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愛 第十章 最後一步棋

氣象報靠,一波台風在外海即將成形,結構完整。

是夜,無風,無雨,星子明亮,萬籟俱安。

這樣的夜,仿如暴風雨前的寧靜。

余善謀站在頂樓女兒牆邊,俯瞰腳下萬家燈火。

「準備好了嗎?」

與他並肩而立的男子,默然半晌。「只欠東風。」

「我明白。」這道東風,他來借。「你的位置,不能出手。」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出了手,便有跡可循,一旦落下半點痕跡,就是全盤皆輸。一路辛苦走到這一步,這個風險,他們還不能冒。

所以,由他來。

真要查,最多也盡能查到他這里為止。

這本就是他一直來存在的意義,所有會髒了手、不能見容于世的事,不須業主沾身,任何後果,他一力承擔。

趙之寒側過身,正眼望住他。「什麼條件?」

不錯,很干脆。余善謀回視他,直接亮底牌,「第一,把日昇營造給之荷。」

趙之寒淡淡頷首,並沒有太意外。這些時日以來,他逐步替趙之荷把路鋪得穩穩妥妥,明眼人哪里會瞧不出幾分,縱使自己今天不點頭,他必然也有後招,日昇早會是趙之荷囊中物。

「小事。」順水推舟,費不了什麼勁,讓老頭把日昇吐出來給女兒當嫁妝,半點也不為過。

「第二,我要你承諾,善待之荷。」這才是重點,小小的日昇營造,不比一個趙之寒靠譜。

趙之寒挑眉,至今總算徹徹底底悟了。這男人會幫他,從頭到尾,要的就是這個吧?

日昇營造,他掙得來;趙之荷,也一直都在他掌中,他要的,從來就不是那一面是替她砌一堵擋風牆,保障她的未來。

「好。」這一點,他也承諾。「只要我在趙家的一天,她就不會受委屈。」

「那麼,成交。」

「就這樣?」他自己的條件呢?

余善謀睨他,這口氣是嫌他價碼開得少了?「如果你不介意被多敲竹杠,容我再追加一條——多疼疼她。你們其實很像,只要你試著對她好,她也會回報你一個貼心的好妹妹,要疼她入心很容易的。」

當然,他也知道,要求一個人的庇護,不難;要求一個人的真心,卻無法。除非自己發自內心,想要對一個人好,否則所有被要求而來的,都是假意虛情,他一開始也沒想說這些,之荷不會想要虛假的關愛。

