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姑娘離宮後 第十二章 成為好姊妹(1)

大年初十,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了莊子,喜夏院里的客人散去九成,卓淳溪又開始往喜春院跑。

敏敏恢復過去的認真,專心陪他玩,盡力為他念話本,表情動作樣樣到位,還熬夜給卓淳溪做了一身嶄新衣裳,淡紫色長衫,腰系錦帶,帶子上綴起各色寶石。

卓淳溪很喜歡,嚷嚷著元宵節要穿新衣裳去賞花燈,他說︰「妹妹待我這般好,我一定要猜對燈謎,給妹妹贏盞漂亮花燈掛在屋里。」

不管他說什麼,她都同意,她听著、笑著,時不時握住他的手細細叮嚀,「淳哥哥要好好用功、認真修煉,以後當個最厲害的狐王。」

「我會。」

他還小,可是眼神認真,敏敏相信他一定會做到。

「當狐王不容易,在其位、謀其事,淳哥哥要造福狐族。」

「我會。」

她諄諄教誨,像個老媽子似的,她的態度讓歐陽杞很滿意,因此經常下廚犒賞她。

日子在偷快氣氛中過去,轉眼迎來正月十五。

元宵節很熱鬧,大街上到處人擠人,這時候大隊人馬一起出動是不智的行為,因此喜夏院的客人們提早一批批出府。

月上東山,卓淳溪打扮一番,候在王府門口,見敏敏出來,他跑上前,炫耀轉身。「妹妹,我穿這樣可好看?」

「再找不到人比淳哥哥更好看的。」敏敏由衷的贊美,讓卓淳溪得意極了。

敏敏沒有刻意打扮,戴妥人皮面具後,頭上只插了一柄玉簪,耳垂處兩顆小東珠,東西小小的,但價值不菲。

落春說︰花燈節有不少人販子和搶匪候著呢,專等他們這種錢多的公子姑娘下手。雖說有落冬在,不怕賊偷惦記,但遇上了,多少會覺得掃興。

「我也這麼覺得,歐陽叔叔說妹妹手藝好,以後我會有穿不完的新衣,我可真好運!」敏敏沒接話,看看左右,問︰「王爺不來嗎?」

卓淳溪搖頭。「三叔和歐陽叔叔忙著呢。妹妹不怕,我保護你。」

知道他不來,敏敏不曉得是失落還是松口氣,本想見最後一面的……不過這樣也好,從淳哥哥身邊逃開,總比從卓藺風身邊月兌身容易。

掩去失望,敏敏坐上馬車。

一路上卓淳溪看著外頭街景,嘰哩呱啦說個不停,稚氣的眼里充滿好奇,每次的驚呼聲都讓人忍不住發笑。

他就是個孩子啊,敏敏無法想象,歷過天劫、長成大人之後淳哥哥會是什麼模樣。

內城封街,所有馬車必須停在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口外。

敏敏下車,卓淳溪拉住她的手,身後跟著落冬、顏春和兩名府衛,敏敏刻意挑人潮多的地方走,那里攤販集結,賣花燈的、賣雜物的、賣吃的……為著搶生意,販子扯著喉嚨大喊。

卓淳溪果然猜中兩個燈謎,替敏敏贏來兩盞小花燈,敏敏把花燈遞給落冬,拉著卓淳溪往前走,一路逛也一路買。

敏敏沒帶銀子,錢全是從卓淳溪的荷包里拿出來的,為敏敏花錢,他很高興。

不多久,他們身後四個人手里都捧滿東西。

這時候,一陣敲鑼打鼓聲響起,敏敏拉著卓淳溪往人群擠去。

原來是雜耍攤子,一截木棒在那人的手中靈活得像條蛇,他不斷翻轉、拋上拋下,耍各種特技,掌聲、喝采聲四起。

卓淳溪看得痴迷,不知不覺松開了敏敏的手,他在鼓掌,敏敏看著他,也笑著拍手。

然後,那人把木棒換成椅子。

沒想到笨重的椅子在他手中竟也輕巧靈活,他用手耍、用鼻子頂、用腳耍……花樣百出,看得卓淳溪目不轉楮。

敏敏轉頭望去,落冬等四人手里抱著太多東西,行動不便,被擠在人群後頭進不來。

瞅準時機,深吸氣,敏敏彎,憑借著身子嬌小靈巧,她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不多久功夫,她鑽了出去。

