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記下再買一口矮缸。」
夏日的午後,謝嬌娘頭上綁了一塊帕子,正在清點庫房。
昨又是一夜瘋狂,新婚小夫妻倆若是沒有節制,怕是整日都要浪費在屋子里,因此中午吃過飯,謝嬌娘死活不肯進屋,拉了趙建碩在家里四處走動,盤算著要添些什麼必備之物。
男人過日子,即便再精明,也總有照料不到的地方,更何況趙建碩還是個大男人,家里有地方能睡覺、有地方能做飯,在他看來就已經不錯了。
但在謝嬌娘眼里……
「還有掃帚兩把、鋤頭……七把,竹筐也要七八個……」
趙建碩坐在樹下的石桌旁,悠然的捏著筆,不時在單子添一筆,末了瞧見媳婦兒都忙碌得額頭見汗,還要繼續去拾掇昨日收下的賀禮,于是道︰「回屋換身衣服,咱們進城去。」
「進城?」謝嬌娘直起身子,捶打了幾下腰背,心里甜蜜抱怨昨夜不肯讓她安睡的某人,邊應道︰「這都過中午了,進城能趕回來嗎?」
趙建碩還沒說話,二門里突然探進一匹馬的頭,濕漉漉的大眼,漆黑的毛色,不是墨玉還能是誰?
謝嬌娘立刻笑了起來,「哎呀,我倒是忘了家里有馬車,還以為要走路呢。」
說罷,她跑回屋子翻箱倒櫃,尋了套最漂亮的衣裙來,仔細綰了一個雙螺髻,插了金簪,戴了一對金丁香耳環。
等到她再去了前院,趙建碩已經套好了馬車。
他回身見到廊檐下如小鹿一樣輕快奔跑而來的女人,面如粉團,言笑晏晏,上身一件淺碧色的對襟衫子,配了同色的百褶裙,衣角裙擺卻用鵝黃繡線繡了兩對雀鳥站立枝頭,分外的靈動,好似隨時都要飛出衣裙一般。
這般鮮活又歡快,彷佛隨著她腳下踩著的那條甬路直直通入了他心里。
「真美。」
女人天生就該被夸贊長大,更何況還是夫君這般說,謝嬌娘臉色更添層紅暈,嬌美可人至極。
「這裙子是我自己畫的繡圖,哪日我再畫兩幅,讓娘幫著繡上,也給你做兩件衣衫。」
「好。」趙建碩大手一伸,直接攬住她,輕輕將她送進了車廂。
馬蹄噠噠,車輪轆轆,不知不覺間、路邊的農田、滿眼的翠綠山水,都被扔到了腦後。
墨玉許是感愛到了主子的愉悅之心,今日分外的賣力,不過兩刻鐘就進了府城的大門。
趙建碩鞭子一甩,又行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慶安城最大的西市。
這里的商販都是擺散攤,不比店鋪規整,可種類繁多,價格也便宜。
嬌娘下車一見,歡喜壞了,扯著長長的單子,就要殺進去血拼。
結果趙建碩一把抓住她,給了她個沉甸甸的荷包。
謝嬌娘趕緊擺手,「我有銀子,嫁妝箱子里我娘給了一百兩的壓箱銀子呢。」
趙建碩皺眉,堅持把荷包系在她腰帶上,「壓箱銀子是你的嫁妝,你嫁給我,自然要花用我的銀子。這是防備一會兒走散的時候,你自己不至于沒銀錢。其余我這里還有,你盡避給家里添東西,岳母那里若有短缺,也一起買下。」
謝嬌娘听得心里暖極,瞄了瞄旁邊,見人來人往,只好忍下在他臉上啄一口以做獎勵的念頭。
但趙建碩還是被她眼底的那抹媚色撩得心動,大手握了她的手,就那麼走進了人群。
兩人臉上的情意,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
此處售賣的小攤多半是將家里出產之物挑來換銀錢,眼見小夫妻倆如此,淳樸的農人都免不了笑笑,末了少幾個零頭當賀禮。
謝嬌娘的臉紅走了一路都沒退下來,倒是趙建碩瞼上的冷硬無聲無息的又融化了幾分。這就是他曾經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土地,是月隱幾代用盡心血暗暗守護的百姓。