趙之寒笑嗤。「既然這麼容易,你在她身邊那麼久,又得到了什麼?」

「那不一樣。你們本來就是親人,只要彼此有心建立親情又有何難?」但他不同,他要的是愛情,愛情不是彼此有心,就能培養得出來,更多時候,是有心給也給不了。

她已經很有心了,他感受得到,她一直試圖在對他好,能給的已竭盡所能地給,他不會再要求更多。

「總之,該如何對待之荷,你好好掂量,不能免俗的,還是要先禮後兵一下,你知道我的底線在哪,希望我們不會有對上的一天。多一個親人,總好過多一個敵人,對吧?」

意思就是︰她好,天下太平。她若不好,我就不好。我不好,你日子也別想太安穩。要是落到這局面,結果,會是兩敗俱傷。

說完該說的,他轉身下樓,回到那個有她的所在。

旋動房門,柔暖黃光下,她安穩熟睡,他放緩動作鑽進被中,輕巧地將她摟入懷中,被夜風凍涼的身體很快溫暖起來。

就一晚。往後,怕是也不會再有機會,如這一刻,肆意地擁抱、親近她。

頰畔輕貼,蹭了蹭她發心,淺淺的嘆息,咽回月復中。

數日後,趙氏企業之名,上了各大報的社會新聞頭條——起因是年度主打的重點建案發生意外,工地坍方造成十九人輕重傷。

鮑司內部,自是先炸了一圈,建案負責人趙之驊首當其沖,被拎出來要檢討、給交代。

這廂是信誓旦旦,擔保絕無職責疏失。工地嘛,一些個踫踫撞撞的意外,在所難免……然而,保證言猶在耳,無所不扒的記者,隔日再一爆——建案結構安全,不符法規。

再隔日,又一爆——以高級防火建材為主打,卻拿次級建材魚目混珠。

再再隔日又爆承包商、建材商的黑道背景,及其往年不法圍標之慣用手法……

一日又一日,連環爆。

到最後,所有指標,全流向同一方向。

董事會大為震怒,所有趙之驊經手過的案子,一年一年往回查,其中飽私囊、牟取之暴利,竟大到算不出個數來。

然而,對內要如何檢討,已是後話,對外,尚有企業該承擔的社會責任,樁樁工程弊案,已嚴重影響社會觀感、重創企業形象,公司內部人仰馬翻,沒一個得以安生。

趙之寒臨危授命,坐鎮公司主持大局,降低殺傷力。趙之荷第一時間扛下撫恤傷者的責任,每日往返公司與醫院,一時間也沒能與余善謀談上話。

直到事發之後的一個禮拜,她由外頭回來,見他房里還透著光,緩步上前,他端坐在桌前,練書法。

余善舞說,他心緒紊亂時,就會寫書法,練沉靜、練穩定。

于是她便專程跑了一趟專賣店,替他買文房四寶,在這之前,她沒有看他用過,一度以為他會寫書法是誆她的。

他練得極專注,滿篇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一筆一畫沒有停過,她在門外站了許久,他都沒發現。

這不是專注,是放空,是麻木,讓自己無知無覺,無思無想。

她驀然領悟。

「是你,對嗎?」直到這一刻,她終于確定了,那懸在心上一個禮拜的疑問。

她猜測過,是他?還是趙之寒?甚至抱著一絲「只是意外」這種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僥幸心態……

筆下一頓,墨漬在紙間暈開。

他回眸,幽幽瞳光深不見底。「是我。」

那第一塊骨牌,是他親手推倒的。

他們手上握有多少籌碼,就如這幾天連環爆的骨牌效應,要想一塊接一塊毫無失誤地倒下,那第一張骨牌,必須精準拿捏力道,不能不倒。

堡地意外,可大可小,若不傷及人命,趙之驊手法高明一點,是可以圓滑地處理過去。

他已經變得如此可怕了,將人命捏在手中,精準地計算要掐多大的力道,才能達成他想要的效果。

十九條人命。

他卻沒有估算到,會波及這麼多人,但這不是理由,但凡事故,又哪能精準掌握會傷多少人、傷多重?他下這一著棋時,就應該要清楚這點。

趙之荷對上他漠然無緒的容色,平穩的嗓不起波瀾,如實陳述︰「我可以有別的辦法,但沒有一個比這個效果更立竿見影,一招斃命。」

他必須狠,用最狠的招,讓趙之驊一次就倒下來,再無翻身余地。

「你……」她喉間干澀,艱難地吐聲︰「後悔嗎?」

「不曾。」從一開始,就不曾想過。一旦深入去想,他什麼事都做不了。

他仰眸,望住她震愕難言的面容。「這就是我,是我一直以來在做的事。」為了達成目的,他的手段可以是她想像不來的狠,她看懂了嗎?

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的世界太純淨美好,而他,早已一身污穢。

她不自覺蹌退了一步,撞到門扳,而後——轉身倉惶退離。

看懂了,然後,逃得更遠。

意料中的事。他輕笑,收回目光,重新執筆蘸墨,木然地揮毫。

余善謀在公司的最後一個月,從旁協助趙之寒主持大局,將殺傷力減至最低。

趙之驊挖的這個坑太大,填土埋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第一時間危機處理做得好,後續總能慢慢調理元氣。

趙之寒的格局不僅止于此,利用這一波局勢將腳步站穩,即便日後趙之航歸來,也未必能動搖他的地位。

「真不留下?」

最後一天上班時,趙之寒又問了他一次。

「留下做什麼?」所有能做的,他都做了,這里,已經沒有他的位置。

「只要你想,還怕謀不出立足之地?」趙之荷那一手的爛牌,他都有辦法憑一己之力扭轉局勢,為她闢出一條康莊太道,自己豈會無處容身?

