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于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就只能站在這里,目送著青春一步步頭也不回的離開。
恣意揮霍的時候,從沒想過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彷佛才只看過幾場午夜電影,談過一兩次當時舍生忘死、事後空洞蒼白的戀愛,然後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就這麼一路迷惘、風光、沉寂的過來……
回頭突然發現,自己也許很快就要老了。
——我這些年來,都做了些什麼啊?
「小姐,你的魷魚羹面要加香菜嗎?」老板滿頭大汗,笑容燦爛的問。
溫宜回過神來,愣了一下,才道︰「要,謝謝。」
「六十塊,謝謝。」老板手腳俐落地夾了少許細碎翠綠丟進熱氣騰騰的茶色羹湯上,咻地蓋上蓋子,裝進紅白條紋塑膠提袋遞給她。「很少年輕小姐喜歡吃香菜捏!」
也許應該跟老板解釋,她其實已經不年輕了……
但溫宜只是笑了笑,付了錢,拎著手上的魷魚羹面就轉身慢慢踱離夏日悶熱的騎樓,回到租屋處時已經是汗流浹背,整個人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電風扇有氣無力地吹送著熱風,她打開了位于三樓公寓的窗,對上的還是對面房子的廚房排煙口……
陽光耀眼,氣溫蒸騰,連思想都要被熬干了。
據說倫敦長年陰雨綿綿到讓人憂郁,但位于一年四季永遠不缺少太陽的台北,她卻分外有種想流淚的沖動。
離婚後的第一百八十六天,她想,她還是應該咬牙去買一台冷氣機了。
離婚是一種法律程序,是一種舊生活的結束,另一種新生活的開始。
離婚對某些人來說是解月兌,更可能是種不得不妥協的悲傷。
但溫宜覺得,離婚對她來說就像出了一場大型車禍,兩方各有損傷,嚴重的一方可能得面臨截肢……而離婚過後的生活,就像得了幻肢癥。
你理智上明明知道它不在了,但恍恍惚惚間,老是覺得它還沒月兌離自己的身體,它仍是自己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不過也有可能,由始至終被撞得稀巴爛的只有她一個。
有專家說過,人生最糟糕的狀況不是猶豫該選擇A還是B,而是傻傻地待在原地,以為只要什麼都不選,就什麼都不會失去。
專家的話,一向都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怎麼做到,通常是一場漫長咬牙流血流汗痛比煉獄的過程。
這晚,大開的窗戶總算飄來絲絲縷縷的涼意,依稀是要下雨了。
手機鈴聲響起,彼端是她最要好的大學同學,正準備婚禮的她聲音里有著無法掩飾的疲憊和茫然。
「溫宜,出來喝杯小酒吧。」
她心一突。「阿May,怎麼了?」
「一個小時後,老地方見。」阿May很快結束通話,好像這樣就能避免逸出的那一絲哽咽被發現。
溫宜心口有些發冷,半晌後深吸了一口氣,合上了筆電,起身去沖澡換了外出服。
那篇要給女性雜志的稿子始終停留在題目——女人,要對自己再好一點。
……格外諷刺。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線衫,米色的長褲,圍了條咖啡色的薄絲巾,淺跟寬版涼鞋踩進台北的夜色里,搭捷運前往目的地。
溫宜抵達那間名為「不醉」的美式小酒館時,距離一個小時已經過了五分鐘。
