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凌雲抱著兒子,一大一小四只眼楮,靜靜地望向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
她額頭有點擦傷,左手臂上綁著繃帶,臉蛋略顯蒼白,秀發凌亂,帶著幾分憔悴。
除此之外,她看來並無異樣,只是瞪著他的眼眸,蘊著某種類似驚慌疑懼的情緒。
她怕他?不想見到他?
杜凌雲胸口發冷,盡量不在兒子面前對這個女人流露任何情緒。「你……還好吧?」
她沒有回答,依然用那樣慌亂的眼神看著他。
「你要回家嗎?」他語氣淡淡地問,帶著些許漠然的意味。
她默然不語。
「媽媽……」揚揚在父親懷里動了動,澄亮的雙眸一直怯怯地盯著母親,半晌,才鼓起勇氣問。「你是不是……不要揚揚了?」
小男孩眼眶泛紅,泫然欲泣。
她神情一凜,怔怔地望著他。
揚揚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即將滴落的淚水。「揚揚以後會乖的,你不要丟下我和爸爸……」
杜凌雲深吸口氣,壓抑住心海翻騰的情緒。如果不是為了揚揚,他早就不想理會這個女人,但孩子還是需要母親……
「你回家吧!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再商量,你要離婚我也不反對,只是揚揚的監護權……」
「我要孩子!」她突兀地打斷他,語音尖銳,臉頰驀然渲染一抹激動的紅暈,眼眸亮得驚人。
他一愣。「你真的想要?」
猶記不久之前,她還口口聲聲說自己的人生就是被他、被揚揚給毀了,原本可以活得瀟灑恣意,如今卻只能困在一樁不快樂的婚姻里。
才離家一陣子,她就忘了自己之前的怨恨了嗎?
「我想要!你別搶走他,把他給我,把孩子給我……」
說著,她陡然流下淚,嗓音破碎嗚咽,神情近乎絕望悲痛,就好似陷在一個圍困她多年的迷障里,走不出來。
他看著她迷蒙的雙眼、泛紅的鼻頭,一時竟感到幾分說不出的可憐,心弦莫名一扯,良久,才沙啞地揚嗓——
「簡藍希,你怎麼了?」
簡藍希。
程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這個名字,睜著一雙大眼楮,迷惘地瞪著天花板。
她一直以為生命是脆弱的,說走就走,沒想到生命同樣也可以很強悍。
她居然還活著。
在被卡車撞上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死定了,只覺得死了也好,反正本來就活不久,活著也沒什麼意思。
可她居然又活了!
好端端的呼吸人間的空氣,心髒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動,雖然身體還有些虛弱,但確實是活著。
卻不是以程雨的身分。
她活著,靈魂卻附著于另一個女人身上,一位名叫簡藍希的女人,比她小幾歲,正是青春活潑的好年華。
這就是所謂的奪舍嗎?
在車禍發生時,簡藍希正巧跟在她身後,兩人先後被撞上;她死了,魂魄卻被撞進簡藍希體內。
簡藍希的因為減少了沖擊,只受點輕傷,而她的卻是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真正死透了。
搶佔了另一個女人的身體,她感到很抱歉,可要她放棄,又舍不得。
因為簡藍希有個孩子。
那個小名揚揚、給她一顆糖果的小男孩,竟然就是她的兒子!
在醫院,當那個男人抱著揚揚出現在她面前時,她一方面感到驚慌失措,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這會不會是上天給她的補償?
傍她另一具健康的身體、給她一個孩子,讓她可以好好地重活一次。
她想,那男人應該是被她突如其來的崩潰嚇到了,不僅立刻將她帶回家,還半強迫她躺在床上休息,不許她下來。
整整一天一夜,她就這麼恍恍惚惚地躺著,思緒凌亂如麻。
這樣的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她竟能用另一個女人的身分活下來!
簡直像夢一樣。可即便真的只是作夢,她也不想醒,好想就這樣放縱自己去夢一場……
叩、叩!
門扉傳來幾聲微弱的剝啄,驚醒了她迷蒙的思緒。
不一會兒,揚揚推開房門,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在離她床前還有好幾步就停下,一臉局促不安的樣子。
「媽媽,你生病好了嗎?」揚揚細聲細氣地問,看著她的眼眸又大又圓,長長的睫毛隱隱顫動著,似乎有些遲疑。
程雨不禁朝他伸出手。「我好多了,你……過來。」
揚揚听了,眼楮一亮,提起小腳朝她奔來,轉瞬忽地想起什麼,小小的身子又往後退,稚女敕的嘴唇稍稍抿著。
這樣的反應令程雨有些難受。這孩子不肯靠近自己,難道是因為潛意識里察覺到她並非自己的親生母親嗎?
「為什麼不過來?」她啞聲問。
小男孩听了,身子抖一下,一雙小手絞握在一起,似是緊張。
半晌,他才小小聲地開口。「揚揚會乖的,媽媽……不要生氣。」
程雨愕然。她看起來像生氣的樣子嗎?
