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後——
暗瑾熙在灌完整盅藥汁之後,空空見底的白瓷盅被老薛收了去。
老薛迅速退出正院廳堂,傅瑾熙則起身跟在穆開微後頭,挺黏人地跟回內寢房里。
見穆開微落坐于塌上,他也跟過去在榻上坐下。
靶覺她眸光過來,他也將目光瞥了過去。
「王爺可知我家蘭姑姑去了哪里?我以為她會在正院這兒等我,可是卻沒瞧見人。」邊問,她抬起一手,用手背去擦他的唇角。
暗瑾憑本能拉下她的手握住,發現她手背上微沾藥汗,方明白她是在替他擦嘴,頓時左胸發軟,嘴角禁不住往上翹。
他軟聲微啞道,「王妃的那位蘭姑姑似乎對本王那位一向冷靜自持的大總管很有意見,這些天,兩人時不時杠在一塊兒,誰也排解不了……適才大總管親自尋了過來,也不知哪里又出事,反正蘭姑姑就冷著臉跟他走了,兩人現下應在前廳那頭相互折騰著吧。」
穆開微不禁要想,眠前這位王爺也把日子過得太隨興——
不知哪里又出事,他沒想過問。
愛里大總管與她的貼身僕婦鬧不開心,他不問原由,就由著他們鬧騰。
「王爺就沒想問問嗎?」
暗熙認真想了好一會兒,目珠還緩緩轉了圈,「待他們倆相互折騰夠了,仍解決不了的話,再問。」
穆開微好氣也好笑,原想一拳捶出去,如同跟「六扇門」的弟兄們那般,你一拳、我一掌地交手,但一拳出去硬生生收了力道,怕把他捶壞,臨了改捶為擰,不重不輕地擰了他臂膀一記。
就見康王爺先是垂目靜看著被擰的地方,然後抬睫看她。
「噢……」他很遲鈍地喊了聲痛。
穆開微被他帶點傻氣的無辜表情逗笑。
見她笑,他也徐徐笑開,慢悠悠道,「本王長這麼大還沒被誰擰餅,王妃肯來擰我……本王甘之如怡,很是歡喜。」
「我哪天要是真的對你動粗,你怎麼說?」她逗著他。
他想也未想便答。「那定然是我有錯在先。」
穆開微頓時說不出話,有些想抬手按按胸口,因埋在血肉里的心似乎跳得太用力。
暗瑾熙咧嘴又笑,近來的他變得很愛笑,他環顧著寢房,道,「王妃那天詢問本王可否動一動咱們這間寢房,本王對此事毫無異議,只要王妃歡喜便好,今兒個蘭姑姑就領了兩位女匠人進來,不出一個時辰便退出,本王其實挺想知道內寢這個所在若按王妃的意思重新擺設會是何種風貌,但此時看來……嗯,似乎沒變啊。」
聞言,穆開微笑得略神秘,她忽地月兌靴上榻。「王爺也請上榻,我指你瞧。」
暗熙應了聲,乖乖照做,他盤腿坐好,鳳目里布滿好奇。
穆開微一臉無害地說,「明面上沒變,暗地里變了不少,例如咱們晚上睡得正香,卻有人模進王府,且還模近榻旁,甚至模上榻了,這時就可這樣!」
穆開微驀地拉動之前不曾出現在內榻角落的一條小繩。
她已算計好先將康王爺「誘騙」上榻,再扯動機關小繩,暗藏在睡榻上端的細網會大張罩落,以她的身手想及時閃避根本小菜一碟,然後「天真無知」的康王爺就會很無助地被網羅住。
她腦海中都想象他那張清美俊顏無辜望著她的表情了,總令人想逗他、欺負他,更想護著他別誰欺負了去。
但,細網子確實罩落,兩位女匠人手藝確實絕佳,從她拉機關到網子落下,中間不過半息,整套機關操作起來無比利落,不倒落的是她自己。
她來不及閃開,因為一手實然被康王爺抓住,而她沒有甩月兌他。
