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酒樓三樓僻靜的雅房里,安靜無聲。尤其在烏玄度吩咐侍衛將逮著行凶鬧事之人送往衙門後,房里一點聲息皆無。
鳳巡直瞅著坐在對面的男女,而都蝶引也眼巴巴地望著烏玄度,等著他解惑,只有坐在鳳巡身旁的蘇破像沒事人般地打了個哈欠,順手倒了杯茶輕啜著。
「六郎哥,他到底是不是狩兒?」都蝶引終于沉不住氣地問了。
當年她有喜時,曾想過給孩子取蚌名字,可是因為跟祖制起名不合,所以她便笑說要作為表字。而剛剛,他喊的就是這個表字。
烏玄度不答,反而問著鳳巡。「當初樂盈對你做了什麼?」
鳳巡揚起濃眉,帶著幾分不確定,想問,卻又開不了口,可不問……「你怎會識得樂盈?」
「樂盈是我大哥。」都蝶引急聲道。
鳳巡托著額,五味雜陳地道︰「樂盈是我舅舅。」
「那你就是狩兒沒錯!可你怎會有那些記憶?」都蝶引問著,想起烏玄度能認出他又喚出他的字號,心頭為之一顫。「六郎哥,該不會是大哥的咒害得狩兒也跟著不斷重生?」可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對,因為他是認出他的面貌,這豈不是——
「什麼重生來著?」鳳巡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一直都活著,我一直名喚鳳巡,你……」最後這問題,他問不出口也不想問。
天曉得他難得上街,竟教他撞見這少有的奇事。
「你一直都活著?」都蝶引顫著聲問著。
「是,我一直都活著,已經活過了千年,我的時間一直停留在二十歲那一年,停留在我爹和舅舅連手殺我的那一天!」
「我沒有殺你!樂盈告訴我,我飲了你的血,對你無礙!他說了在我走後,他會安置你。」樂盈告訴他,只要回到過去改變了一切,他們原處的這一刻都會跟著改變,所以壓根不需要他掛心。
可事實上,他並沒有回到過去,他一直在這個世間流浪。究竟是樂盈的咒失敗了,抑或者是樂盈對他的報復都已不可考,對他而言,只要能找到樂緣,其他都不重要,可他唯一錯估的是,他的孩子竟在人世間不老不死地飄流千年。
「沒有!在我醒來之後,我人在地牢里,樂家一族已經被滿門抄斬了!而我一再被殺卻又死不了,就這樣獨自在這人世間飄零了千年!」明亮的眸子在暗處彷佛發著光,滿是惱怒憤恨。
烏玄度和都蝶引直瞅著他,說不出半句話,誰也沒料到一場咒竟會將他命運變成如此。
「但,可以遇見你們,我還是很開心,我不管你們是重生還是轉世投胎,但既是我的親人,應該可以幫我解掉身上的咒,讓我像個人一樣死去,我已經受夠了這不老不死永無盡頭的人生了!」他暴咆著,俊秀面容猙獰著,一心只想尋找解月兌。
斗大的淚水從都蝶引眸里掉落。「我沒有辦法……」
「你沒有辦法?你既然能記得以往,那就代表你擁有屬于你的天賦,你當然會有法子讓我解月兌!」
看著他癲狂的神色,都蝶引怎麼也止不住淚。「我現在的身體不帶任何一絲樂家血肉,我是要怎麼幫你?」沒有血緣的牽連,在這一世里,他們跟陌生人沒兩樣,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該怎麼辦才好?她光是累積幾世的記憶就會讓她偶爾陷入混亂,所以她無法想象在這人世間流浪千年是什麼樣的滋味。
他不老不死,他不能在同一處停留太久,他必須不斷地走,不斷地被身邊的人遺忘,到最後只能離群索居,孤身一人……
得到這個答案,鳳巡壓抑不住滿腔怒火,但一見她的淚,教他五味雜陳,到了嘴邊的唯哮化為無聲嘆息。
她眸底的哀憐已說明她的無能為力,要他再說什麼?
「大哥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我既然都已經死了,就該讓六郎哥接受我的死,怎還會幫他施咒,造成了這一切?天地為何要輪回,為的不就是要讓人放下一切重來,為的是要讓曾有牽絆的人在來世再相逢,因而更懂得珍惜,為什麼……」
大哥該是比誰都清楚,但他卻犯了天官不該犯的錯!
