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廳里,黑壓壓的一片到處都是人,欣然目光轉一圈,沒見到霍驥的親生母親琴夫人,一樣呀,與前世一個模樣……
只是,她還期待什麼不同?
琴夫人並不是普通姨娘,她是平妻,有資格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中,甚至能在安南王身邊佔個座位,之所以缺席是刻意擺明態度——不接受她這個媳婦。
欣然能夠理解,梅雲珊是琴夫人相中的媳婦,卻莫名其妙被她這個公主取代,換了誰都要心生不滿。
新婚之際,滿府上下就數琴夫人最無法接受自己,誰知幾年過後,整個王府中唯一予以真心的就是她。
垂下眼瞼,見不著琴夫人,欣然有些遺憾。
看見欣然獨自進門,身旁沒有新郎官,有人竊竊私語,有人臉上帶著看好戲的表情。
欣然不以為意,爵位之爭尚未塵埃落定,這屋子里恐怕沒有人樂意霍驥迎娶自己。
款款走到王爺、王妃身前,盈盈屈膝。「媳婦拜見公公、婆婆。」
前世最後一次見到安南王妃柳氏時,是在天牢里。
她整張臉皺得像風干的橘子皮,佝僂著背,整個人縮小一圈,露出的手腕、脖頸干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可是見到欣然時,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力氣,竟沖過來狠狠地搧了她幾巴掌。
她恨死霍驥,若不是他支持燕歷堂,霍家豈會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她恨死欣然,若不是她選擇幫助燕歷堂,她還是坐擁富貴的安南王妃。
柳氏滿月復怨懟,熱辣辣的巴掌打在欣然臉上,她沒有還手,只是悲憐地望著將死的老嫗。
欣然不喜歡她,卻無法否認她是因為自己的錯誤遭殃。
現在的安南王妃尚無老態,身子豐腴富態,便是有皺紋也不過在眼角眉梢處。
她對著欣然微笑,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過去欣然沒看懂的討厭,如今看懂了。柳氏不自然的笑意里隱含著恨意,恨屋及烏,她恨琴夫人、恨霍驥,便跟著恨上她。
真是無辜呢,得不到丈夫疼愛、婆婆憐惜,還要成為眾人的眼中釘,她在無數人的打壓中沉沉浮啊幾度窒息,卻還非要抬高脖子活出驕傲得意,她這是在虐待自己哪!
膝下的墊子很厚,茶水七分滿,今天沒有人挑剔她,他們都在猜測,放棄公主名分是認真,或是隨口說說?
這是大燕規矩,駙馬只能領閑差不能擔任朝中要職,前世欣然不忍心有抱負理想的霍驥因為娶自己斷了前途,于是自棄名分,央求父皇將她從皇家玉牒中除名。
前世的她堅持到底,出嫁之後再不肯進宮,不與皇室攀上關系,這件事讓父皇黯然心傷不已。
後來安南王府上下發現她說到做到,在確定不當公主、只做霍家婦的欣然無法為旁人帶來利益之後,態度大翻轉,活月兌月兌一群捧高踩低的家伙。
「……夫妻相處貴在尊重,驥兒性子拗卻是嘴硬心軟,身為妻子多讓讓他,他早晚會知道你的好。」王爺叨叨說著。
應了聲是,欣然接下紅封。
不多,她記得是一百兩吧,以王府目前的狀況,他恐怕也拿不出更多了。
柳氏也接過茶水,嘴巴張張闔闔,欣然半句話都沒听進去,柳氏滿口巴結討好,目的不過是盼著新媳婦能夠幫她兩個不長進的兒子弄個官位。
看著柳氏給的玉簪,欣然差點兒笑出聲,那成色……她記得後來玉屏把它拿去逗檐下的鸚鵡。
還是同樣的東西哪,所以接下來,二房、三房、四房、五房的叔叔嬸嬸也不必有太大期待,她以為就算在小小的地方能出現一點點差異也好,看來是不會了。
既然旁人無法改變,那麼她來試著翻轉吧。
一眼望去,其他房的人因心態不同,表現便也不同。
二房、四房認為就算公主媳婦能帶來好處也落不到他們頭上,誰讓他們是庶出。