他搖搖頭。「那不是我要的,我另有生涯規劃。」汲汲營營的日子,他真的過累了。

看出他去意甚堅,趙之寒也沒再多言。

他在公司才短短一年,眾人從掂量評估,到無法小覷,甚至助他斗倒了趙之驊,這樣的膽識與謀略,若有心在趙氏深耕,還怕取不走一磚一瓦?然而走時,卻是揮揮衣袖,什麼也沒帶走。

他用這一年,替趙之荷要來日昇營造、要來一個護著她的兄長、要來一段安穩自由的未來,而自己,什麼也沒要。

至少有一點,他不曾欺騙所有人——自始至終,他真正想要的,只有一個趙之荷。

目送那道身影走遠,趙之寒放下百葉窗。

小妹啊,你要是有他一半的聰明,就該知道,你最穩的那堵擋風牆,不是我,是他。

收拾好私人物品,在去茶水間的走道上遇到趙之荷。

「中午,要一起吃飯嗎?」一個沖動,便提出邀約。

好久以前,似乎也提過一回,差不多是他到公司不久的事了吧?被她拒絕了,從此以後,便不自討沒趣。最後一天,他真的想跟她好好道個別,走完這最後一段路。

趙之荷為難地看他一眼。「我約了客戶。」

「晚上呢?」

她頓了頓言又止。「最近不行……那不是借口,是真的忙。」

還是被拒絕了,這樣也算有始有終吧。

「嗯,那沒關系,你去忙吧。」

她連忙補上一句︰「晚上回家……」一頓,想起她這段時時間,回到家都很晚了,他們這陣子幾乎連話都沒能說上幾句。

他笑了笑,順勢接話,沒讓她再詞窮下去。「真的沒關至,不用在意。」

趙之荷見他笑意淺淺,確定他真的沒放在心上,這才安心轉身走開。

「之荷!」他揚聲喊道,在她回眸時,輕輕道出一句︰「再見。」

再見,我最美麗高傲、絕艷月兌俗的芙蓉花,我的守護,只能到這里了,但願我給的養分,足以讓你一生綻放,獨冠群芳。

趙之荷沒多想,瞥了他一眼,便舉步離去。

直到縴影消失在走道轉角,他這才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日後,她的身後不會再有他,而她,已能挺直腰身,傲然往前走,無須再頻頻回顧。

下班前,趙之荷回公司拿資料,晚上約了保險公司談理賠。

拿完資料,想起余善謀上午的邀約,又多走了兩步繞路過去,也許問問他,如果談完時間還早,要不要去吃個消夜什麼的……

他辦公室里,空無一人。

她困惑地退了出來,剛好遇到回來的助理。「余顧問人呢?」

「去人事部辦手續,應該辦完就走了吧。」

「走?」

「對呀,今天是聘約的最後一天,該交接的事項,這幾天差不多都交接完了。」一年來不曾遲到不曾早退,辦完離職手續,提前個半小時離開,應該沒這麼罪大惡極吧?助理不懂她干麼一臉吃驚。

趙之荷一听,拔腿便往人事部跑。

她忘了!她完全沒去注意他合約的任聘是到哪一天,這陣子忙,沒關注到這件事,他也不曾提及。

她一直以為,他會留下來,就算當初說過,約不再續聘,但、但至少為了她——

到人事部一問,他已辦妥離職手續,先離開了。

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大塊,空落落的。

怎會以為,他會為了她留下來?這根本是連考慮都不需要的事,才會問都不問她。

她掏出手機,一度在撥電話和傳訊息間猶豫,最後選擇了傳訊,以免現下的情緒,讓自己表現得太興師問罪。

你離職了?

餅沒多久,另一頭傳來淡淡的一個字——嗯。

就這樣?!

她想起,他稍早那聲「再見」,原來,真的是再見。

兩個字,就交代完了,好簡單,好容易。

腦海閃過有好多話,打了又刪,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詞匯,最後只遲疑地送出一句︰晚上還回來嗎?