「你去問他吧。」許是發泄過了也想通了,鳳巡收斂了張狂之氣,魅眸掃向烏玄度。
「又或者是該問他。」
烏玄度始終靜默不語。那時,他只想尋找她,壓根不管會付出什麼代價,但他總想,哪怕是需要代價,那也是從他身上取走,怎會連累了孩子……
忖著,他抬眼瞅著一直在旁看戲的蘇破。「那麼,你呢?你又是從何得知那些過往,你到底是誰?」
「天機不可泄露,就算要當我是月老也成,畢竟我也一手促成了你們的姻緣,說到底,你們該要感激我的,不過說謝就太多余了。」蘇破慢條斯理地替自己再斟了杯茶。「你們聊,不用理我。」
烏玄度微揚濃眉,回想在馮家酒樓時,就因為他的尋釁,他才會踏出雅房,因而救了蝶引……他又為何要幫他?
「你在打什麼主意?」他突問。
蘇破琉璃般的眸子轉了轉,似笑非笑地道︰「如果說是要你的魂呢?」
陰司官嗎?都蝶引張大一雙淚眼瞪去,小手緊握住烏玄度的,絕不讓那廝有機會越雷池一步。
而鳳巡側眼睨去,臉色不善地道︰「蘇破,你當著我的面說這些話,是把我當死人不成?」雖說要他當面喊聲爹娘,他是萬萬做不到,但既然人是活的,管他是重生還是怎地,都沒道理眼睜睜看他這個城隍把他爹的魂收走。
「說說而已。」蘇破笑得虛假敷衍。
鳳巡眯起了眼,哼笑了聲起身。「走吧,不是還有正事要辦。」
「狩兒,你這些年……」
「我很好,千年都走過了,再走下去也不是問題,倒是你們……」他淡淡看向兩人。
「保重。」
他早沒了對爹娘的孺慕之情,更何況眼前是兩張陌生的臉,要教他生出什麼感情,那是比登天還難。如今知道當初施咒是因為爹想倒回時光,讓他稍稍釋懷了點,至少自己不是莫名其妙被犧牲,況且他們在一塊了,至少在這場咒里,他們得了圓滿,自己這點犧牲還算有點價值。
「鳳巡,要是有什麼麻煩,盡避上輔國將軍府。」烏玄度淡道。
鳳巡似笑非笑,扯著蘇破往外走,離開前,道︰「你倆要是有個什麼麻煩的,盡避上馮家酒樓,讓當家的通知我一聲。」
「你跟馮家酒樓當家的……」都蝶引起身追問著。
「你放心吧,我沒你想的那般可憐,在京城里我還有點根基。」話落,不容置喙地扯著蘇破離開,像是怕一個不留神,他便會趁機索魂。
都蝶引不舍地看著他的身影,他是她的孩子,可她卻從未見過他一面。
「像陣狂風暴雨,性子壓根沒變。」烏玄度狀似無奈,一把將她拉進懷里。「面貌像你,性子像我。」
「六郎哥,怎會如此……那孩子該怎麼辦?」她將臉埋在胸膛上低泣著。
烏玄度輕撫著她的發,呢喃般地道︰「別哭,再哭下去,到時候你會喝不完孟婆湯,我可不幫你喝。」
都蝶引破涕為笑,抬眼瞪他。「人家正難過著呢。」
「難過沒有用,反正事已至此,結果如何,也是各自的造化。」如今去探究誰之過已經沒有意義,只是他這個始作俑者,盡避曉得自己害得兒子落得這個地步,他依舊不悔。
他就是自私,這是他身為帝王時唯一一次的任性,哪怕要拖著天下人入黃泉作為代價,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抉擇。
「對了,天色暗了,一會回府,我要點燭火。」他突道。
都蝶引一臉迷茫地看著他,直到他附在她耳邊低語,她才猛然想起兩人談好的條件……
「不行,是你自個兒不早點回府的。」
「你都這麼說了,咱們就趕緊回府吧。」他直接拉著她走。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不能點燭火。」就算現在回去也絕不準點。
「既然你這般堅持,就不點燭火了。」他允了,她暗松了口氣,卻又听他道︰「那就點油燈吧,我記得府里有座八角玲瓏宮燈,皇上賞的,就擱在浴池邊,倒也別有一番風情。」都蝶引無聲哀嚎著。還不是一樣!
對都蝶引而言,擱在她心上的,莫過于烏玄度和鳳巡,可這兩人的事她一樣都沒法子解決,誰讓她就是個從小被寵大的姑娘,除了能將絡子幻化為短暫有生命的形體之外,她什麼都不會,多想只是折磨罷了,只能告訴自己,好歹能與最親的人重逢,已是老天的恩澤,她不能再要得更多。
包何況正值新婚燕爾,她的夫君豈會讓她把心思擱到其他事上?
