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件小事(上) 第9章(1)

冬天降臨,鹿鳴的民宿也呈現半休眠狀態。

她擔心了……嗯,一天後,就撂開手又樂顛顛地跟著布浪小朋友們一起去冬天的海邊撈鹿角菜。

鹿鳴也陸續認識了幾個回故鄉花蓮創業的年輕人,他們各自發揮專長所學,有的開文創飾品店,有的則是融合舊傳統與新創意,在供培業中闖出一片天。

她會不定時去聯誼,其實是哈啦聊天打屁,並且提供一點廣告方面的建議,也聯絡了往日在台北一些合作得不錯的廠商業務,幫忙引薦他們這方面的產品宅配。

基本上,鹿鳴覺得自己現在的生活過得很豐富,只除了缺個晚上暖床的男人哈哈哈。

這天早上,她穿羽絨衣騎機車去鎮上買了燒餅油條豆漿回來,在機車繞上小徑的當兒,卻看見自家院子前頭的草地上停著一輛限量版的荒原路華。

鹿鳴唯一認識會開悍馬、吉普這類豪邁霸氣車款的,也就只有她的前男友了。

而且這種一失蹤就三四個月才出現的橋段熟悉到爆。

她心怦怦跳著,停下了機車,有一剎那猶豫想要往回騎,面色看不出悲喜,卻有絲掩不住的惆悵。

也為什麼還要來?他們不是都已經「有共識」了嗎?

鹿鳴臉色微微蒼白,可是狀況已經由不得她再多想了,听到機車引擎聲的荒原路華主人已經打開車門一躍而下,沖動的腳步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又停頓了下來。

這高大挺拔精悍的男人又不知去哪兒曬回了一身古銅黝黑的肌肉,目光深幽神秘難測地盯著她,良久後才平靜地開口。

「好久不見。」

她心口有股熟悉的悶窒酸澀感,還是努力維持相同的淡定回答︰「嗯,好久不見。」

周頌點點頭,又沉默了幾秒,「民宿還有空房間嗎?」

「抱歉,滿房了。」她想也不想沖口而出,越過他就要回屋。「花蓮台東還有其他的大型飯店,還是需要我幫你跟同業代訂一間房嗎?」

「小鳴,我剛從薩赫勒回來,」他輕輕地道,「那是位在北撒哈拉沙漠和蘇丹草原中間的地帶,有漫天黃沙、草原和荒漠灌木,很孤獨、很遼闊,但也狂野美麗得令人目不暇給,下次……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嗎?」

——這是,他第一次向她提出這樣的邀約。

鹿鳴背影僵住了,腳步停在原地。鼻頭漸漸發酸,喉頭悶熱噎哽,不斷試圖眨掉眼中突如其來浮現的霧氣,在經過好幾個深深吸氣和吐氣後,才搖了搖頭。

事過境遷,已經沒有必要了。

「謝謝你,」她低聲道︰「但我不想。」

他希冀期盼的黑眸剎那間光芒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黯然神傷,還有一絲欲振乏力的不死心……

周頌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輕易認輸退讓的人,他從小到大受到的菁英教育與骨子里世族名門的驕傲倔強硬氣,也不允許他放手。

「好,」他聲音越發沉穩溫柔。「這個邀請永遠都在,如果你想,等到你想了,隨時生效。」

世上有什麼是永遠的呢?

她回頭,笑了笑,雲淡風輕得令他心痛。「謝謝。你還是去找其他人吧,我相信一定有比我更適合你做伴的女孩子,她們會迫不及待接受這個邀情。」

「她們都不是你。」他沙啞地道。

背對著周頌的鹿鳴還是忍不住眼淚無聲落了下來,可她依然只是搖搖頭,徑自舉步向前走。

周頌沒有搶上前拉住她,高大的身子靜靜佇立在那兒,痛楚而渴望地目送著她進了屋。

可是他沒有走。

北風咻咻呼嘯,鹿鳴買回來的燒餅油條豆漿擱置在桌上已經涼了,她背對著大門而坐,逼迫自己專注在打開的筆電面前,看著一封又一封的email,就連廣告信都點開來,看得格外詳細……

無論如何,她都不願騰出心思來去想他是不是還在寒風中等待?

鹿鳴自認是個當斷即斷心性淡薄的人,也許幼年沒有在溫暖與滿滿愛中長大的小孩,就容易走這樣的兩種極端——要嘛是長成了有著敦厚柔軟好脾氣,對于一丁點的暖意與關愛就能回報以海樣深情誼的善良人士,要嘛就是變成像她這樣的。

她不是不渴望愛情親情與家庭,但是有固然最好,沒有也不強求,通常會坐在原地撒賴撒潑哭喊的,都是明知自己有人心疼的,至于她,早就學會啼哭跪求換來的更可能是火辣辣的一巴掌,所以,哭屁啊?趁早拍拍身上的灰,趕緊自己找活路吧!

