在讀書吧。」

「不,她大學畢業後在父親公司任董事總經理。」

「如何服眾?」

「也許,眾人怎樣想,根本不是問題。」

志高也笑了。

她什麼都吃不下,淨飲香檳。

志高打算坐一會就走,順路買材料替早生兒做棉被。

她放下酒杯,向主人告辭。

馮國臻說︰「我送你。」

可是他表妹把手伸進他臂彎,笑鸏說︰「叫司機送鄧姐姐出去不就行了。」

志高大方地答︰「我有車。」

頭也不回地走向停車場。

謗本不應該來的,最近老是抉擇錯誤,是精神恍惚的緣故吧。

可是,志高又有預感,這次到這間華廈來,另有原因。

丙然,還沒有走到大門口,已經听見有人叫她︰「鄧小姐。」

志高抬起頭,看到方太太,呵,原來如此。

「你是碧君的朋友?」

志高微笑,「我認識馮國臻。」

「真是稀客,快來這邊。」

原來在地下室,有好幾張大桌子,幾位中年太太正在生產小棉被,說說笑笑,好不熱鬧,真是好消遣。

「外國雜志知道了這件事,專程來訪問我們呢!鄧小姐,我們會把服務延伸到兒童癌癥病房。」

志高把鉛線設計主意提出來。

方太太立刻吩咐佣人把浴簾拆開,她們即席試做幾張,效果十分理想。

「呵,真好腦筋。」

志高笑吟吟,「試試用豆,也許更好。」

「我們還打算用針織,並且,事先打听病童喜歡什麼顏色。」

志高由衷說︰「孩子們一定十分感激。」

「呵,鄧小姐,我們還會什麼?既不想到舞會去瘋,打牌又打不了那麼多,幸虧想到這個主意,不然早就悶死了。」

有一位太太坐近志高︰「鄧小姐,有事請教。」

「叫我志高得了。」

「怎麼樣維持你這樣縴瘦?我出盡法寶,仍然重到百五磅,真懊惱。」

志高笑笑,「我病餅一場。」

那位太太不敢再問。

方太太怪關心,「志高,是什麼病?」

志高答︰「現在沒事了。」

這時,佣人捧著飲料及點心下來,話題一下子扯開,太太們小息,志高告辭。

地庫旁邊還有房間,志高猜想是電影放映室,好大一間屋子,室內足有一萬平方尺,室外又有萬多尺,像堡壘一般,足不出戶也可消磨日子。

方太太說︰「我帶你參觀。」

她推開房門,原來是一間健身室,運動器材應有盡有,一個赤果上身的年輕人倒勾在一座架子上,做拗腰運動。

看見方太太,他叫一聲「媽」。

志高一呆,他像煞一個人,她嚇一跳,本能地別過頭去。

「叫鄧姐姐。志高,這是小兒沃林,是碧君的孿生兄弟。」

那年輕人倒望著志高微笑,一時沒有下來的意思。

志高轉身走出健身室。

方太太感喟,「屋子大而無當,叫你生悶。」

「方太太,你真謙虛。」

「我自己頭一個覺得屋大陰森。」

「不,府上陽光充沛,人多熱鬧,旺丁旺才。」

她說了再見。

志高走到停車場,馮國臻迎上來,「咦,原來你在這里,我到處找你,見你車子又還在,猜想你未走。」

方碧君追上來。

志高說︰「表妹找你呢。」

忽然覺得好笑到極點,仰起頭,對著藍天白雲,哈哈大笑,病後,精神的確有點異常。

她一邊笑一邊上車去,迅速把車子駛走。

在蜒回的彎路上,不久志高就發現有輛白色跑車釘著她,她開的是高身吉普車,一點也不害怕,女性個子小,最好開大車,路上才不會被歹徒欺侮。

這種小跑車貼得愈近愈吃虧,她一踩煞掣,它來不及停,就鏟入她的車底。

漸漸駛近市集,看到有花檔,志高慢駛,停下。

攤檔上有切開一半的腰子西瓜,顏色鮮艷,志高挑一塊即席啃食,果汁濺到她白襯衫上也不顧,口渴極了。

邊吃邊挑了兩盒柑橘,又蹲下看一株晚櫻花。

正把花果搬上車尾箱,一眼看到那輛小跑車。

司機朝她走過來,啊!正是健身房中那個滿身陽光的年輕人。

志高不出聲。

他側著頭看她,「你不是碧君黨其中一分子。」

這算是贊美了。

志高不出聲,關上車廂。

「那邊有個小小露天咖啡座,扮歐洲,可要去休息一下?」

志高看著他英俊的面孔,忽然溫柔地答︰「好。」

他見到有梔子花,摘下一朵,佩在志高耳畔。

因為做得非常自然,志高不以為忤。

他叫了兩杯冰茶。

座位側有紫藤架,綠葉縫中可以看到碧藍的天空,志高忽然想起,大學暑假時在意大利南部塔斯肯尼旅行,也坐在類似的小咖啡店里休憩過,那樣好的時光都會過去,志高垂頭。

年輕人忽然問︰「你為什麼這樣哀傷?」

「啊,」志高伸手模自己的面孔,輕輕回答︰「因為時光飛逝,永不回頭。」

「你仍然年輕。」

「因為世上良辰美景實在太少。」

「你需努力尋找。」

志高微笑。

「即使在笑,你雙眼仍有愁容。」

不久之前,也有人那樣說過。

志高喝完咖啡,說聲謝謝。

年輕人替她開車門,看到車子後座有嬰兒安全椅,奇問︰「孩子呢?」他不知那只是公司設計的樣辦。

志高听了卻一愣,垂頭不語,是,嬰兒呢。

她把車駛走,耳畔的梔子花落下來,本來象牙白的花朵已經變成黃色。

志高知道她仍處在情緒低谷。

車子回到家門,她把花果搬下車,一雙手伸過來幫她。

「什麼,又是你?」

年輕人笑,「我不受歡迎?」

「你跟著我干什麼?」

「想了解你多一點。」

「你找錯對象了。」

「永不說永不。」

「回家去在你姐妹的朋友中挑一個消磨時間,直至打算安頓下來,好好結婚生子。」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快樂,你太正經了。」

「講得不錯,再見。」

志高上樓去。

無論怎樣,一個年輕英俊的異性跟上門來,仍然叫她高興。

怎麼可以完全不接觸異性呢,當然要被他們追求,或是拒絕他們,對他們生氣,或是暗慕他們,依戀、痛恨、恥笑他們,以及思念他們。

非得有一個以上的對象,生命才不致空白。

她淋了浴查閱電子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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