結果就是兩人一塊兒「落難」,原本想捉弄人的穆開微禁不住笑嘆,「在自個兒榻上被自個兒的機關困住,這算是陰溝里翻船嗎?」羽睫一揚。「沒想到王爺會有這一手。」
暗瑾熙一開始也沒猜到,直到見她拉那條小繩,他腦中這才靈光一閃。
好歹,他也曾在她穆家的閨房里吃過苦頭,加上這一次她拉機關的動作並不快,他立時明白她的意圖,才故意探手去抓她。
想到那一晚模到她榻邊,舍不得下藥,緊接著在她手里吃了一大堆苦頭……此際憶起,那些苦頭竟都化作蜜味,讓他心里軟到要塌陷。
穆開微見他直勾勾望著自己,菱唇微啟卻無語,氣息不由得微紊。
今日在家未出門,康王身上穿的是一襲水青春衫,襟口以靛青絲線為主色,用暗繡手法低調地滾著一排精致的繁花紋,這襲春衫襯得他整個人十分清雅,他未戴冠,長發簡單攏在身後,鬢發則輕松慵懶地垂在胸前,讓那張清俊蒼顏更有落拓絕美的神貌。
細網里,兩顆腦袋瓜離得好近,四目相接,穆開微發現自己著實挪不開眼。
康王爺那雙漂亮過頭的圓眸突然在她面前放大再放大,等她明白過來時,他的鼻側已輕貼她的,他不笑也像在笑的唇已親密貼著她的嘴。
是說……她怎麼也忘記要閉眼楮?!
這個吻從發動到結束,彷佛一下子,也好像經過好半晌,她向來果敢聰明的腦袋瓜出現短暫空白,沒辦法精確拿捏。
蒼白俊顏緩緩退開,那雙風目仍瞬也不瞬,亮到滲出水光。
兩張臉相距僅一拳之距,穆開微發現康王爺氣息大亂,胸脯明顯鼓伏,她微驚,抬手去探他的頸脈,卻听他悶悶的、低聲沙啞道——
「好,來吧,你把我掐了吧。」
穆開微听到他那近乎厭世的語氣,不禁一怔,「王爺方才說了,倘使我對你動粗,定然是你有錯……。咳咳,怎麼她的聲音也沙啞成這樣?她吸深一口氣,問,「王爺求我動粗,是覺得自己做錯什麼?」
「本王……本王親了你。」白慘慘的頰膚硬生生逼出兩團薄紅。
穋開微也覺得臉熱,因為他臉紅給她看,她也跟著臉紅。
「所以王爺……親我,是一件錯事嗎?」唇瓣熱熱麻麻的,她下意識探舌尖舌忝了舌忝,卻不知這無心的舉措落進康王爺眼里,簡直令他唾液泛濫,難以把持。
暗瑾不管了,什麼不管了,他再次朝她傾去。
這一次,他一雙泛涼的掌心去揍她的臉,抵在她額上,鼻尖相踫。
他沙啞道,「不是錯事,本王沒做錯。即便真做錯,一條命了結在你手里,那也很好,能死在王妃手里,比什麼都好。」
「什麼死不死的?王爺你唔唔……」嘴被堵住,那涼涼卻無比柔軟的男性嘴唇這次竟然耍狠,趁她張口說話之際猛然攻進,連……連舌頭都探進來!
他的氣味……
穆開微有些訝然,有些納悶,他唇齒間猶留藥香,對于一位需長年調養身子的人而言,實屬尋常,那氣味並非不好,卻似單純的、僅有藥的味道,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獨屬于他這個人的氣味。
每個人皆有自己的氣息體味,即便染過藥香,那氣味與藥香會融合再散發,但他很不一樣,是純粹體質之因嗎?還是幼時那場敝病所導致?
她沒辦法再胡思亂想,因為康王爺像餓了好幾頓,毫無章法地亂親,親得她半張臉都濕了,但恨不得把她的唇舌全吞進肚中。
穆開微兩手攀在他的小臂上,要扳倒或推開他易如反掌,但她剛剛被他偷親時沒有抵抗,這一次又為何要拒呢?
