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煞 第一章

老板去年底說的話尚在耳邊︰「我們是老字號,至多節省開支,取消獎金,伙計同我們像家人,決不裁員」,可是到了年中,都會忽然來了一場瘟疫,市面冷清,生意一落千丈,終于也得請走幾個老伙計。

夏天又特別熱,什麼都不做,光坐著,也一額汗,有二十年歷史的出入口公司遭到空前劫難,同事個個變得沉默寡言。

老板娘季太太困惑地說︰「我在這城市土生土長,從未見過如此困局,以往大風大浪,大家都可以絕處逢生,反彈得更高,這次是怎麼了?」

有人輕輕咕噥︰「彈簧壞了。」

季太太說︰「叫小明去買些冰淇淋大家吃」

小明進來,王福在同他說︰「門口一盞燈炮不亮,你去換個新的。」

老板娘又說︰「福在,你進來一下。」

王福在應了一聲,隨老板娘走進私人辦公室。

季太太陪著笑臉,「福在,你在本公司勞苦功高。」

埃在不出聲。

五年前她走進這件出入口行,忍不住笑出來。

呵,時光倒流,懷古風情︰老式辦公室,冷氣機裝窗口軋軋聲,不夠涼加一把吊扇,發票用手寫,文件堆積如山

幸虧老板從善如流,由福在把整間公司電腦化。

有一年時間,她從早上八時做到晚上十時,三頓飯都在公司里吃,可是上頭也不虧待她,一年發十六個月薪水,又送金表、小房車、旅游費。

老板是好老板,伙計是好伙計。

一窮二白

時勢不一樣了。

都會一向倚賴得天時地利人和漸漸消失,生意艱難。

季太太說下去︰「老板到維嘉斯散心去了,叫我也去,我沒心情博采。」

埃在想︰季太太想說什麼呢。

今時今日,也不會有什麼好消息。

丙然,只見她拉開抽屜,取出一支信封,輕輕推到福在面前。

「對不起,福在,你是明白人。」

埃在不能不明白,只得點點頭。

「福在,一有轉機,一定找你幫忙。」

埃在不敢怠慢,連忙說聲明白。

「我出去了。」

她腳步有點浮松,內心不真切感覺愈來愈深,回到座位,忍不住用手捧住頭。

被解雇了。

她拆開信封,里邊有一封推薦信寄一張支票。

對面同時輕輕說︰「輪到你了。」

埃在點點頭。

「你一向高薪,有點節蓄,又沒有子女,不比我們窘迫。」

埃在又點點頭。

「給了多少撫恤金?」

埃在還是第一次听到這個名詞,以前,她只知道獎金,加薪,紅利。

「三個月。」

「照足勞工處規矩,算是仁人君子。」

埃在收拾桌上私人物件,放進一只大紙箱。

同事們過來說︰「後會有期。」

她不出聲。

捧起紙盒出門。

季太太親自送到門口。

最慘是沒有人是壞人,沒有人想害人。

埃在到街角叫了部車子。

司機問︰「小姐,去哪里?」

埃在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餅一會兒她說︰「回家。」

司機愕然,「家在什麼地方?」

埃在這才想起,「崢榮路。」

已經搬過一次,在她丈夫邵南失業之前,他們住在山上南福路,南與福,剛巧使他們這對年輕夫婦的名字,兩人對那條路的優美環境一見鐘情,立刻動用所有節蓄買下高層千多尺公寓。

真沒想到市道一直向下,不就邵南失去工作,無法負擔分期付款,兩年之後,把公寓還給銀行,陪掉百分之二十按金,還欠銀行百多萬,就這樣,兩夫妻變得一窮二白,由中產階級變為無產階級。