五房叔嬸嘴甜心苦,再圓融不過,初初接掌王府中饋時,欣然以為口口聲聲夸獎自己、處處站在自己立場說事的他們會是大助力,後來方知他們是在背後踩她最狠的那個。
三房是柳氏手中的刀子,欣然剛進門時,大房扮白臉、三房扮黑臉,輪流在她身上使力。直到確定她是真的不想當公主,丑惡的嘴臉全露出來,她還記得那時候自己躲在棉被里哭得無比淒慘。
他們毫不掩飾對霍驥的輕鄙,從他們口中,她方才曉得霍驥是外室之子,他們明里暗地使絆子並想盡辦法從她身上掠奪好處,但就算好處盡得,也從沒放過他們夫妻,數不清的閑言閑語從三房嘴里傳出去,傳得滿京城上下都曉得她這個霍夫人做得多失敗。
一次次挨悶棍、一次次受傷,讓驕縱公主在最短的時間內快速成長,在棉被里哭過無數次之後,她看清楚現實狀況。
于是硬起背脊創立事業,她用金錢攻破幾房人的表面和諧,讓他們互相攻擊、變成一盤散沙,最後再許以好處一一拉攏,讓他們只能對自己言听計從。
她試圖給霍驥建立一個安靜的後院,讓他在沖鋒陷陣時不必擔心後院起火。
可惜他對她不在意,對她的努力無感。
這是她沒想明白的地方,這做人哪,既然沒有觀眾,何必演得那麼賣力?
玉屏端著托盤,里面全是長輩給的見面禮,她低頭掩飾心底的鄙夷,這種破爛貨色也只有安南王府拿得出手。
原本公主給的回禮不是方才送出去的那些,在宮中時為回禮一事,公主與席姑姑、佟泵姑商議許久,幾番精挑細選才擇定禮物,希望能在霍家長輩面前掙得體面。
可今晨公主竟臨時決定把禮物全數換成次貨,席姑姑以為公主和姑爺鬧得不愉快,一怒之下才做出這個決定,想下姑爺臉面。
佟泵姑勸上半天,說︰「身外之物不足惜,重要的是日後相處,萬一與姑爺心生嫌隙,得不償失。」
鮑主只道要姑姑放心,她沒有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麼意思?沒人知道,但既然公主堅持,她們也不好再說什麼。
可現在看看盤子里的東西,公主這禮,換得再正確不過。
認過親,老爺少爺們相繼離開,有幾個懷抱希望的姑娘們也扁著嘴巴,把不滿意在臉上給擺得明明白白,刻意讓公主看見她們的滿肚子不喜。
可不是嗎?實打實的兩百多抬嫁妝,怎挑得出這麼寒酸的回禮?
本來還想酸上幾句的,但長輩幾記眼刀橫過來,誰也不敢多話,只能怏怏地加重腳步回了院子。
廳里剩下幾房嬸娘和媳婦,柳氏與三房互望一眼,親切地把欣然拉到身邊,對幾房妯娌說︰「我們驥兒媳婦生得一副好模樣,你們的媳婦可都被比下去啦!」
「婆婆說的是什麼話,弟妹出身和我們天差地遠,我們就是想比也得掂掂自個兒的分量。」長媳徐氏嘴巴特甜,她是柳氏的表佷女。
「瞧瞧這當大嫂的多會說話,驥兒媳婦,往後你可有靠山啦。」三嬸娘道。
「是啊,往後有不懂的,弟妹盡避來找大嫂,大嫂這靠山當定了,誰都甭想跟我搶。」徐氏親親熱熱地勾住欣然肩膀,她打定主意和公主套好交情,日後丈夫的前途說不準還得系在她身上。
「那可不行,大嫂不能獨佔咱們家的小媳婦,這麼漂亮的佷媳婦,日後我可要經常帶出門。」三房嬸娘對柳氏道。
「想炫耀啊?可每個嬸娘都想,佷媳婦豈不是要忙壞……」
眾人一句接一句吹捧,欣然听在耳里,微微笑著並不接話。
她曾被這些話迷得暈頭轉向,還以為字字出自真心,後來方才明白人心哪有這麼容易,她讓父皇給寵傻了。
「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你們還有規矩沒有?」柳氏笑覷眾人一眼,對欣然說︰「驥兒媳婦,不怕你笑,我這王妃就是個沒本事的,看人家後院治理得井井有條,偏我理不出個規矩,你與咱們不同,後宮那樣的地方要是沒規矩可要亂了套,要不,這府里的中饋交給你試試,如何?」
也提了呀……和前世一樣。
那時,以為婆婆的提議是看重自己,哪曉得只是試探,她還真的把中饋傍接下來,拍胸脯保證會把差事給辦好,結果事情層出不窮,人人都想制造點事端逼她把權力交回去。
