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驥的意志力強,在返京的路上,有一度他差點兒撐不過來。
爆里帶來的太醫直搖頭,氣得燕歷鈞暴跳如雷。
這麼嚴重的狀況,欣然竟然沒哭,她只是在他耳邊撂下狠話,說︰「好啊,你想死便死吧,反正上輩子我們兩個死在一處,這回……再度作伴同游地府黃泉。」
這話夠狠,狠狠地將霍驥給拽了回來。
太醫看著他的轉變嚇一大跳,才短短兩個時辰,沒救、有救都是他說的,弄得太醫尷尬不已。
不管怎樣,霍驥在回京的第十天清醒了。
眼楮張開,兩個小小的頭湊在床邊。
旭兒驚呼,「爹醒了。」
暄兒皺起漂亮的眉毛,說︰「我們家的爹娘真不省心,老是輪流生病,哥,咱們得厲害些才行。」
霍驥的傷口很痛,可听見兒子的話忍不住噗嗤笑出聲,傷口牽動,痛得齜牙咧嘴,但他硬撐著說︰「對不住。」
「不二過,這次原諒爹,往後別再犯。」
「好,不會了。」他虛弱地模模兒子的頭發,問︰「你們娘呢?」
「還說呢,守著爹,不吃不喝不睡,整個人瘦一大圈,阮阮阿姨說再瘦下去娘就要羽化成仙啦,就逼娘去休息。」
點點頭,這是霍驥第一次滿意阮阮的作法。
不過暄兒這話說得含含猢糊,阮阮的原話是這樣的︰你再不吃不睡就要化成仙啦,怕只怕成不了仙,變成聶小倩。如果這樣的話……你信不信,就算霍驥活過來,我也會想辦法把他弄死,還是別人查不出死因的死法。
後面那兩句是耳語,兒童不宜,沒讓兩個小蘿卜頭听見。
「對不住,讓你們擔心。」
「我不擔心。」旭兒氣定。
不擔心?這家伙心腸真硬?不會是肖了他吧?
「為什麼不擔心?」霍驥問。
「爹,你知道我外公是誰嗎?他是皇帝,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所有人通通要听他的,外公說你沒事就肯定沒事。」
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沒多久之前,那個人彷佛依稀是……霍驥本人,誰知短短時間,小家伙就變了心。
難怪阮阮老愛對欣然說男人變心的速度比翻書慢不了多少。
男人這種動物果然不值得信任。
在他滿意阮阮作法之後,霍驥又同意了阮阮的看法。
暄兒湊近他,壓低聲音說︰「爹,女人真的很麻煩。」
什麼?他才撻伐過男人,兒子就撻伐起女人?「為什麼?」
「娘和外祖母一樣,踫到一點小事就哭得亂七八槽,幸好有我和哥兩個男子漢在,不然她們可怎麼辦才好?」
他搖頭晃腦嘆氣的模樣可愛到讓人發笑,因此一陣笑聲傳進屋里,霍驥和兩個兒子同時轉頭,發現進來的是太子燕歷銘和四皇子燕歷鈞。
「想不到吧,霍驥不愛說話,卻生了兩個話癆兒子。」
燕歷鈞上前,一手一個把旭兒、暄兒抱起來,他們可喜歡這個舅啦,這幾天和他混了個老熟。
「你還好吧?」燕歷銘坐到霍驥床邊,眼底難掩憂色。
「沒事。燕歷堂呢?」
「在牢里自盡了。」
「告訴我事情經過。」
要談正事了,燕歷鈞把兩個小家伙放下來,拍拍他們的說︰「去找佟泵姑,四舅給你們帶好玩的來了。」
「謝謝四舅。」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兩兄弟手牽手樂顛顛地跑出去。
看著孩子離開,燕歷銘這才開口道︰「你的信里提及梅莊與老三的關系,我便派人去查,本以為那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組織,沒想到一點都不小哪,這些年老三陸陸續續往梅莊投了近百萬兩,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企圖得到什麼?
