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薄縹緲拎著她的小包袱,住進了渭南胡同里的三進宅子。
基于九百兩銀子都花了,這麼大一間宅子要她一個人來清掃煮食,她是不干,也干不了的,所以她在附近打听一下,有沒有婆子嬸子可以過來幫她煮飯打掃和采買的?
消息一放出去,不到半日,就有兩個人來問,薄縹緲也不嘍唆,除了看這兩人服裝干淨與否,又分別讓她們煮了飯菜來吃,采買自然是她出的錢。
最後,他用了後到的那個小媳婦。
薄縹緲看著小媳婦的手指甲剪得干干淨淨,頭發挽得一絲不苟,就算衣衫洗得都泛白了,補丁無處不補,簡直就像件百衲衣,人也局促的像受驚的鳥。
京城不見得都是富貴人家或是名門望族,京郊或邊緣地帶多得是三餐不斷的窮苦人家,這小媳婦與夫家一大家子的人同住在其中的大雜院里,去年死了丈夫,被婆母搓磨到不行,丈夫的兄弟又鬧著分家,最後就她和孩子分出來,只得一小袋的玉米面和五文錢。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捱過來的,嚴酷的寒冬來時,她以為自己和孩子都會捱不過去,就算捱過去,將來呢?
哪曉得又是一天以喝水果月復的開始,卻听見新搬進宅子的女主子要找廚娘,她吩咐老大看著弟弟,腆著臉,跑到河邊用水抹了臉,挽了發,換上唯一一件能見人的衣裳,什麼把握也沒有,一臉不安的來了。
薄縹緲正眼看這小媳婦,她很瘦,瘦得皮包骨,就好像從來沒吃過一頓飽飯,那衣服在她身上就像披著麻袋似的。「基本上我不是很喜歡換人的,只要你規規矩矩做事,不偷懶耍滑,月錢二十個銅板,管兩頓吃食,平日廚房里有多余的,你都可以帶回去,這事以後都不用再問過我,行嗎?」
這可大開方便之門,許多有錢人家即便有多出來的飯菜,寧可扔餿桶,也不許下人捎帶回去的。
小媳婦這一想,就激動了。這代表她可以把剩飯剩菜帶回去給兩個孩子……她原先是想著把自己的飯食省傍孩子,這下,娘兒仨都能吃飽了,還有二十個銅板的月錢,那是她從來都不敢想的錢。
薄縹緲眼里看不見嫌棄,小媳婦受寵若驚,迭聲道︰「行行行,只要小姐說的都行。」
「那我把你賣了行不行?」她逗她。
小媳婦果然愣住。
丙然還是把人嚇著了,她咳了聲,不由得想起花兒。「雖說是廚娘,但有空閑時間,屋子里的灑掃可能也要你來,在我這兒不用太拘謹,我這人有時候沒個正形的,你別往心里去,廢話不說,這是這個月的菜錢,要是不夠再來跟我說。」她掏出二兩的小銀錠放在幾案上。
「小姐讓我去采買?」就這麼信任她?
