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清子好久沒到杏霖街來了,上一次她還是卑賤的賣婆,此刻她已晉封為郡主,周身華麗,站在國夫人面前,對方都要給她行禮。
「郡主金安。」延國夫人顯然不太情願,但礙于禮制,又不得不低頭。
「夫人請起。」鞠清子答道。
兩人相對,終究有些尷尬,不過延國夫人亦無可奈何,恭恭敬敬地將鞠清子迎進屋里。
「郡主是皇後娘娘的義妹。」延國夫人話中有話地道︰「說來與我同輩,倒比浚遠長了一輩。
呵,她這是在暗指,自己不適合當她的兒媳婦嗎?鞠清子心中暗笑,回道︰「昨兒進宮謝恩,皇上說,這輩分倒不打緊,昔年御千公主嫁給淮北侯為妻,說來,她還是淮北侯的表姑姑呢。」
這皇族內部通婚,素來亂得很。
「皇後娘娘執意賜婚,我也無話可說。」延國夫人嘆息道︰「只盼郡主婚後能勤加學習,多讀書、多識禮,不要丟了皇後娘娘的顏面才好。」
「夫人教誨的是。」鞠清子姿態柔軟地道︰「日後我這個做兒媳的,還要向母親多多請教。」
延國夫人淡淡地回應,「成了親再說吧,如今還尚早。」
鞠清子道︰「今日來此,還有一事,我與浚遠大婚在即,浚遠說,得替夫人做一套喜宴上用的禮服。」
「哦,」延國夫人道︰「那是應該的,照我之前的尺寸,盡避去做便是。」
鞠清子道︰「浚遠說,好久沒替母親量過尺寸,也不現在是胖是瘦了,今日我帶了裁縫來,想給夫人好好量量。」
「好吧。」延國夫人答道。
鞠清子給婢女遞了一個眼色,婢女立刻從門外領進一個布衣婦人,畏畏縮縮地上前與延國夫人量身。
半晌,這婦人完了事,又由婢女領著下去。
延國夫人卻蹙緊了眉頭,「怎麼,最近府里用度吃緊嗎?」
「夫人何以如此一問?」鞠清子道。
「方才那裁縫怎麼粗手粗腳的?」延國夫人道︰「那模樣,也不像是上等裁縫。」
「哦,確實是外面請來的。」鞠清子道︰「侯爺憐她家境可憐,給她些活干。」
「浚遠這是在搞什麼鬼?」延國夫人終于覺得蹊蹺,「這婦人到底是誰啊?為何要可憐她?」
「大概,侯爺覺得內疚吧。」鞠清子答道。
「內疚?」延國夫人一怔,「我那兒子又闖了什麼禍?」
「這婦人的丈夫嗜賭。」鞠清子瞧著延國夫人,意味深長地道︰「他積欠賭債,又對母子倆棄之不顧,侯爺覺得對不起他們母子,所以才格外照顧。」
「她丈夫賭錢,與浚遠何干?」國夫人越听越迷惑。
「她丈夫不只賭錢,在外面還有別的女人。」鞠清子淡淡的道︰「那個女人呢,與侯爺關系很深,所以侯爺才覺得內疚吧。」
電光火石之間,延國夫人猛然領悟,瞠目道︰「你是說……那女人是……」
「那是袁先生的前妻。」鞠清子答道。
延國夫人踉蹌退後一步,許久沒有言語。
「夫人大概沒見過袁先生的前妻吧?」鞠清子問。
「見過的……」好半晌,她才答道︰「只是沒料到……她變化這麼大。」
「初見時,我還以為,袁先生的前妻比他大十多歲呢。」鞠清子道。
「他們同歲。」延國夫人聲音有些顫抖,「年輕時,我見過兩次,她生得也算漂亮,可現在……」
「女人嫁了什麼樣的男人,便會成為什麼樣貌。」鞠清子道︰「好比,夫人如此有福氣,嫁給老太爺,這麼多年來衣食無憂,自然年輕許多。」
延國夫人垂下眸去,似有羞愧。
「夫人,你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棒子、老虎、雞嗎?」鞠清子趁機道︰「袁先生是典型的雞男無疑了。」
「雞男……其實他知情識趣,也沒什不好。」延國夫人強辯道︰「只不過,他不太懂賺錢,不懂營生,才會弄到如此地步。」
「可對女人而言,他不能顧家,又有何用?」鞠清子道。
「有些女人不過圖個兩情相悅罷了。」延國夫人顯然在說她自己。
「夫人如今兒子長大成才,封為侯爵,才會如說。」鞠清子道︰「方才那位夫人可就慘了,還有她的兒子也是,因為得不到丈夫的養育,母子倆成日饑寒交迫,兒子還常常因為父親欠下的賭債被賭場的人打個半死。夫人,假如浚遠過著那樣的生活,你還會說,兩情相悅最重要嗎?」
延國夫人愣住,一時間無言以對。
「夫人——」鞠清子低聲道︰「有一件事,我想,該先對你講講。」
「什麼?」延國夫人有種不祥的預感。
「老太爺……」鞠清子道︰「前幾日老太爺對浚遠說,他要與你和離。」
延國夫人睜大眼楮,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
她大概從沒想過,那老實巴交的丈夫竟會動這個念頭。
她以為,他會永遠寵著她、包容她,哪怕她對他再嫌棄,他也會視她為天仙一般,任她為所欲為。
「不可能……」延國夫人道︰「浚遠他父親……他那日還來看過我。」
「這便是要與你道別了,」鞠清子問道︰「夫人,你沒瞧出來?」
「不可能!」延國夫人仍舊堅持道︰「這麼多年來,他都不曾管束過我,怎會突然如此?」
鞠清子對她的話不以為然,這哪里是突然呢?這是棒子男退到無路可退的境地,才做出的決絕選擇。
男人跟女人不同,女人說分手通常都是說說而已,而男人說分手,一般都痛下了決心。