「我才剛查出些許線索,父皇便在朝堂上昏倒,太醫診治說是積勞或疾,可你說過梅莊里有人擅長使毒,就當以防萬一吧,我背著人央求父皇把近畿兵馬交給我,早在歷鈞把宮衛及消息帶到冀州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在京城做布置。
「你讓歷鈞去太蒼山尋找神醫,消息傳來,幾經考慮後,我命人扮成歷鈞前往太蒼山,讓他暗中潛回京城。不久,你把孫晉山送來,他的口供相當有用,梅雲珊一個婦道人家要那麼多錢做什麼?正是此事讓父皇相信老三的不臣之心。
「也是父皇鴻福齊天,去太蒼山的人把神醫給帶回來了,證實父皇果然身中數毒,要不是後來父皇的飲食有母後把送,否則讓他多搞幾次,恐怕父皇性命危矣。
「孫晉山進宮本是秘密,消息卻透到老三耳里,可見得宮中有老三的眼線,因此我趁著你打算把梅莊釣出來之際,在宮里演一出戲——父皇病重、歷鈞出宮尋醫、太子妃小產、東宮大亂……你釣梅莊、我釣老三,多年疙瘩總算鏟除。
「對不住,你受苦了,沒想到老三會把梅莊大部分的人派去圍攻你們,我以為老三會把多數人力放在京城,他是真以為宮中大亂,很有信心自己能順利逼宮。」
「太子想這麼做,怎不提前知會一聲?」
「那時候風聲鶴唳,我根本不曉得宮里有多少老三的人馬,一心想把戲給演逼真了,半點消息都不敢透出去。」
霍驥微哂,盡避過程不如人意,但事情已成定局,他與燕歷堂的糾結過去塵埃落定,他可以真正放下心。
「梅府有無參與這次的事件?」霍驥問。
「有,梅府二房,他們長期為老三拉攏朝臣,這次的宮事也有他們的影子,如今梅府上下百余口人都關在地牢里。」
「長房能不能月兌身?」
話出口,霍驥覺得自己蠢得過分,同在一個屋檐下,長房怎麼可能渾然不知二房動靜?說不定只是不說破,卻暗暗縱容。
燕歷銘心知霍驥始終記取梅家恩情,只是事關逼宮,想月兌身太困難,但他擔心霍驥的傷,斟酌出口。
「父皇日前召見梅相爺,他向父皇請罪,願以自身性命交換無辜家人,父皇沒有應允。」
「意思是……」
「梅相爺對朝堂的付有目共睹,若他能夠提出足夠證據,證明此事僅僅是二房所為,不干其它人的事,長房或許有機會月兌身,不過我想也僅僅是月兌身,想重返朝堂怕是再無可能,你別想得太多,好好安心休養,父皇那里我會再想辦法。」
「梅老太爺呢?他年事已高,天牢……」
燕歷鈞接話。「我就知道你會擔心,已經去過天牢見過梅老太爺,他是個豁達的長者,情況沒你想的那麼糟,我已經關照過,牢頭不敢委屈老太爺。」
「那……雲珊呢?」」
听他問起梅雲珊,燕歷鈞蹙眉,不樂意了。如果霍驥不是他的好哥兒們,自己肯定要一拳揍斷他的鼻子。「你還想看梅……」
話沒說完,欣然的聲音傳來,「別舊心,她沒事。」
款步進屋,她試著微笑。
雖然早已經想好,沒關系的,算了,他與梅雲珊的感情是無解的習題,誰讓他們青梅竹馬,誰讓他們的感情歷經兩世遺憾。
只是,「沒關系」說過千百次,到頭來……知道他清醒後仍對她放心不下,欣然心中難免傷情,真真是頑固的男人、頑固的愛情哪。
燕歷鈞看著強顏歡笑的欣然,早在五年前他就曉得欣然非要離京的理由,那時他還覺得欣然小題大作。
男人嘛,總會有那麼點兒三心二意,但正妻就是正妻,時間久了,他還能不把心收回家里?可如今……
不滿的情緒使他拉起欣然的手,賭氣道︰「走,休息去,也不看看自己瘦成什麼樣兒,先照看好自己,這里自有人照料。」
欣然感激地望一眼四皇兄,搖搖頭,柔聲道︰「四皇兄,我跟他好好把話說清楚,兔得他掛心,傷口養不好。」
燕歷鈞白眼,她擔心人家掛心,人家可不介意她傷心。他怎麼會交了這麼個沒良心的莫逆?
輕嗤一聲,他臭著臉對霍驥道︰「梅雲珊是別人的老婆,且有別人操心,你省省吧。」
燕歷銘對著沖動的老四搖頭,夫妻倆的事,外人還是少插嘴,他扯扯燕歷鈞的衣袖道︰「走了,讓他們好好說話。」
欣然坐到床邊,深吸氣後,開口,「梅雲珊的兒子年幼,在天牢里病了,我向父皇求情讓他們母子離開天牢好生養病,父皇再氣,那總是親孫子,大人有罪,小兒無過,父王已經準了。我也請太醫去看了,我想要不了多久,習兒就會痊愈的,你放心吧。」
「我沒有不放心。」
他握住她的手,欣然沒有抽開,她說話算話。在他昏迷的時候,她親口說過要給他機會,所以她不會抓著他與雲珊之間的事說嘴。
「還痛嗎?」她問。
「痛。」他皺眉頭討拍。
「我去找太醫過來看看。」欣然連忙起身,他卻拉住她不放。
欣然回眸,他笑彎兩道濃眉,因為很高興,高興她依舊在乎自己。
「不必,你在我身邊,我就不痛了。」他討拍討得很自然。
「我又不是藥。」
「卻比苦口良藥更好用。」