可她這人旁的缺點沒有,就是忒傲驕,明明扛不起卻非要逼著自己負擔,她用嫁妝補貼府里用度,直到出現坐吃山空的危機感後才開始想辦法開源。
想起那時處境,欣然忍不住輕嘆。
她懷著孩子卻把陪嫁送回宮里,手邊沒可用人手卻還是硬著頭皮接招,而霍驥不顧父皇反對,連聲招呼都不打的直接上戰場。
那五年對她和霍驥都是很辛苦的一段,但日子走過,事實證明辛苦不會白白浪費,他們付出、他們成功。
她變成富商,有錢聲音大,她用銀錢逼得王府上下俯首听話,而他在戰場屢建戰功,回京時受封二品將軍,父皇特地帶領群臣到京郊相迎。
那天,她也到京郊迎接。
她滿懷希望,因為他們解決所有困境,他們有本事能力,有名望權力,再沒有外務影響,他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處理兩人關系,她盼望重新開始,他與她之間會有所不同。
誰曉得皇位爭奪戰開打,梅雲珊把他拉進三皇子陣營。
而她卻固執相信霍驥只是企圖在仕途上更進一步,企圖立下從龍之功、榮耀母親,相信他對梅雲珊的感情已是過往雲煙。
她甚至說服自己,霍驥之所以選擇燕歷堂是因為自己,他知道她與三皇兄最親近……
自欺欺人,真是件可怕的事。
「婆婆饒了我吧,媳婦初來乍到,連人都認不清,真讓我執掌中饋定會搞得烏煙瘴氣,到時嬸嬸們見我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就不帶我出門玩了。」
望著柳氏精明的目光,欣然求饒地闔起雙掌,可愛表情惹出哄堂大笑。
「原來是個促狹的,我還擔心來一個事事講理的規矩人呢,這可好,我就喜歡這種招人疼的媳婦兒,往後咱們說話沒大沒小、沒規矩都別介意,這才是一家人。」三嬸樂得掐掐欣然的臉。
欣然假裝害羞低頭,心里卻暗笑,幾個女人合演一出戲,家家戶戶都有熱鬧可看。
柳氏松口氣,她還真擔心公主是個愣頭青,分不清好壞、認不出好歹,沒有半分眼色。
「別理你三嬸,一個知禮守禮的好媳婦,硬要把人給帶壞。」
「壞一點又怎樣,大嫂沒听過物以類聚嗎?她太乖可融不進咱們。」三嬸一說,所有人都捧場笑開。
柳氏瞄瞄站在一旁伺候的玉屏,道︰「還有件事兒得跟驥兒媳婦商量商量。」
「婆婆請說。」
「我也是當娘的,自然明白皇後娘娘一片心思,總是擔心女兒出嫁後沒人疼、沒人伺候,最好把滿府得用的全給女兒當陪嫁才能安心。可驥兒媳婦,你也知道咱們王府到現在還沒分家,五房人住在一起,平日里都覺得有些逼仄,若是再加上你那一百多名陪嫁,實在是……」柳氏滿臉為難。
欣然明白,這是在擔心自己人多勢眾,不受控制,也擔心自己的人變成眼線,讓她想做些壞事得擔心受限。
餅去她還真被說動,點頭同意將那一百多人送回宮里,以至于後來自己缺少人手,處處捉襟見肘。這回她再不會犯傻,這批人可是皇後娘娘精心挑選出來的,前世她不懂得感激,這輩子她要承這分情。
不過她回答,「媳婦明白,這兩天便將他們送出王府,不讓婆婆為難。」
這麼好說話?柳氏笑出幾分真心實意。「果真是貼心的好孩子,驥兒應該好好惜福的,沒想到……」
柳氏嘆長氣,欣然順勢低下頭,滿臉委屈,但心里卻是不屑,都得了個順心遂意還想挑撥離間?這個烏煙瘴氣的王府,也難為霍驥待得下去。
柳氏的長媳徐氏瞄欣然一眼,勾上她肩膀安慰地輕拍兩下,寬慰道︰「弟妹別擔心,小叔只是一時轉不過來,日後相處明白性子,再瞧弟妹這副俏模樣,別說男人,便是嫂嫂也愛得不得了,恨不得變成男兒身呢。」幾句笑話,便把氣氛變得放松。
欣然抬頭道︰「這樁婚事終究是媳婦魯莽,才害得相公不得不棄了梅府婚事,心中難免不平,說到底終究是媳婦的錯。婆婆、嬸嬸們請放心,三朝回門時我會讓父皇與相公好生說道,相公會明白的。」
聞言,柳氏喜出望外,她打算三朝回門?所以……
就說嘛,孩子惹出再大的事兒,血緣也砍不斷呀,何況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不當公主?嘴巴說說罷了,哪能當真!