「我沒有生氣。」她澄清,盡量讓語氣和表情顯得溫和。
揚揚謹慎地打量她一眼,沒吭聲。
「過來媽媽這里。」程雨再度伸出手。
揚揚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抵不住對母親懷抱的渴望,一步一挪地走到床前。
程雨一把攬抱住他,像抱著自己來不及出生的孩子,心海波濤洶涌,不知不覺圈緊了手臂,好似怕自己一松手,就會再次失去。
揚揚被抱得有些透不過氣,害怕地掙扎起來,小小聲地求饒。「痛……媽媽,揚揚痛……」
「你放開他!」一道凌厲的聲嗓如閃電劈落。
程雨嚇了一跳,不覺松開手。揚揚踉蹌退開,轉身撲向來人,像無尾熊似地抱住他雙腿。
「爸爸!」小男孩的嗓音藏不住一絲委屈。
就這麼怕她嗎?
程雨的心往下沉,怔怔地望向捧著一個托盤的男人。
他就是揚揚的爸爸,杜凌雲,是那個在她哭得傷痛欲絕的時候,為她撐起一把傘的男人。
她以為他是斯文溫柔的,可此刻他望著她的神情卻是冷漠而嚴厲,就連語氣也帶著一絲生硬。
她覺得自己就像看見了另一個鄧若凡。
這個男人也厭倦他的妻子嗎?難道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對外頭的女人總是做出一副溫潤暖男的模樣,對自己的結發妻卻是冷血無情。
程雨不禁心涼。
只見杜凌雲低頭,對兒子暖暖一笑。「揚揚先回自己的房間畫畫,等一下爸爸再過去陪你,好不好?」
「好。」揚揚溫順地點頭,又怯怯地看了床上的母親一眼,小小的臉蛋揚起,輕聲對父親說︰「爸爸,你不要對媽媽生氣。」
杜凌雲神色一凜,好一會兒,嘆了口氣。「爸爸不會的,揚揚別擔心,先回房去吧。」
「嗯。」
兒子一走,杜凌雲的笑容立即淡去,表情又冷凝。
他將托盤放在床旁的小幾上,一股咸咸的香氣頓時在程雨鼻間繚繞,她轉頭一看,原來托盤上是一盅撒了蛋花和蔥末的咸粥,以及兩碟醬菜。
「醫生說你要休養一陣子,這段時間最好吃清淡點。」彷佛看出她臉上的疑惑,杜凌雲淡淡地解釋。
「這是……你自己煮的嗎?」
「嗯。」
程雨傻愣愣地望著他,心湖莫名泛開一圈漣漪。從認識鄧若凡到現在,那男人從來不曾親自下廚為她做過一道菜,就連泡個面,他大老爺也要她服侍。
這男人卻可以為自己的妻子煮粥。
「你快吃吧!」杜凌雲似乎被她訝異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皺了皺眉,欲轉身離去,瞥了她蒼白的臉色一眼,又有些不確定。「你自己可以吃吧?」
「如果不可以,你要喂我嗎?」程雨也不知為何,就想問問看。
杜凌雲眉宇揪緊,像在考慮什麼,接著不情願地抿了抿唇,拉來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捧起粥碗。
他真的要喂她?程雨整個傻住了。
「只是為了揚揚。」杜凌雲面無表情。「他很擔心你。」
他的意思是,要不是不忍心讓兒子失望,他根本不會理她嗎?
無論什麼原因都好,至少他沒有完全無視自己的妻子,在妻子需要的時候,仍然願意伸出援手。
還好,他不是那麼壞的男人,不是另一個鄧若凡。
程雨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麼滋味,如果此刻她眼前有一片天空,應當正是雲破日出,透出一束暖橘色的陽光。
她張嘴咽下一口粥,想了想,輕聲開口。「揚揚……為什麼怕我?」
杜凌雲手上動作一頓。「你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
「嗯,我想不起來了。」她努力用一副平靜的表情面對他,不讓他看出自己在說謊。
她並非失憶,而是奪舍重生。她不是他真正的妻子,只是一個藉口失去記憶、妄想自己的人生可以重來一遍、自私自利的女人。
男人復雜地盯著她,鏡片後的墨眸映出一張清秀無辜的容顏。
是簡藍希的臉,雖然不如她原先那般端麗出色,但也是一張挺秀氣的臉孔。
「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好一會兒,杜凌雲才沉靜地低語。「以後你做好揚揚的媽媽就好,別再傷害他。」
他的意思是,簡藍希曾經傷害過揚揚?
那麼可愛又善良的孩子,身為母親怎忍心傷害?
程雨不可思議,用力咬著唇。
杜凌雲沉默兩秒,又低聲說道︰「不管怎樣,揚揚心里……還是想親近你的,他還小,需要一個母親。」
他只說揚揚,卻絕口不提自己。
揚揚需要母親,那他呢?需要一個妻子嗎?