謝嬌娘買了一套大小七八個套迭的竹筐,回身見到趙建碩的背影,突然有種錯覺,這個男人好似高大得難以企及,她有絲心慌,忙喊道︰「六爺!」
趙建碩回神,眼見她臉上的不安,大步走到她跟前,應道︰「我在。」
謝嬌娘展顏一笑,略略心安,「東西買得差不多了,咱們回去吧。」
「好。」
兩人出了市場,又去抓了二十只雛雞、兩只小鵝,統統扣在竹筐里。
謝嬌娘還想看看有沒有小狽崽,家里人口少,總要尋個看門的。
趙建碩卻拉著她三拐兩拐地到了一處偏僻之地。
方才熱鬧的市場,鮮活的人群,好像突然被一道線劃開,同這處角落開成了兩個世界。那牆角是一個個衣衫襤褸的人,頭上插了草標,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神色里滿滿都是絕望麻木。許是听得來人腳步聲,他們稍微把頭扭過來,望上一眼,隱約帶了三分期盼。
謝嬌娘看得心驚,下意識停了腳步。
趙建碩疑惑,回頭望去才明白,頓時有些後悔帶她來這里。他在尸山血海走過,看過太多死亡和丑惡,這些人的境況他自覺已經好太多,不想還是嚇到了小嬌妻。
「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問幾句就回來。」
謝嬌娘趕緊點頭,尋了一處有些陽光的牆根站了。
趙建碩環視四周,確定沒有什麼礙眼之人,這才踱步走進去。
他看人極準,神色冷厲,里外轉了一圈,那些自賣為奴的人雖然有心想要尋個救命稻草,卻不敢上前糾纏。
最後他選定了一對母女,那婦人看著不過四十歲,閨女不到十歲的模樣,兩人手里抓了個小小的包裹,雖然神色有些惶然,但身上的衣衫比旁人干淨許多,頭發也綰得利落。趙建碩上前低聲詢問了兩句,就帶母女倆去一邊的草棚簽死契。
草棚是府衙臨時設立的一個攤點,半公半私,常有一些披著牙行外皮的人販子在四處轉悠,尋些好處。
趙建碩瞧著就不是個好欺負的,交付銀錢也痛快,直接扔給那小吏一塊銀子,就順利把手續辦好了,看得那些人販子齜牙咧嘴,也不敢靠前。
謝嬌娘等得心急,這處本就是是非之地,她一個女子站在這異常顯眼,只站了這麼一會兒就有人在附近梭巡。好不容易盼得趙建碩高大的身影出現,她立刻迎上去,小手捉住了他的衣襟。
趙建碩環視一周,眼底厲色一閃,抬手拍斷一塊凸出的牆磚。
丙然,那梭巡的地痞之流,連同草棚探頭出來的幾個,立刻都縮了回去。
趙建碩冷哼一聲,手臂一伸把謝嬌娘攬在懷里,低聲道︰「走,回家,這次罷了,下次過來多喊兩個人。」
謝嬌娘越發貼近他溫暖的胸瞠,小聲道︰「下次咱們不來這里了,不舒服。」
他們夫妻倆在前面邊走邊說,神色親密,令後邊跟著的母女倆看了很是安心。
這主家夫妻倆瞧著都不是壞心人,雖然男主人有些凶狠,但也是心疼女主子,跟著這樣的主家,起碼不用擔心被外人欺負。
熬人緊緊拉著閨女的手,極力壓低聲音囑咐,「芽兒,一會兒要听話,千萬別惹主子生氣。」
「娘,我知道。」
來時馬車空蕩蕩,回去的時候裝了大半雜物,剩下的空位正好坐了母女倆。
謝嬌娘直接坐在另一側車轅上,同趙建碩一起吹著微醺的夏風,沐浴著夕陽。
那母女倆很是惶恐,總要下車走路,卻被謝嬌娘攔了下來。
到村里時,正好是各家勞力從田里回家的時候,一路上都有人同趙建碩打著招呼。他不過是點點頭,村人卻也不覺得怠慢。
謝家的煙囪冒了青煙,顯見謝蕙娘在做晚飯。
謝麗娘正好在門前玩耍,見得姊姊和姊夫趕馬車經過,瘋跑過來,得了一包糖炒栗子,又歡喜的跑回去。
謝嬌娘嘴角高高翹著,想落也落不下來,偶爾瞄趙建碩一眼,那眼波甜蜜得好似蜜糖。回到趙家大院,母女倆跟著進府,顯然沒想到趙家大院是如此之大,別說一排倒座房,就是二院的兩個耳房,與三進的兩個耳房,都隨便她們居住。