除了三朝回門,她其他時間泰半都待在房里,而她之所以能夠踏出房門,那是因為他臨時有事與下屬一道離開。
而事情就這般巧,他人一不在,家里就突然多了許多人。
「鎮國公府送來兩名歌伎,威武侯府送來伶人三名,五軍都督府送來舞娘四名……」總管王強念著單子,邊念邊偷覷著夫人的神情,愈念就覺得頭愈痛,還好,就快見底了。「最後是……烏經歷大人送來的美鬟兩名。」
都蝶引面無表情地听完,秀眉微微挑起。
大伯送美鬟兩名?經歷的俸餉並不高,一年四季開銷恐怕抓得很緊,這當頭還能送上兩名美鬟?怕是斐泱的意思吧。
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明明還在新婚期,就急著往他屋里塞人,拉攏人也不是這種作法,再者六郎哥在朝中到底與誰交好與誰交惡,她全都不清楚,天曉得這些可以讓她組一團戲班的美人里是不是藏有剌客?畢竟那日出游莫名有人在街上打架鬧事,那事看似單純卻又覺得過分巧合。
如果純粹充當眼線和暖床人,她倒是沒擱在心上,但要有剌客,那可就不能留。
「彌冬。」她輕喚著。
「夫人。」
「你去替我查查,家底翻翻。」
「是。」一個眼神,彌冬就明白她的意思,由她去探探那些美人是否懂武,包袱里是否藏有武器。
「王總管,那些人全都暫時留下。」
王強暗抽口氣,不敢相信夫人竟如此大度,決定全數留下。不過,也是啦,這些美人全都是權貴高官送來的,要是送回去,拂了人家顏面也不好。
這一天直到余暉西落,烏玄度才回來,才剛進府,王強便將今兒個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
烏玄度神色不變,微頷首便朝主屋而去。
「听說今兒個外頭送了不少人進來。」他一進屋,彌冬和瑞春便趕緊退下。
都蝶引起身伺候他更衣,邊道︰「我讓彌冬去探過了,都不懂武,包袱行李中也沒藏什麼,倒是可以留下。」
「……留下做什麼?」他垂睫低問著。
都蝶引不解抬臉。「這得要問你啊。」怎會是問她?她身邊的人手已經很夠用了,陪嫁丫鬟有彌冬、瑞春,還有杜氏和劉氏替她備了三個陪房,全都是很得力的人手。
烏玄度直瞅著她不語,惱她竟連這也不爭。
「對了,你大哥也送了兩名美鬟,听瑞春說美得不可方物。」她像是想到什麼,趕忙補充。
「然後?」
「……你怎麼生氣了?」都蝶引疑惑地皺起秀眉。
「原來有人將暖床的美鬟送到我這兒,你心喜得很。」過去在宮中時,她便是如此,從沒打算要獨佔他。
「誰心喜來著?」都蝶引撇了撇唇。「那些權貴跟你交不交好,我又不曉得,總不能把人送回去吧,至于你大哥送的……不對,那肯定是斐泱送的,故意要剌激我的,我才不著她的道。」
「我在朝中沒跟半個人交好,真正與我交好的不會往我府上塞人。」
「那要怎麼辦?人家送的又不能退,還有斐泱打著你大哥名號送的那兩個,要是你不接受,她又不知道要怎麼編派流言了。」
「挑兩個歌伎伶人送給我大哥。」
「哇……」他就這麼狠,要害他大哥夫妻失和?
「誰讓我不好過,我就讓誰不好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向來是他的行事準則。
「那……剩下的呢?」
「你有想法?」瞧她眼巴巴望著,肯定是心里有譜,教他稍稍寬慰了些。
「嗯,我算了算,這人數倒還挺夠的,既然有歌伎、伶人、舞娘,咱們就能湊團戲班了。」等他銷假進宮,她就多了點事能忙,日後他要是辭官,他們還能當個戲班團主呢,往後日子就不愁了。
都蝶引徑自想得極樂,眼角余光卻瞥見他的神色愈來愈沉。「六郎哥,發生什麼事了嗎?怎麼我覺得你心情很不好。」
烏玄度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隨即一把將她抱起。「陪我沐浴。」
「不要,天色還亮著,我不要!」都蝶引花容失色,手腳並用地掙扎著。
「喔,原來你覺得等天色暗點宮燈較有風情?一會我就讓人將庫里那兩盞宮燈一並搬進浴池。」
「六郎哥,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她真的模不著頭緒!
「這人生在世有什麼好氣?生氣不過是與自己過不去,沒什麼好氣的。」
「可問題是我覺得你很氣啊!」
「別怕,一會好好幫我解氣。」
「六郎哥,你明天就要銷假了,你得要養精蓄銳才成。」都蝶引狗腿地撒嬌著,在他懷里像只小綿羊般溫煦,就盼他能放過她。
「可不是,就等著你幫我養精蓄銳。」烏玄度笑得很假,面無表情地將她抱進浴池里。
「烏玄度,你不要以為我都不會生氣喔!」她用嬌軟的嗓音喝斥著。
「嗯,讓我見識見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