蜀王府的馬車停在北城門,敏敏看準方向,往人最多的方向走,彎彎繞繞,離北城門越來越遠,直到南城門在望,她才松口氣。

南城門外停了不少馬車,她猶豫片刻,往前走去,問了其中一輛馬車的車夫,「這位大哥,載人嗎?」

「姑娘,我們這是大戶人家家里的馬車,不載外人的,您要雇車得到車行去。」

「車行?」她從小到大出入皆有人提早備好馬和車,哪曉得車行是什麼。

她滿頭霧水的模樣惹笑了大叔,看她一身昂貴行頭,想來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和家人走散,才會想找車送自己回府,看著她討喜的笑容,他指了個方向。「看見那間鋪子嗎?」

敏敏順著望去,那里有間大屋子,屋里燈火通明,外頭停著四、五輛馬車。「你進去同掌櫃的說要雇車子,說清楚地方、談好價錢,就會有人送你。」

謝過大叔,敏敏朝車行走去。

不多久,一輛馬車載著敏敏前往竹子村,一路上她不斷從車簾往外探,確定車夫走的是她記憶中的路,直到竹子村出現眼前,她才稍稍安心。

敏敏用耳環做為車資,快步往竹林小徑走去,她低頭走得飛快,並未注意到身後那抹黑影。

夜很黑,幸而月色明媚皎潔,不過半個時辰,她已經到達埋寶的林子里。

她用匕首挖開第一處,腦子里全是盤算,她計劃拿了東西之後便往南走,她不知道路,不曉得南方有什麼,但是有錢就有膽,她相信自己可以走到下一個村落……

沒有?怎麼會?她明明把衣服埋在這里的呀!

舉目四望,她確定自己沒有記錯,轉身,她加快動作挖開第一一處……又沒有?第三個位置……還是沒有?

怎麼回事?是她記錯了,還是誰拿走她的東西?

敏敏不死心,拿著匕首像土撥鼠一般到處挖洞。

她從天黑挖到天明,兩只手臂沉重得無法高舉,每棵樹下都多了好幾個坑洞,可是什麼都沒有。

這麼冷的天,她卻滿頭大汗,計劃被莫名破壞,她該怎麼辦?看著千瘡百孔的泥地,她的心也千瘡百孔。

依照計劃,她打算離京城越遠越好,可是那得有銀錢傍身,如今她身無分文,能不能活著走到下一個城鎮都難講,難不成她得重返京城?

她不想,京城那麼危險,可她只對那里熟悉,誰可以幫幫她?

她慌亂害怕,卻捧著臉,一次次鼓勵自己天無絕人之路。

抬起頭,深吸氣,遠眺初升朝暾,沒關系,只是一時不順利,她必須堅持下去,她可以的,努力再努力,早晚會讓她走出一條坦途。

返回京城,敏敏累到說不出話,但她不允許自己停下,這條路是她選的,她就要走到底,她咬牙向前,把拳頭握得死緊。

不遠處的那抹影子也握緊了拳頭,眉頭緊皺,倔強是再糟糕不過的事。

走著走著,敏敏撞上了人。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道歉,抬起頭卻發現……是她!那個賣豆腐腦兒的姑娘。

殷菀一眼就認出敏敏,更正確的說法是,她一眼就認出敏敏腕間的元珠,因為那樣的珠子她也有。

「你怎麼這樣狼狽?」殷菀問。

那個跟在她身邊的大男孩為什麼沒護著她?長得這麼漂亮,她知不知道獨自在外頭走動,會踫到多少危險?

敏敏苦笑道︰「我……離家出走了。」

「嗄?」殷菀難掩吃驚。

殷菀的祖母不久前過世了,她已經打包好,準備離開京城,卻沒想到會在半路撿回一個嬌嬌女,更沒想到幾句問答,兩人會成為朋友,也許是因為她們都孤單,也許因為她們身上的元珠有著相似的氣場,攏住兩人。