兩人不是傻子,立刻猜到她們是這家里的第一批奴僕,歡喜之下趕緊跪倒認主子表忠心。
一般這樣的好事可不常見,這就如同從龍之功,只要她們將來听話勤快,主子再買多少奴僕,也越不過她們去。
謝嬌娘急著做晚飯,只簡單問了兩句,听婦人說丈夫病死,族里搶了房產,攆她們母女出來自謀生路,覺得很可憐,但還是存了一絲防備。
她望向趙建碩,見他微微點頭,她徹底放心,直接要兩人選一間耳房,搬兩套舊被褥過去,又簡單安排了一下活計。
小丫頭芽兒年紀太小,做不得大活計,平日就負責喂小雞與灑掃院子。她的娘親江嬸子負責洗衣打掃、燒火做飯。當然,謝嬌娘夫妻不在時,娘倆負責看守門戶更是本分。
安排好這些,謝嬌娘就進了灶間,江嬸子把鋪蓋交給閨女拾掇,隨後跟了進去。
謝嬌娘有心試試她的本事,讓她炒了一道菜,居然意外的好吃。針線也是擅長,這倒是撿了寶了,惹得她分外歡喜。
江嬸子眼見謝嬌娘特別留了一半的飯菜給她們母女,沒有讓她們吃剩菜,心里感激不盡,暗暗琢磨以後一定要好好伺候主家。
何氏自從謝嬌娘出嫁就吃睡不香,一會兒想著女婿那麼健壯,萬一閨女那個倔脾氣惹惱了他,他會不會一拳頭把女兒打得半死?一會兒又想著閨女針線不好,會不會被嫌棄?
前日謝蕙娘偷偷跑去一趟,拎了好多飯菜回來,也帶回趙家宴客的消息,她又惦記著不知道趙家底細,是不是女婿結交了什麼江洋大盜。
昨日小彪女抱了糖炒栗子回來,說是閨女、女婿進了城,她又後悔怎麼沒到門口,遠遠看一眼也好。
這般好不容易盼到回門這日早晨,她的眼圈黑得厲害,看上去著實嚇人。
謝嬌娘今日為了回家,特意穿了銀紅色的綢衫和馬面裙,用金線繡了大朵的山茶花,在陽光下極是炫目。趙建碩親手幫忙綰了個繁復的百花髻,她戴了全套的金首飾,包括那對赤金龍鳳鐲子,整個人打扮得利落又富貴,滿滿都是新婦的喜慶和紅火。
趙建碩則穿了一件玄色長衫,巴掌寬的腰帶,掛了一只寶藍色荷包、一塊雞心佩,頭發束起簪了黃楊木,雖然徹底露出臉上的刀疤,卻因為這般裝扮,少了三分冷肅,多了幾分尊貴。
因為是同村,離得實在近,夫妻倆沒套車,直接步行去謝家,身後跟著抱了回門禮的江嬸子。
一路上,有各家婦人趴在牆頭探看,眼見謝嬌娘這個模樣,真是各個都嫉妒得快把牆頭的磚給掰下來。
不過短短三日,謝嬌娘就從沒人要的老閨女,搖身一變做了貴婦人。不看別的,只這身衣衫首飾,就夠普通人家嫁三個閨女了。
若知道趙家如此富庶、趙六爺如此疼媳婦,她們早就把家里閨女或者娘家佷女送去享福了,那樣說不定自家也能跟著沾光。
江嬸子是個精明的,早起趁著去河邊洗衣服時,慢慢引著村里婦人說笑,已經把主子的事打听出了大半,這會兒眼見眾人如此,越發覺得要給主子做臉面。
于是,但凡路上有個溝壑,她都會上前扶一把,很是恭敬又知禮,免不了又惹得眾多婦人撕碎手頭的帕子。
謝蕙娘和謝麗娘早就等在門前,遠遠見姊姊和姊夫回來,歡喜得直接沖過來。
謝麗娘不管那麼多,抱著謝嬌娘的胳臂不撒手,謝蕙娘倒是還記得給趙建碩行禮。
趙建碩眼里笑意更濃,抬手遞給她一個盒子,「你姊姊昨日給你們買的小物件。」
「謝謝姊夫。」
謝蕙娘歡喜的咧嘴直笑,偶爾眼角瞄到旁邊門戶里躲躲閃閃的某人,就高聲道︰「姊夫,你不知道,原來還有些爛嘴巴的說我姊只能配給光棍呢,這會兒可得讓她們看看,你對我姊多好!」
謝嬌娘這幾日已模熟悉了夫君的睥氣,知道他不喜歡張揚,于是瞪了大妹,「亂說什麼,走,進屋看娘去。」
謝蕙娘吐吐舌頭,趕緊掉頭跑回去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