「不醉」暈黃的大大小小球狀燈下,是一張又一張被巧妙隔離開的沙發座,有幾個男人正喝著冰涼啤酒,看著瓖嵌在牆面上的四十二寸液晶電視,彼岸那端的足球踢得如火如荼。
阿May獨自坐在角落里的位子,原木桌上已經有六瓶空了的海尼根酒瓶,她正改為抱著一杯「血腥瑪麗」,低頭沉思著。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坐了進去,先對笑容親切的女服務生道︰「一杯可樂,謝謝。」
「干嘛不干脆點牛女乃?」阿May抬頭,昏暗燈光下上了濃妝的臉色妖艷又蒼白,語帶諷刺。
待女服務生走了之後,她只是聳聳肩,輕描淡寫地道︰「前陣子喝太多,胃才剛好。」
那些夜里醉酒嚎啕,最後大口大口吐血的記憶,真是足以成為一個女人永遠的噩夢之一。
阿May沉默了,片刻後苦笑道︰「……對不起。」
她笑了,岑寂的黑眸里有一抹隱約的溫暖。「這麼客套,我們是第一天認識的嗎?」
「溫宜……」
「嗯?」
「你當時是怎麼挨過去的?」
溫宜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目光直直凝視著好友,喉頭有些發澀。「你和周偉……怎麼了?」
「超俗爛的電視情節……」阿May嗤笑一聲,听起來卻更像在哭。「媽的!我這輩子做夢都沒想過,結婚前夕發現未婚夫跟我的女上司滾床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他們兩個……她甚至在上面……你說好不好笑?所以我還得說服自己,是那個混蛋被那個賤人強了嗎?」
溫宜的心直直往下沉,胃液酸苦惡心泛濫翻騰,更多的是對阿May的心疼和對周偉的厭惡和憤怒……以及更為深沉的悲哀和無力感。
阿May和周偉從大學畢業到現在,交往了三年,同居了六年,前前後後九年時光始終是人人羨慕的「老夫老妻」,甚至上個月周偉為了秘密替阿May慶生,還包下了一整間餐廳,並請他們這些老朋友躲在包廂里,捧著蛋糕和玫瑰花,就是要在不知情的阿May跨入餐廳的時候,跳出來對她高喊一聲︰「Surprise! Happy birthday!」
誰會知道,有一天這樣的愛情也會變成臭不可聞的廚余?
「怎麼會這樣?」她喃喃。
「我也很想問這句話。」阿May仰頭灌了一大口血腥瑪麗,笑著笑著又哭了,嗚咽道︰「王八蛋……爛貨……我下禮拜的婚禮該怎麼辦?溫宜,我該怎麼辦?」
溫宜忍不住緊緊環抱住顫抖啜泣的好姊妹,輕拍著她的背,聲音沙啞低微地道︰「會,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在混雜著美式情歌、足球轉播和男女聊笑的喧鬧聲中,阿May在她懷里痛哭失聲。
夜色更深,清冷的街頭只有少數幾輛計程車和汽車奔馳而過,溫宜半撐半扶著酒醉踉蹌的阿May走出了「不醉」,看著仁愛路上一閃一閃的黃燈,漸漸有雨絲飄了下來……
命運總是這麼迫不及待地痛打落水狗。
「王八蛋……那對狗男女……」喝醉了的阿May靠在她肩頭又哭又笑的發著酒瘋。
「你站穩點,我打電話叫計程車送你回家。」溫宜好脾氣地哄道,努力騰出手來在皮包里模索著手機。
不知何時,突然一輛眼熟至極的黑色BMW休旅車停在她們面前,溫宜終于握住手機的手陡地僵住了。
車窗緩緩降下,一張英俊的男性臉龐出現在眼前,正對著她皺了皺濃眉。
「溫宜?」
她面無表情,只是點了點頭。「這麼巧。」
男子沉默了一下,看著她和一旁不斷掙扎哭笑叫罵的阿May,「我送你們回去。」
「謝謝,但是我叫好車了。」她平靜地道,甚至微微一笑。
她的溫和禮貌換來的卻是他一雙濃眉攢得更緊。
——這人為什麼還不走?