「你在這里長大,京城是你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為什麼要走?」敏敏問。

殷菀喜歡敏敏,不是因為那張絕麗的人皮面具,也不是她甜糯嬌軟的嗓音,而是眼神。

她的眼眸干淨透亮,未被塵世污染過,她用最單純的角度看待世情,用最純粹的心思對待周遭,這樣的雙眼,讓殷菀聯想到另一個人和她一樣干淨、一樣純粹、一樣單純的人。

殷菀回道︰「我不是京城人,我住在南方的陵縣,那里很美,有山有水,還有一座大宅院,若不是……我想在那里待到老死。」

敏敏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但大大的眼楮望著殷菀,直接而簡單地曝露了她的好奇。

殷菀一哂,沒什麼不好說的,她只是怕交淺言深,嚇壞小泵娘,不過既然她想知道,她也不隱滿。「我爹是個舉子,十幾年前進京赴考後失去消息,我們都以為他死了,可是有村人說在京城見到我爹爹。祖母听了,想讓娘進京尋找爹爹,但娘拋不下年幼的我和身子羸弱的祖母,婆媳倆關起門談了一晚,卻還是談不出個所以然來。

「後來她們只好去廟里求神問卦,師父讓我們全家一起進京,說是在京城我會有大造化。所以沒幾天我們收拾好家當,雇了一部牛車進京。」

「找到你爹了嗎?」敏敏問。

「有,他舍棄娘親,迎娶恩師的獨生女,連帶也有了榮華富貴、家產無數,仕途一片光明,他沒有放棄的理由。」

「那你娘怎麼辦?」

「他要我娘以妻為妾,帶祖母和我進府,我娘拒絕了,她本想送祖母去我爹那享福,但祖母有骨氣,寧可不要兒子,也要跟我們一起。娘暗自埋怨,哪來的大造化?早知如此,不如留在陵縣,就當丈夫死了。祖母幾番考慮後說︰‘我們回去吧,守著那幾畝田,也不至于餓死。’」

「既然如此,為什麼又留下來?」

「娘從爹手里拿到休書,整理好行李,打算回鄉,那時正值元宵節,陵縣沒有這樣熱鬧的景致,我們決定看完花燈後再起程。那天,娘和祖母帶我出門,誰曉得人潮擁擠,我復被人販子給抓走,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被關在一間屋子里,還有另外四個孩子。

「當中有個漂亮男孩,他穿著一身錦衣,一看就知身分不凡,他大概是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吧,哭鬧得厲害,人販子怎麼都哄不了,許是擔心哭聲引來注意,一個惱火竟要把他拉出去殺了,情急之下,我把他護在身後,向人販子保證會讓他安靜。」

「你真勇敢。」敏敏眼底滿是崇拜。

殷菀笑了,男孩的眼楮和敏敏一樣,閃閃發亮,像湖底的寶石。「也許是我隨了娘的性子,小時候我還想當俠女呢,飛天遁地,拯救世人。」

此話一出,兩人笑得前仰後合。

「若是菀姊姊當了俠女,定能管遍天下不平事。」

「那倒是。」

「然後呢?」

「我哄住那個男孩,保證一定會帶他逃出去,他居然也相信了。在陰暗的房間里,他緊靠著我,說我是好人、說他喜歡我,他送我一條手煉,說長大之後要娶我當媳婦兒……」說到這里,殷菀眉開眼笑。

一般姑娘提到這事兒都會害羞的,但殷菀沒有,她笑得落落大方,沒有半分怩忸,敏敏不由得在心里贊嘆,果然是舍身為民的俠女,與平凡女子大不相同。

「也不知道是太喜歡手煉,還是被一句‘你是好人’給鼓勵了,突地,我勇氣百倍,趁看守的壞人睡著,拿起木棒狠狠將他敲昏,帶著屋里的孩子一起逃出去。」

「然後呢?」她的故事比話本子更有趣。

「我本來就是個野孩子,在鄉下的時候,娘從沒拘著我,我和村子里的男孩上山下海、無處不玩,待在京城的幾個月,旁的沒學會,倒是把大街小巷每條路給記了個遍,我就這樣大張旗鼓地帶著他們走大路,跑到府衙敲大鼓鳴冤,現在想想當時真蠢,要是被人販子知道了,我們哪能逃得掉。」

「那可不一定,如果是在白天,動靜鬧得越大,他們越不敢動手。」

「可那時是深夜,路上沒有半個人,只有巡夜的更夫,連衙門的大鼓都敲了老半天才有人應門呢。」

「後來呢?」

「我沒猜錯,那男孩真的是貴人,他失蹤,他的家人只差沒把京城給掀翻了,後來所有孩子的爹娘都來了,一一把人領回去。為此,我還見過皇上一面呢,皇上夸我勇氣可嘉,還送了我兩百兩紋銀。對了,縣太爺也送來一百兩,祖母本猶豫著要不要收,可我娘說︰‘要不是小菀把貴人給救回來,縣太爺的官帽恐怕沒得戴,區區一百兩,算得了什麼。’