或者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也早就出現彌補不了的裂痕……
程雨望著默默地、一匙匙喂自己吃粥的男人,心口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
杜凌雲來到兒子房間,小揚揚正坐在書桌前發呆,面前攤著一本著色本,小手握著蠟筆,一下捏緊,一下又松開,無意識地把玩著。
看見爸爸來了,揚揚跳下椅子奔向他。「爸爸!」
杜凌雲一把抱起兒子。
揚揚小手勾著他的脖子,輕聲問︰「媽媽吃過飯飯了?」
「吃過了。」
「那她生病好了嗎?」
「嗯,好多了。」
揚揚听了,欣喜地笑了笑,接著眼神又黯淡下來。「揚揚是不是又惹媽媽生氣了?」
他想起剛才母親緊緊地抱住他,抱得他好痛,差點喘不過氣來。
杜凌雲身子一僵,臉上的線條迅速軟化,對兒子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沒有,媽媽沒生氣。」
「那爸爸呢?」
「爸爸也沒生氣。」
小男孩仰起臉,滿是希冀地望著父親。「爸爸,以後你和媽媽不吵架了好不好?」
杜凌雲胸口一窒,想起自從結婚後,幾乎沒給過自己一天好臉色的妻子,墨眸閃過嘲諷的光芒。
他沒應聲,將兒子放回椅子上,伸手揉了揉他的頭。「揚揚在畫什麼?」
「是鋼彈機器人。」提起自己最愛的畫畫,揚揚的口氣興奮起來。「爸爸,你說,我給這個機器人穿上藍色的還是紅色的衣服比較好?」
「你自己覺得呢?」
「我覺得藍色和紅色都很好看,不知道哪個比較好?」
「那你就兩種顏色的衣服都給他穿啊!」
「對喔!那爸爸跟我一起畫。」
「我看你畫就好。」
「不要嘛,我要爸爸陪我,我們來比賽看誰畫得比較好看!」
「好吧,那你畫那張,爸爸畫這張。」
「嗯嗯!」
房內,父子倆搶著用蠟筆著色畫畫,一派和樂融融。
房外,程雨悄悄站在門邊,窺視這溫馨的一幕,听著不時響起的笑聲,不知怎地,思緒恍惚起來,意識彷佛穿越過一片迷霧森林,打開一扇早已封閉許久的門。
她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刻。
她看見一個小女孩趴在餐桌邊,笑咪咪地拿著新買的蠟筆涂鴉。
「好不好用?」一個膚色黝黑的男人走過來,長年在修車廠工作磨出一粒粒粗繭的大手伸出來,揉揉小女孩的頭,動作卻是與他粗糙的外表極不相襯的溫柔。
「嗯嗯,好用!爸爸,我要用這盒水彩蠟筆去參加畫畫比賽。」
「好啊,我們小雨畫得這麼好,到時一定要得個獎回來。」
「我要得第一名!」
「你說得就得?也不曉得謙虛一點!」另一道柔柔的女聲揚起,含著打趣的笑意。
「干麼謙虛?我明明就很厲害。」小女孩嘟著嘴,不服氣。
「就是,我們小雨以後可是要當小畫家的,對吧?」男人替孩子贊聲。
「對對,以後我的畫還要拿去拍賣,賣很多很多錢,然後我要買一棟大房子,給爸爸、媽媽跟我一起住,我們就不用租別人的房子了。」
「好!小雨有志氣,那爸爸和媽媽就等你賺錢買大房子了。」
「哎呀,媽媽可不敢想,你們沒看電視上演的?那些當畫家的,常常連自己都養不起呢!不過沒關系,小雨,以後你要是賺不到錢,大不了回來媽媽替你安排相親,憑媽媽遺傳給你的漂亮臉蛋,你怎麼也能拐到一個好老公吧……」
「媽!你為什麼老是要這樣打擊你女兒?」
「就是,我們小雨以後才不隨便嫁人呢!這世上有哪個臭小子配得上我們這麼漂亮可愛的女兒?」
「老程賣瓜,自賣自夸。」
「老婆!」
「媽!」
一大一小異口同聲地抗議,不一會兒,屋內便灑落滿滿的笑聲。滿滿的,都是幸福。
那時候,她怎麼也想不到,才跟自己一起歡樂地笑著的父母,下一分鐘,便迎來了訣別。
她想不到,幸福可以消失得那麼容易……
淚水驀地在程雨眼眶泛濫,宛如成串的珍珠,一顆顆瘋狂無聲地碎落。
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有多久不曾想起那時候了?
自從那場地震過後,自從她在幾個寄宿家庭間如浮萍般輾轉飄零,她便塵封起那段記憶,告訴自己永遠不能再想。
就算後來她跟鄧若凡在一起了,也從不允許自己去回憶。
為什麼會忽然想起來了?
為什麼會在這一刻、這一瞬間,讓自己又回到那明知永遠不可能回去的過去?
為什麼……
「爸爸,你看!我畫得好不好看?」
小男孩軟糯的嗓音驚醒了程雨,她心神一凜,側了側自己的身子,確定完完全全地隱在門扉後,才又放縱自己的目光貪戀地流連于房內。
這樣的畫面、這樣的幸福,不就是她一直渴望的?
她想要這樣的幸福,無論如何都想要,死了都想要。
她深深地呼吸,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自己都要想辦法留下這一切。
即使這些,本不屬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