看見柳氏的表情,欣然刻意皺起眉心。「可是……今兒個相公指責媳婦,說我給他下了藥,唉……哪有這回事,媳婦百口莫辯,相公一怒之下甩門而去,也不知道明兒個相公肯不肯陪媳婦進宮。」
柳氏表情微頓,片刻才回過神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臉,忙道︰「別擔心,我讓王爺同驥兒說說,這麼重要的日子,哪能由得他任性?」
丙然是她!欣然輕咬下唇。
柳氏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想要破壞兩人關系讓她滿月復委屈,不幫霍驥搶奪爵位?還是怕新婚夜里,新郎不入洞房,父皇會怪上安南王府?
她猜不出來也不想猜,反正真相沒有意義,而安府王府的一切很快將跟她沒關系。「多謝婆婆。」
又說一會兒閑話後,欣然領玉屏回屋,一路上都有人探頭偷偷看她。
有三朝回門這件事,接下來的日子不至于太難過吧。
這時,霍佳瑜帶著微笑從小徑那端朝她走近,她是柳氏所出的嫡女。
走到欣然跟前,她含笑屈膝,盯著欣然的目光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味。「嫂嫂好。」
「小泵好。」
「我听說一件事情,想說與嫂嫂知道,卻又怕……」
欣然微哂,是那件事嗎?「小泵但說無妨。」
回到屋里,她請席姑姑、佟泵姑進門,這一路上,她厘清了想法。
看著兩人,欣然猶豫片刻後,道︰「佟泵姑,我想讓你和秦公公帶著陪房到冀州安頓。」
「為什麼?」
「婆婆說,安南王府太小住不下這麼多人,希望我把人送走。但他們是父皇、母後的愛護之情,我怎舍得送走他們,只心里也明白那麼多人住進王府,便是我也要多心。」
「這倒是,不過為什麼要到冀州安頓?」
因為那里富庶繁華不下于京城,因為前世她有兩成的鋪子開在那里,卻得到近四成的利潤,因為那里往返京城只需要五天,京里有任何動靜她可以提早知悉。
包因為她……不打算讓燕歷堂順利上位。
「佟泵姑,你先幫我辦成這件事吧,過一陣子我會給你合理解釋。」她輕聲回答,實則想著再多解釋,她們恐怕很難同意接下來她想做的事。
是不是該讓她們親眼看見些什麼,好讓她們支持自己?
思索片刻後,她說︰「佟泵姑、席姑姑,陪我去一趟相國寺好不?」
「才成親就出門,王妃她……」
「她會同意的。」欣然篤定。
「去相國寺做什麼?」
輕淺一笑,欣然刻意掩去笑容里的酸澀。「還能做什麼,自然是求神佛庇佑,諸事順利。」
席姑姑松開眉心,公主這是擔心與姑爺爭執會壞了感情,想借三炷清香反省自己?公主能夠放段才好,姑爺那人看起來是個心軟嘴硬的,公主得學學以柔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