這一次,那頭似是也遲疑了,好一會才回她︰不了。

怔怔然看著回傳的那兩個字,不知急什麼,迫切倉促地打下︰

你的東西還在我那里,自己回來收。

餅後,她收到的回應是——那,你忙完撥個電話給我。

一句話,界定分明,她看懂了。

她是主,他是客,主人不在,不請自入是逾越。

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壓抑不斷涌上來的心慌,力持鎮定地先赴約,把她該做的事情做完。

與保險公司談完理賠細節,婉拒對方的晚餐邀約,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

八點剛過。

現在應那個晚餐之約,還來不來得及?他等不等她?

一進家門,她微喘地撥出電話,只響三聲,另一端便傳來他溫溫的嗓。

「到家了?」

「……嗯」她頓了頓。「你……吃了嗎?」

「吃了。我現在過去?」

「好。」

他沒讓她等太久,約莫十分鐘,門鈴聲響起。

雖有鑰匙,也不會擅自入內,這就是那個知分雨、懂進退的余善謀。

他對外人一向如此,而她現在,也是那個要客套、守禮數的外人了。

一如他的感情,從最初的勇于承認、坦然自在到含蓄內斂、如雲遮月再到如今的無波無瀾,再尋不著一絲痕跡。

她開了門,讓他進來,彼此沒有贅言,默默地進房收拾行李。

她站在門邊,看看他將衣物一件件整齊疊放在行李箱,動作是一貫的從容、有條理。收完所有的私人物品,居然還裝不滿一個行李箱。

他在這里住了近一年,存在感竟如此薄弱。

他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年的時間里,她並沒有為他添置太多東西。

這一刻,才真正實質的感受到,原來她為他付出的竟如此之少,少到一個行李箱塞不滿。

「還有那個。」她突然出聲,指向桌面上那組為他買的文房四寶——那個她有很認真挑,站在國畫專門店里,听老板講解了一個小時,不是文具店隨便買的。

她不寫毛筆字,留著沒用。于是他順手收進行李箱。

「那些也是。」她買來讓他打發時間的閑書、還有生活雜物……一點一點清出來。

怎麼塞,也塞不滿。

完全清空了,抹去所有他存在的痕跡,余善謀關上行李箱,走出睡了一年的房間。

「余善謀……」

他停步,回眸等待。

「你……不想留下來嗎?」

他搖頭。「這是我們當初說好的。以一年為限,賭愛。」

他賭輸了,願賭服輸,誠如小舞所言,給她一個優雅的背影就好,不要歹戲拖棚。

她還想試圖留他。「公司總有你的位置,就算沒有,你跟我去日昇,雖然這有點委屈你,但如果你暫時沒別的計劃……」

「我已經有新的生涯規劃。」

「……喔。」她吶吶地應聲,不敢問他,是不是回聯旭?去追求他那在水一方的盈盈佳人?無論如何,這個規劃里,沒有她。

他表態得如此清楚,好像……真的沒有什麼好說了。

于是,她遞出那張準備好的支票。

他看了一下面額,兩千五百萬,日昇營造一個月的平均月營利,這也是當初說好的。

余善謀恍惚了一下,幾乎都忘了那時隨口的一句話。

一年,換來了這張紙。

他默默收下,銀貨兩迄,兩不相欠。

「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樣了,未來,你自己保重,就——不說再見了。」

他拉著行李箱,穿過客廳,走出她家大門,搭電梯下樓,一路邁步前行不曾回首。

經過社區的資源回收站,他腳步頓了頓,放開手,將行李箱擱下,然後,順手將那袋從她家帶出來的半盒布丁也扔進垃圾筒。

到此為止。所有與她相關的一切,全數留在這里,一件沾染她氣息的衣物、任何一絲絲會讓他想起她的事物……盡數割舍,然後,用全新的自己,去面對他的未來。

兩手空空,身無長物,獨自前行。

要放下,得先學會割舍,承受一時的疼痛——他能這樣告訴謝盈盈,自己也會做到。

有一天,他會徹底忘記。

有一天,他再想起她時,心房不會再泛著隱隱的疼,也許那個時候,會有另一個人出現,觸動他的心,走出真正屬于他的感情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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