兩人成親,終究是要親近的,如果她此刻拒絕他,她想,他心里定會很受傷,表情定然是尷尬且覺得無地自容,他會把錯歸究在自個兒身上,很可能再不敢主動靠近……她不要他那樣,不想一點兒委屈出現在那張臉龐上。
想通了,她的手改而一把攬住他的頸,另一臂探去摟他的腰。
她強而有力地回吻過去,絕不任他專美于前。
男人被她的「反擊」撲倒在榻,他也學起她緊緊摟住她的腰身,兩人在細網機關里親得翻天覆地,四只腳和發絲還被網子纏住,滾都滾不出來,卻誰也沒放過誰。
盡避一團火熱、一團混亂,穆開微猶能察覺到康王爺抑在喉頭的那聲嘆息。
他胸膛緊繃,渾身皆繃得死,直到自己被她狠抱撲倒,他那壓抑又幽微的嘆息才從胸中釋放來,在喉間細滾動。
「微微……」喚聲顫著,兩排如小扇的墨睫亦輕輕顫動。
尋常時候的康王爺已讓人心憐,此時這般模樣,簡直疼得人心尖直抖。
「王爺莫驚,我下手會輕些。」她想逗笑他,希望他快活些。
暗瑾熙瞬也不瞬仰望可愛又彪悍的蜜顏,像要望進她心魂里,竟然半是命令,半是哀求地低語。「還請王妃……切莫手下留情。」
「噗……欸。」結果被逗笑的人,是她。
帝京的另一頭。
白日里,青樓林立的花街尚未開門營生,巷弄內冷冷清清。
迂回曲折的深巷恰能通往河岸,岸邊泊著數條小舟和舫船,此際,夾在其間的一艘中型篷船里,細竹簾已都落下,掩去旁人的探看,船夫瞧著似有些武功底子,大櫓一搖,篷船迅速往河面行去。
水路渺渺,四周無旁人,不怕隔牆有耳。
船篷里的人終于開口。「我觀止師兄心里頭只有師父和那些譯經,他自個兒沒本事搞懂那些原語經文,就想方設法要讓師父多活個二、三十幾年,甚至一直活著,活成真佛,他也不想想,那能成嗎?能瞞得過眾人嗎?」
「尊師要再活個二、三十年,用我煉成的那瓶靈藥,確也不是難事,只是想活成真佛嘛……圓德大師不答應不配合,你們幾個弟子也是無能為力的。」男嗓輕柔徐然。
「是啊是啊,所以不能怪我那日棄了師兄和師父,道不同不相為謀,師兄堅持走他的路,我只得先自保了。」略頓,語氣一變,討好般道,「我的路在你這兒呢,你說要活人才能煉藥,還得是身子清清白白的女子,咱在這上頭也是出了幾把力氣,如今寶華寺被抄,還好有你這棵大樹可以依傍,只要你那起死回生的靈藥,寶華寺算什麼?這一座帝京又算什麼?嘿嘿,屆時,咱們整個天朝都可以拿下。」
男人低聲笑了笑,彷佛覺得對方的話挺受用,他靜了會兒才道,「起死回生的藥還需更多干淨女體方能大煉,不過近來風聲緊,一切只得擱下。不過,我倒是用了花花草草煉成一種能令人乖乖听話的藥。」
「當真!」
「再真不過。」男人微笑頷首,「你試過就知有多真。」忽地起手無影。
「啊——呃?什、什麼……」哀叫一聲,他迷惑的表情轉成驚恐,抬手去模狠狠扎了一針的頸側。「你……你……針有毒……為、為什麼……」上身陡然歪倒,不得動彈,但他兩眼仍瞪得大大的,意識未失。
男人語氣如嘆,「你說你的路在我這兒,可你把我的路給擋了。寶華寺一案危及皇家,‘六扇門’為了逮你,將帝京里里外外翻過無數遍,如今還不見消停,你不出面,又有誰能了結?」
「唔……呼……呃、呃……」掙扎欲罵,喉頭已發不出聲。
「別急,別擔心,等會兒喂了藥,你就能說話的。」像在勸慰受委屈的孩童那般,嗓聲無比輕柔,「要記得啊,就說那些……你該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