邵南喃喃說︰「像變戲法一般,過去那十年白做了。」

他到處找工作,開頭十分積極,後來漸漸氣餒。

之後搬到崢榮路小單位租住,地方狹小,邵南不習慣,牢騷日多。

車子到了。

埃在默默回家按鈴。

你要當心

泵母來開門,一見紙盒,便驚問︰「你——」福在不出聲。

「真氣餒。」

埃在不想叫姑母難受,不再說話。

泵母行李已經收拾好,打算回鄉,這里,不關她事了。

「福在——」

「放心,大不了到澳洲或加拿大的餐館打工,去賺最低工資。」

「福在,我走了之後,你要當心。」

埃在笑了,「當心什麼?」

「當心邵南。」

「姑媽,邵南不是壞人,這段日子,他內心積郁。」

泵母不忿,「不開心就可以打人?我來擋他,他連我都推倒在地。」

「事後他也向你道歉。」

「哼。」

「那次是他不對,他喝多了一點。」

泵母嘆口氣,「福在,這幾年多虧你照顧我。」

「姑媽看顧我才真。」

泵媽握著福在的手,「市道一定會好轉。」

埃在笑,「姑媽怎麼知道?」

「否極泰來呀。」

埃在擁抱姑媽,「我送你去飛機場。」

一邊往她口袋里賽錢。

「福在,你自己要用。」姑媽慌忙還她。

「我有。」她按住泵母雙手。

「有空到上海來看我。」

「一定。」

就這樣,姑母回家鄉去了。

埃在請她出山,原先是因為懷孕,想找個可靠的保姆,姑母好不容易申請到雙程證,她卻沒保住胎兒。

泵母索性留下來照顧她起居飲食。

那時每個同事家都雇著一兩個菲籍女佣,區區一點薪水,算是什麼,到外國旅行,孩子連工人五六張飛機票一起去,周末逛商場看電影,兵分兩路,浩浩蕩蕩操兵似。

哪里想過有今日。

在飛機場泵母千叮萬囑,雙手不住哀模福在頭發,福在不禁流淚。

泵母走了,她打算回家。

「王福在。」

誰,誰叫她?

「你是王福在?」

埃在抬起頭。

只見對面站著一個裝扮光鮮的年輕女子,亮紅嘴唇,大白天也戴著閃爍首飾,名貴套裝配極細高跟鞋,挺胸收腰,十分神氣。

人家年紀或許與福在相似,但是精神狀態不可同日而語。

女郎笑著問︰「不記得我是誰?」

真得想不起,福在精神恍惚,還有什麼記性。

女郎伸過手,親密地握住埃在的手,福在剛想掙月兌,女郎卻說︰「我是李月枚呀。」

埃在一听起這三個字,不由得綻開笑顏,「月枚!」

脾氣依舊

兩人連忙走到一角,找個地方坐下。

「月枚,你怎麼失了蹤?」

「惡人先告狀,你呢,中學畢業之後去了何處?遍尋不獲,差點沒登報尋人,幸虧你樣子沒變,我眼又尖,一下子在芸芸眾生中把你揪出來。」

「人山人海的,虧你的。」福在看著老友,「你變多了,亮麗如明星。」

月枚朝福在月夾月夾眼,然後殷殷垂詢︰「好嗎?」

「我結了婚。」

月枚答︰「我也是。」

大家又笑。

「王伯母呢?」

「一年前去世。」

月枚啊地一聲,看得出是真情惋惜,「她一直生病。」

埃在不出聲,母親在生,並不贊成福在與這個輕佻美貌的同學來往︰「李月枚對你有壞影響,迷愛情小說,搽口紅,都是由她教會。」

那時少女時代的事了。

想到月枚在學校總是保護懦弱的她,福在不禁握緊好友的手。

罷想深談,穿制服的司機忽然找了過來,「太太,你在這里,周先生催你回去呢。」

月枚隨口丟下一句,「知道了,」然後殷勤對福在說︰「我送你一程。」

埃在不由得點頭。

司機有點詫異,這是誰?年輕的周太太並無這樣的朋友,衣著樸素、憔悴、拘謹。

不過,太太對她卻異常熟絡親切。

司機不敢怠慢。

在車上,月枚說︰「到我家去喝杯茶。」

「改天吧,我忙呢。」

「不許諸多推搪,多少年沒見了?六七年有了吧,不能讓你再離開我的目光。」

埃在覺得老同學脾氣依舊。

車子往近郊駛去,那一帶是都會最高貴的住宅區,小小獨立洋房,紅牆綠瓦,前後花園,像童話故事里屋子。

李月枚住這里?

她真的步步高升了,都會不景氣對她可是一點影響也無。

月枚何等機靈聰明,一看福在表情便知道好友在想什麼,她笑說︰「老周經營凍肉生意,經濟無論到了何種地步,人總得吃,你說是不是?」

她把福在領進屋內。

室內布置得十分大方︰淺褐色皮沙發,波斯地毯,紅木台椅,許多綠色植物一看就知道不是月枚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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