溫宜覺得有些不耐煩,面上的笑容也懶得再佯裝,索性漠然地佇立在原地,扶著阿May,心中默默數著︰一秒……五秒……十秒……
「上車。」他卻已經下了車,繞過來打開了後座車門,深邃的眼盯著她,隱約有怒氣。「溫宜,別那麼幼稚,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
一股暴躁火氣直沖上胸臆,剎那間她幾疑自己的胃穿孔又犯了,酸水直溢,滿口都是咸苦澀味。
幸而這時候阿May短暫地恢復了清醒,醉眼恍惚地看著這一幕,搖搖晃晃地嚷嚷︰「嗝……誰、誰要坐你的臭車啊?老娘也有車……誰稀罕你們這些混蛋,惡心!賓滾滾,通通給老娘滾!」
他臉色有些不好看,眼帶疑色地看向溫宜。
「你先走吧。」她努力攔阻著想踢人的阿May,「她有開車來,我會送她回去的。」
他凝視了她良久,久到她已經不想顧及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禮貌習慣,扶著阿May掉頭就走,這才听見背後的他低沉開口。
「到家傳個訊息給我。」
溫宜沒有回頭,只是堅定地攙架著阿May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已經刪除了他的手機號碼,甚至也換了新的手機門號,這一切撕心裂肺的痛苦通通不過是幻肢癥發作的癥狀……
要再對自己好一點,就從徹底戒除掉「前夫」開始。
事情的發生,通常是冰山底下不動聲色的巨大暗潮流動,等當事人發現的時候,往往已經被推向不可預測的方向了。
一百八十八天之前,她還是個社會上人人普遍艷羨的醫生太太,英俊有為的菁英丈夫是大醫院權威主刀的外科主任,收入驚人,住在大安區的電梯華廈,出入有名車代步,她自己本身則是做著非常「高雅」的行業,在幾家時尚及女性雜志上有個小小的專欄。
專欄的稿費不高,三萬多台幣的收入不過是讓她多買一兩件好點的大衣,可是現在,這三萬多元是她立身和餬口的根本。
溫宜坐在書桌前,對著筆電螢幕發呆。
不過,她開始考慮該去應征便利商店的工作了,雖然工時長、薪水不高,但勝在有付出就有收獲,不像寫稿,更不像婚姻……
這兩者都是听著風光實則高危險,且最容易泡沫化的「行當」。
「都是夕陽產業啊……」她苦中作樂地微笑了起來。
千怪萬怪,只怪自己入錯了行還嫁錯了郎,耽于安逸,直到現實獰笑著狠狠踹破她安全溫暖保護殼的那一刻——
手機鈴聲響起,她過了好幾秒才想起要接。
「溫宜……」阿May喚了一聲,然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她耐心地等待著,傾听著。「嗯,我在。」
下意識里,她隱隱知道她會听見阿May要說什麼。
「我還是決定原諒他一次……後天的婚禮照常舉行。」阿May聲音低不可聞。
溫宜當下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心里覺得很悲傷,意識像是漸漸恍惚地飄遠了,飄到了高高的上空,俯瞰著這個被與塵囂,喜怒哀樂和沮喪迷惘,熙熙攘攘左右妥協了的城市。
很年輕的時候,總覺得人就是要愛恨清楚,黑白分明,但時至今日,人們已經學會了在失望中尋找微弱的希望,從殘破的理想灰燼中撿拾還沒有燃燒殆盡一無所有的自己。
「……溫宜,我很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樣?他哭著跪在我面前說他做錯了,他說他以後絕對不會再犯,不會再對不起我……我一點都不相信他,可是、可是我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走開,和另外一個男人重新開始了……」阿May哭得很厲害,斷斷續續嗚咽著,也不知是在解釋還是說服自己。「可能換了誰都一樣,就像當初大家都以為莫謹懷是這世上少數碩果僅存的男神,以為他會愛你一輩子,你們一定會白頭到老……」
溫宜沒有心如刀割的感覺,胸口只剩下熟悉的鈍痛,有些悶,有些空,並非不能忍,也許再過一百八十八天,她就什麼感受都沒有了。
她期待那天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