「此番遭遇應了師父的話,祖母認為應該留在京里,而娘也考慮京城的大夫比鄉下好,祖母的病說不定能夠痊愈,她們婆媳倆又關起門議論一個晚上,這次倒是有了結論,我們決定留在京里。既然要待下,光靠三百兩銀子不濟事,娘便用她那手做豆腐腦的好手藝,一面掙錢,一面為祖母治病,只是十年過去,祖母的病時好時壞,倒是娘……」

「你娘怎麼了?」

「爹再好高騖遠、虛榮薄幸,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良知,他放不下將自己養大的寡母,經常上門探望,這件事被他的妻子知道。某一日,她請母親上門,說是想談談祖母奉養的事兒,娘不疑有他,過府一趟,拿回五十銀子,沒想到回來之後,開始覺得胸悶頭痛。

「我們以為娘心情不好,便也不擾她,沒想到隔天,娘竟病得下不了床,整個人月兌了形,黑瘦干扁,幾乎認不出來。大夫說娘不是病,是被下毒,娘沒熬過,那天下午便死去。」

「是你爹的妻子?」

「好端端的上門一趟,回來就病了,除了童氏之外還有誰?可是我們沒有證據,滿府下人口徑一致,說娘根本沒上門,更別說童氏有個好爹,官大威大,講什麼都有理,我不甘心,上門大鬧,卻被打得遍體鱗傷,祖母因此哭瞎一雙眼楮。」

「你恨嗎?」

「當然,我恨不得把那一家子剝皮抽骨,但我年紀太小,做不成事,只能把擔子挑起來,好好照顧祖母。那時我常夢見自己殺死童氏,千百種殺法、千百種死法,我在怨恨中過日子。」

「很辛苦。」

「對,很辛苦,但老天有眼,童氏多年不孕,好不容易懷上,卻在生產時大出血死了,她的女兒和我一樣,都是沒娘的孩子。知道童氏死掉,我憋著的那口惡氣方才消除,那時我恍然大悟,什麼以德報怨、什麼仁義良善,全是假的。雖說人生苦短,為自己活著才是瀟灑,但仇恨哪能輕易放下?既然放不下,就去討公道,總要心里滿足了,才能解月兌。」

「可復仇之後就能快樂嗎?」

「但這不是快不快樂的問題,而是復仇後就沒有包袱,就能重新過生活。」殷菀看著敏敏,笑問道︰「嚇著了嗎?我是個壞人。」

嗯,嚇著了,她沒想過報仇,不管是皇後或明珠公主,可是沉吟須臾後,她道︰「童氏的死與你無關,你不是壞人。」

「錯,我是。」殷菀口氣凝重。

敏敏搖頭,態度認真。「想與你當朋友的人是我,你好或壞,由我來評價,不是你說了算。」

「你不知道的,娘死後,爹再度上門,童氏便不擔心了,一老一小,影響不了大局,但她不知道,我年紀雖小,心卻大,我經常在爹面前刻意與祖母論起娘的好處,那是祖母最喜歡的話題,每每欲罷不能。

「娘有千般萬般好,娘為他承擔家族責任,娘為了籌措他進京赴考的盤纏,散盡嫁妝,一次、兩次下來,我讓爹對娘有深刻的罪惡感。我手中並沒有童氏害死我娘的證據,卻不斷捏議咖言。

「我說娘死前曾明指害死自己的就是他的妻子,我說童氏的口氣如何真誠,說她如何讓娘相信她是個孝順的好媳婦……我哭著描述娘死前的慘狀,我說夜夜作夢,夢見娘的哀傷。我用盡力氣在他心里埋刺,讓他為此常和童氏吵架,導至她孕期不順,幾次差點兒滑胎。

「後來我結識一名青樓妓子,名叫恩恩,她的長相和我娘一分相似,我告訴她自己的故事,許是憐我稚弱,她表示願意幫我一把。不久,我爹成為恩恩的帳里人,我砸大把銀子,將這個消息透給童氏,听說當天,童氏就是為了阻止爹與恩恩見面才會早產。瞧,我就是壞人。」

敏敏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摟著殷菀的肩,無聲安慰。

她老想著自己的不如意,殊不知,天下人、天下事,有多少人能夠順心遂意過日子?「不怕,以後我們會越過越好。」敏敏說。

「嗯,扯得遠了,說說,要我怎麼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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