女人若對不起一個男人,男人會在心里默默扣分,直到扣掉最後一分,就是他跟你說再見的時候,而你永遠不知道,這最後一分究竟是什麼時候扣完的,分時他之前還對你很好。
「夫人,假如老太爺真與你和離……」鞠清子緩緩道︰「你可想明白了,真的打算與袁先生一同歸隱山林?」
「我……」這一回倒把延國夫人問住了。
「夫人過了這麼多年錦衣玉食的生活,粗茶淡飯,可吃得下?」鞠清子又道。
「這就不勞費心了,我有自己的體己錢。」延國夫人佯裝鎮定道。
「夫人真這麼看得開,是我多慮了。我也是關夫人,才多說幾句。」
延國夫人臉色倏忽有些發青,顯然她也知道袁懷山其實靠不住,做情人可以,但做丈夫,實在太危險。
鞠清子覺得,應該讓她自己去仔細想想是否得不償失,只希望當她幡然醒悟時,為時還不算太,還能挽回一些損失……
「你那未來婆碆最近如何了?」楚音若問道。
鞠清子回答︰「大概有些後悔了,不過,終究覆水難收。」
自從封為郡主後,鞠清子入宮的次數也多了起來,楚音若常常邀她在閑暇的午後一同喝茶聊天,這個世上仿佛也只剩她倆對彼此知根知底,于是越發親密。
「說起來,我以前看過你好幾本書呢。」楚音若笑道︰「可惜那本代表作《棒子、老虎、雞》沒來得及讀完。」
「也算我的粉絲?」鞠清子亦笑道。
「路人粉。」楚音若道︰「有些話說了你可別生氣啊,其實你書里的一些觀點,我並不是很贊同。」
「不要緊,從前罵我的人多了,臉書上天天都有,」鞠清子笑道︰「你別罵我就行了。」
「假如,你是棒子女,浚遠是棒子男,你們在一起,不會打架嗎?」楚音若卻問道。
其實她也想過這個問題,所幸奚浚遠算個異類。鞠清子答道︰「打架倒不會,大概會無聊,棒子都不擅長昭顧別人的情緒,就像浚遠的父親那般,若娶一個嘴笨舌的老婆,生活可想而知,一定很枯燥。」
「你和浚遠都能言善道,不太像棒子。」楚音若瞧著她道。
「我們都是外表像雞,內心是棒子。」鞠清子道︰「浚遠還有老虎男的特征,有時候比較霸道。」
「所以啊,人不能一概而論,」楚音若道︰「單純分為棒子、老虎、雞,似乎以偏概全了,這就是我從前不太贊同你的地方。」
「還有呢?」鞠清子莞爾道。
「還有——」楚音若思忖道︰「你的書里,似乎缺乏勇氣。」
「勇氣?」鞠清子一怔。
「我知道,你是為了讀者好,希望她們能首先保護自己,然後去談愛。」楚音若道︰「可凡事若都這般分析,過于理性,瞻前顧後,也許會喪失寶貴的緣分。」
會嗎?鞠清子頗驚訝。
她說,結婚、戀愛其實是為了延續自己的基因,所以要盡量找供養者結婚,而不要只想著找情人。
她說,為了保證結婚、戀愛不失敗,千萬別高攀,否則必然沒有好結果。
她說的許多話,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有些怯懦。
「我倒是更贊同吸引力法則。」楚音若道︰「你要相信自己能吸引到美妙的事物,你就一定能做到。」
真的嗎?吸引力法則……她並沒有好好研究過。鞠清子有些被她說動了。
楚音若道︰「人雖然要正視現實,但也要相信奇跡,但凡成功者,肯定是敢想敢做的,假如踟躕不前,將大好機會拱手迭給別人,就永遠只能在平庸的境地里妥協。」
鞠清子點點頭,假如不是遇到竇浚遠,不是他不懈追求,或許她就永遠是個卑賤的賣婆。
人有時候的確要相信奇跡,特別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幸運從你眼前經過就要一把抓住它的小尾巴,反正你也不會有損失,因為你本來就一無所有。
鞠清子想,有朝一日也許她會修改一下她寫過的書,可惜在這個朝代,她沒有機會了。
「清子,你想不想回家?」楚音若忽然問道。
「什麼?」她一愣。
「我知道可以回家的辦法。」楚音若換上鄭重的臉色,「你,想不想回去呢?」
她說的「回家」……是指回到現代去嗎?鞠清子不由月兌□道︰「什麼辦法?真有辦法?」
「十多年前,有一個人曾經用這辦法成功回了家。」楚音若道︰「這些年來,我在朝中遍尋玄學家、星相學家,終于熟練掌握此法,等彗星到來的時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真的?」鞠清子難以置信。
「你想回去嗎?」禁音若再度問道。
「我……」她頓了頓,反問道︰「音若,你呢?你自己想回去嗎?」
楚音若榣搖頭,「十多年前,我已下了決心不再回去,現在更不可能回去了。」
鞠清子能明白楚音若的心情,有夫有子在此,怎麼舍得?就算不為皇後,大概也舍不得吧。
而她呢,她舍得奚浚遠嗎?
若在現代,她還能遇到像奚浚遠這般愛她的人嗎?拋開身分相貌,光是那顆赤誠之心,她這一世大概也不會再遇到——
「我不走。」她搖頭篤定地道︰「要做新娘了,我怎麼會走?」
「不後悔?」楚音若再度問道︰「畢竟你在現代那麼有名氣,可以做很多事。」
鞠清子承認,在現代,她的生活要精彩得多,不過她覺得自己大概承受不了分享的痛苦……
有舍,才能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