「行嗎?」
「二兩銀子……太多了。」她喃喃。
「三餐不一定刻意要大魚大肉,合宜就好。」她不是個挑食的人,只要飯菜對味她什麼都能吃。
「是,我明白了。」
「你夫家姓什麼?」
「奴婢的夫家姓丁,小姐叫我許娘子就是。」
「許娘子,那明日開始上工,可以嗎?」
可以、可以,沒什麼不可以的,許娘子高興的說不出話來。「那我等會兒下去先把看得見的地方清掃一遍,明日再來做細部清理。」
「你自己拿主意就好。」她向來不管這些事,許娘子既然開口,信任她就是了。
許娘子歡天喜地的下去了。
自此,許娘子總是天明就來,薄縹緲索性配了把鎖鑰給她,免得自己每日都要爬起來替她開門。
經過買房一事,讓她明白所謂的京城居大不易,包括了食衣住行,這讓她動起關于房子的腦筋。
不說他處,這天子腳下許多人終其一生積攢下來的錢也難以買到這大城市里的一個小院,更遑論京畿那些高官貴族盤據的中心,房價更為驚人了。
接連著半個月,她天天出門,帶著許娘子給她做的糕點,先把城南逛了個遍,再半個月,其實她也沒什麼時間表,今天覺得有趣就多逛一些,要是遇到雨天還是覺得累,就早點打道回家,這天,她在小西城走了幾個胡同,看著日頭越來越炎熱,想起許娘子的綠豆湯便回家去了。
卻沒想到她回家竟看到鼻青臉腫的母子三人,呆站在院門口,模樣淒慘。
「小姐回來了。」許娘子方才應該在抹淚,一見到薄縹緲進門,很快松開小兒子的手,抹抹臉,迎了過來。
「這是怎麼回事?」許娘子頭發都亂了,衫子本來就破舊,被撕了好幾個口子後跟破布無異,薄縹緲見她消瘦的臉上還有好幾道抓痕,至于那兩個孩子也沒好到哪去,尤其是老大,鼻青臉腫,穿著粗布短衫的胳臂看得到大片的挫傷,只是那孩子倒也硬氣,摟著弟弟,垂著頭,一聲不吭。
薄縹緲走進屋里坐下,才沾到椅子,許娘子卻咚的跪了下來。
見到娘親都跪了,許家老大跟著也跪下,小兒子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嘴巴扁了扁就要放聲大哭。
薄縹緲對許家老大招招手。「你瞧那幾案上的攢盒沒?」
許家老大不解,還是點點頭。
「里頭有好吃的米糕和糕點,拿去給弟弟吃,別忘了你自己啊。」
他顯然不敢,轉頭見娘親點點頭,這才起身從盒子里拿了兩塊糕點,那小的一听說有吃的,眼淚全吞了回去,接過哥哥給的米糕,「啊」一聲就整個吞下去,可又想到什麼,把口中沾滿口水的米糕掏出來。「哥也吃。」
「哥手上還有呢,你乖乖吃就好。」許家老大沒吃弟弟遞過來的米糕,反而剝成小塊小塊的喂進弟弟口中。
薄縹緲自己從水壺中倒了水喝,灌完一整懷,覷了眼依舊跪著的許娘子。「你說,發生了什麼事?」
「小姐給我的買菜錢還剩半兩多,今日我正準備上街買菜,不料我婆母帶著伯叔們過來,說我偷了家里的錢,把那銀子搶走了,我……打不過他們,對不起……」一說到這里,她悲從中來,眼淚又止不住的掉。
「你不是分出來了?」薄縹緲問道。
「分出來有什麼用,他們愛來就來,他們都是壞人,搶走了爹送給娘的釵子,搶走了爹給我們留下的所有東西,又把我們趕出來,害我們只能住破廟,晚上好可怕,好多乞丐還想來搶娘乞討回來的吃食……」許家老大昂頭不讓眼眶的淚往下掉,倔強的神色讓人動容。孩子不善說謊,說出來的多是事實。
許娘子忙給老大遞眼色,讓他不要再說。
「你叫什麼名字?告訴姐姐。」薄縹緲問。
「我叫丁軒。」
氣宇軒昂,倒是個好名字。
「我知道了,帶著弟弟坐到一邊去,我還有事要跟你娘說。」
丁軒看著他那還跪著的娘,眼中不忍。
倒是個重情孝順的孩子,「你就扶你娘起來吧。」
「謝謝小姐。」母子倆異口同聲。
听完了許娘子的說詞,根本就是這時代女子的血淚史。
失去了丈夫,被大家庭當成了累贅、雞肋,丟棄之後還不忘來敲詐看看有沒有剩余價值。
「你怎麼能讓孩子一直住在破廟?這麼稚女敕的孩子怎麼熬得過冬寒夏暑?」
許娘子吶吶不語。這不是無可奈何嗎?能在個萬分之一的機會,誰願意自己的親生骨肉吃這種苦?