欣然重新坐下來。「好好養傷,在你痊愈之前,我會代替你好好照顧梅雲珊,再過兩天,我就把紫鴛送到她身邊照料。」
她試著讓口氣和緩,試著不泄露傷心,但霍驥還是從她眼里讀到淡淡的落寞。
他知道的,知道雲珊的事,終究讓她誤會難受了。
霍驥說︰「你以為我把紫鴛帶進京城,是為了雲珊?」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我是帶她來和孫晉山狗咬狗的。」
「什麼意思?」
「我將孫晉山滿府上下收押,對過名單後,發現漏掉一個姨娘,之後將孫晉山秘密押進京城,卻對外說他在獄中自盡身亡,目的是想讓梅雲珊和燕歷堂放心,可惜宮中有眼線,這件事還是泄露去,逼得燕歷堂亂了手腳,因此太子將計就計,演一出大戲讓燕歷堂提早逼宮。
「我曾讓楊識再探孫家,他行事謹慎,找到暗屜尋到另一本賬簿。賬簿里頭還有一筆近百萬的帳和鑰匙,問題是,掘地三尺,我找不到秘密寶庫,正一籌莫展時,紫鴛的出現怡恰解決這個麻頃。」
「紫鴛?」
「嗯,原沒聯想到她身上,但她賣身葬夫的時間點太過巧合,再加上想要孫晉山做事,怎能不在他身邊安插眼線?兩相對照,我相信紫鴛就是搜查孫家時漏掉的那各姨娘。」
「如果她知道寶庫在哪里,哪需要到街上賣身?」
「也許她沒有鑰匙,卻知道地方。」
「所以,她真的知道?」
「不,你是對的,她不清楚。但我許以好處,只要她能幫我從孫晉山身上套出寶庫位置,我會饒她性命,並給她一個新的身分和財富。」
可惜紫鴛傻得嚴重,誤會他救她的理由,誤以為他與梅雲珊藕斷絲連、以為他會愛屋及烏,看上她這只蠢烏鴉。
于是她經常往自己身邊蹭,還企圖傷害欣然以便到梅雲珊跟前討功,幸好楊識盯著,所以……他與她之間再無交換,只余逼迫威脅。
「她同意了?」
「她別無選擇。」而今她的選擇更少。「欣然,你多心了,在我決定把孫晉山送到京城那刻,就沒有打算保下雲珊。」
盯著他,欣然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
「你始終不信我,對嗎?不相信我和梅雲珊只是兄妹之義,不涉男女感情?」
「對不起,這句話很難有說服力。」
「因為我時常維護她?」
「難道不是?」
「你知道的,雖然安南王府的平輩眾多,事實上我並沒有真正的兄弟姊妹。我從小苞雲珊一起長大,我習慣照顧她、習慣把她當成妹妹,只要她沒犯下大過錯,我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這次她做得太過,她不該讓人對你動手,這點讓我無法繼續縱容她。等她的兒子身體好些,就讓雲珊回天牢里吧。」
「你不介意她死?」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任,我盡希望太子能夠保下老太爺及長房。」
叛亂罪株連九族,但這會令太多無辜的人枉死,前世的欣然不該死,旭兒、暄兒不該死,霍家上下除自己之外,全都不該死。
「你是認真的。」
「再認真不過。」
所以,可以相信,他對梅雲珊沒有她想象的那種感情?
念頭一通,欣然有說不出口的輕松、形容不出的愜意,即使他的話推翻她的認定。這樣很好,真的,再大度的女人都很難容得下青梅竹馬在丈夫身旁虎視眈眈。
所以……有那麼一點點可能,他喜歡她、想真心待她?所以他們有機會發展感情,愛情不再是她的一廂情願?
松開眉心,欣然道︰「謝謝你告訴我這個,你幫我消滅了假想敵。」
「我很樂意幫你做任何為難的事情。」
欣然把帕子揉成團、放開,看著上面的皺痕,那一道道痕跡像過往記憶刻在她生命里,甩不掉、燙不平。
沉吟片刻,欣然道︰「前輩子在行刑之前,貴為皇後的梅雲珊曾召我入宮。」
「她找你做什麼?」
「誠如你所說的,她敏感而偏激,當伴讀那幾年我視她為知己,她卻拿我做對手,我自認不曾虧待她,但她卻認為被我虧待,她不甘心我受注目,怨恨她低我一等。」
「明知道她的召見目的是羞辱,可我還是去了。我想求她看在你的分上,放過旭兒和暄兒,可是她說……」
「說什麼?」
「斬草除根。」
四字出籠,換來片刻沉默,霍驥沒想過自以為的兄妹情誼,不值一哂。
霍驥的哀愁讓她不忍,可……欣然想說清楚,想要對他開誠布公。
「我以為她待你有情,殊不知在她眼里,感情比不上權勢名利,天牢里的最後一面,我是真的很想罵你愚蠢。」
她笑著輕拍他的手背,等他回神,欣然又道︰「我跟她是不一樣的人,她能不放過旭兒、暄兒,但我不能殺死她的兒子。再看看吧,找個人盯著,如果她能夠定下心好好教養習兒……母親能待在孩子身邊總是好事,如果她不甘寂寞,再按你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