周頌今天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面前,鹿鳴不否認有一剎那的心軟和震動,可是之後的,什麼也沒有。

她已經過了那些期盼希冀的歲月,涼透的東西,再珍貴也浮著一層凝結的油花,叫人沒了胃口。

鹿鳴輕敲著筆電,又是一封來自林妲的信躍入她眼簾。

到底夠了沒?

她都躲到了花蓮,這些北部的人與事為何還要陰魂不散的糾纏而來?

比真正的鬼魂還要煩人……

一個不小心飄過她面前渾身濕的女鬼無辜地僵在原地,慘白的臉龐和無神的眼楮愣愣地望著滿臉殺氣的她。

鹿鳴回過神來,趕緊揮揮手道︰「沒事,不是說你,你回你的海邊吧!」

濕發上還有海草的女鬼連忙咻地消失無蹤。

……她就有這麼鬼見愁嗎?

「我明明很和善的好吧?」她咕噥。

而且如果可以的話,誰想要這種見鬼的體質啊?

她連點開都懶,下子就刪除掉了林妲的信。

可以想見如果長老知道了,肯定又要搖頭晃腦跟她勸解一番,可是鹿鳴已經受夠了當軟趴趴的好人,她沒有落井下石已覺得對得起自己良心了。

林妲有權道歉,她也有權選擇不原諒。

每個人都該為自己行為負責,不是嗎?

中午時分,她從櫃子里翻出了一包泡面,不經意間瞥見了外面那輛荒原路華已經不見了,心里有些悵然,又有更多的釋然松快感。

很好。

水滾了,鹿鳴正要撕開泡面的當兒,想一想,還是改拿出了一袋關廟面,丟一片進去,然後一把青菜、一顆蛋……覺得自己好像吃太素了,十分不符合她的風格,于是又撒了一些小魚干進去。

端著這一鍋……嗯,可能引不起正常人食欲的拉里拉雜湯面,她窩到電視前面唏哩呼嚕吃得歡。

也不知過了多久,低聲咆哮的車聲又接近民宿。

鹿鳴已經在吃飯後甜點中華豆花了,聞聲臉色微變,猛地起身走向大門唰地打開——外面北風呼嘯,那個高大男人笑容卻比夏陽耀眼燦爛,臉不紅氣不喘地從後車廂扛下露營工具,熟門熟路地開始扎營。

「喂!」

「既然滿房了,我自己準備好房間了,而且住宿費我會照付的。」他咧嘴一笑,強壯的手臂肌肉賁起,說話間已經迅速釘好了兩處。

「我沒有同意!」她咬牙切齒,有股沖動真想一腳踹飛這頂看起來就貴到爆的帳篷。

媽的!炫富炫到老娘門前來了……不對,搞錯重點了。

周頌不愧是平時在世界各地危險曠野冒險走跳過來的,面對強烈的北風和心愛女人的臭臉,依然快狠準地火速扎好這頂素有「歐洲帳篷之王」美譽的Hilleberg紅標Kaitum4GT帳篷。

這頂四人帳篷才能容納他的長手長腳,而且說不定他走運的話,還能誘拐他家寶貝進來滾一浪……咳咳,也不能怪他此刻大做白日夢,因為自從最後一次和她「肉搏」後,他已經整整大半年以上都沒有紆解過了……

而世上,也唯有眼前這個恨不得瞪死他的女人能夠撩起他滿月復欲火,讓他欲仙欲死,快活到銷魂蝕骨……晤,不能再想了,他已經快流鼻血了。

周頌可疑地揉了揉高挺的鼻子,一本正經地看著她。「一晚比照花蓮五星級飯店總統套房的價格付給你,小鳴,你那麼討厭我,不是應該很高興敲我竹杠嗎?」

……她竟然無言以對。

隨後,鹿鳴還是反應過來,抱臂哼哼冷笑。「不了,我怕賺的還不夠買胃散吃。」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突然有種酸酸又暖暖的滋味直上心頭……老天,他想念極了跟她唇齒交纏甚至是這樣唇槍舌戰的時光。

為了留住這樣美好的時刻,就算要他犧牲單身的自由,要從此承擔起一個家的重責大任,好像也不再是那麼可怕了。

但小鳴已經不稀罕了……

一想到這里,他的心瞬間涼了大半。

「小鳴,」他聲音溫柔沙啞至極,透著隱隱痛楚和懇求。「我現在不敢奢求你原諒我,但我只想離你近一點……我只想要能夠常常看到你,好不好?」

她心一震,想說什麼,喉嚨卻又像是被噎住,半晌後搖了搖頭。「隨便你。」

話說完,她轉身就走回屋里。

心知,反正以他的習慣和德性,能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半個月,憋著熬著忍著不遠走高飛、四處野馬去,那才真叫活見鬼咧。

——別搞笑了,當她第一天認識他周某人嗎?