薄縹緲覺得許娘子帶著兩個還小的孩子在外流離,還能將兩個孩子平安的護到今天,看著雖然瘦,身體卻沒什麼大礙,實在不是件簡單的事,她無意識的撫了撫自己依舊平坦的小骯。
說到這里,許娘子又跪了下去。
「哎哎,我最不喜歡跪來跪去了,這是折我的壽,有話起來說,還有這話我不說第二遍了。」
于是許娘子沒有再往下跪,直起身子怯怯的站著,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小姐看似不追究了,可那半兩銀錢呢,她得拿什麼來償還?
「這樣吧,這屋子也就住了我一人,你們娘仨也別回破廟去了,自己挑間喜歡的院子住下,要是缺了什麼去庫房找,庫房要是沒有,再去錢去買,慢著,先別高興得太早,這些另外支出的銀子,丁軒,你可在姐姐這里打工還回去,如何?」給魚倒不如給根釣竿。
丁軒咚地雙膝跪下去,「我願意、我願意,丁軒什麼都會做,什麼都能做,我一定會把小姐交代的事情做到最好。」只要有事做就有飯吃,有飯吃,就有力氣,就能保護娘和弟弟。
「好,記牢你今天說的話。」她輕輕帶過。
「小姐,你給我們母子遮風避雨的地方,這大恩……我們娘仨無以為報,往後只要小姐讓我們做什麼,水里來火里去,絕不會說個不字!」能遇到這樣體諒人又仁厚的主家,許娘子再不知道要表忠心就蠢到底了。
不過這個好像有點拍到馬腿上了。「我讓你去死,你去不?」
薄縹緲一直覺得不是說待誰好,誰就能一輩子對你不離不棄,她也是過了前世那樣跌宕起伏的一生才知道,人的感情和利益根本就是兩回事。
她不會太把許娘子的表忠心當回事,只要將來的十年,甚至二十年她能記住今日的話那就好了。
至于將來,誰知道呢。
許娘子又呆愣了下,丁軒也傻眼。
薄縹緲冏了冏,她的幽默似乎只有花兒會欣賞。
吾道孤獨啊!
「表忠心這種事情不是用說的,是用做的,往後你們怎麼做才是最重要的。」
「是、是,小姐,那半兩銀錢……」
「記你婆母帳上,總有機會討回來的,要是沒那討回來的機會,就當她拿藥錢好了。」
有這麼毒辣的罵人法?
要薄縹緲看來也還好而已,只是許娘子還有丁軒卻是完全搭不上任何話了。
「快把我想喝的綠豆湯端上來,我渴死了!」能當家做主的人完全恢復在前世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完全悖離這時代對女子的要求,什麼端莊賢淑貞靜有多遠就甩多遠去了。
再說,趕路的這段日子薄縹緲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喜歡什麼就去做,不用壓抑情緒,不用委曲求全,日子是自己在過的,要的就是暢快淋灕。
她沒什麼可怕的,至少有前世作籌碼,就算不能翻江倒海,但保全自己絕無問題。
許娘子再三叩謝,然後讓兩個兒子快樂的去找房間,她則是去張羅小姐要喝的綠豆湯。「小姐知道娘煮的綠豆湯最好喝,想不到是綠豆湯救了娘。」丁小弟女乃聲女乃氣的說道。
薄縹緲听到了。
這是什麼話?難道她就是個隱藏版的吃貨?她絕不承認她和花兒住久,被耳濡目染導致的後遺癥。
不過,說到花兒這丫頭,也該到京里了吧?
這幾日她可把京畿的東西南北模了個大致的方向,像那些個天皇貴胃、達官顯臣就住在靠著京畿中心的海子胡同,她是該找個時間去探探攝政王府了。
她有把握,依照君卓爾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脾性,花兒和張大娘一行人極有可能也跟著他回到百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