周頌對于她的「不反對」先是大喜過望,隨即感覺到有點不對勁的苗頭,他眨了眨眼,摩挲著下巴陷入疑惑。

「寶貝兒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好講話?」他隨即恍然大悟,有些跳腳。「該不會以為我只是講講的吧?」

民宿屋內這一頭,剛關上門就听到外面周頌大吼——「我會纏你纏到你原諒我的!你沒原諒我之前我絕對不走!死也不走!」

鹿鳴打開大門,對他比了個中指,然後再關上。

漫天黃沙中,雷鳴震動大地而來。

數萬雄兵為首之人高大雄渾,身披厚重獸皮,束結成辮的長發狂野張揚,濃眉鷹眸胡須滿腮,一把勒住胯下駿馬,右手微揚,止住了身後心月復精兵。

對面同樣驅策神駒的高大男子,一身戰袍尊貴霸氣無雙,是為周王。

「昔成王盟諸侯于岐陽,楚為荊蠻,置茅蕝,設望表……」高大雄渾的黑發碧眸少年口吐濃濃鮮卑口音的雅言,微微冷笑。「我鮮卑守燎,故不與盟。如今,周王居然還有求我鮮卑的一天?哈哈,真是天大笑話。」

周王眼神冷漠,絲毫未有半點病容之色,可唯有他心知,自晨起嘔血之後,此刻身軀猶如被抽空了力氣般,只能牢牢抓住韁繩夾緊馬月復,死命挺直腰桿,撐住一國王首的傲然尊嚴。

眼前這個年方十六就以強硬武力征服諸東夷部族于麾下的鮮卑王,日後定為大周心頭大患……此子,若是在一年,不,甚至是三個月前,他必是要除之殆盡,未免養虎貽患。

然此時此刻,赤戎大軍竟繞過險峻惡水,欲直取朝歌,而他五年來征戰討伐鬼方、北狄、南蠻各地,卻是兵疲馬困,又逢刀兵舊患復發。

兵貴神速,可如今他是怎麼也無法及時趕回朝歌了。

他的國,他的後……危在旦夕。

搖氏……

周王思及此,猛然心口氣血翻騰,喉頭咸腥洶涌上溢,他咬緊牙關才勉強咽回,眼眶卻已赤紅濕潤,痛苦莫名。

「若赤戎攻下朝歌,勢力將壯大無匹,屆時孤為亡國之主,可你鮮卑王,就是下一個孤。」他壓抑下深深的驚惶痛楚,淡淡道︰「這局,你可願賭一個萬一?」

年輕的鮮卑王眼神變了,笑意消失,面露沉思。「周王已是日正當中逐步西下,我卻是大山之上初升的陽……同你賭一個萬一也無妨。不過,和赤戎相比,倒是你周王還有幾分可信,但,本王有什麼好處?」

「曲地、閭地、騖地三城,自此劃分于鮮卑王治下。」周王平靜地道。

鮮卑王似笑非笑,「這便是周王的誠意?」

周王目光冷肅,嘴角諷刺地微勾。「如若鮮卑王猶覺不足,可此三地之分量,想來那西夷王會樂意收納于囊中吧!」

鮮卑王大笑,絲毫未受激,拍拍愛駒馬頸便長嘯一聲。「兒郎們,回了!」

敷萬鮮卑精兵笑吼慨應——「尊王命,回!」

「慢!」周王握住韁繩的大掌已掐握出血,閉上眼,心焚如火。

鮮卑王又一揚手,令行禁止,身後數萬精兵悍馬又同時戛然止步,可見治軍之嚴,猛軍之勇。

周王想起他方才所說,自己已是日正當中逐步西下,心頭苦澀難言,可眼下,他的王後危險逼近命在旦夕,他今日便是君王顏面掃地,也要求得鮮卑王替他搶救得他的王後一線生機!

他,已經愧她太多、太多矣。

「鮮卑王,你要什麼?」他沙啞開口。

鮮卑王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戲謔一笑。「听說周王膝下有一女,五嬌齡,生得玉雪可愛,出生之時有吉樣瑞獸呦嗎來拜……我鮮卑原意亦有「吉樣神獸」之稱,既然這般有緣,那周王便把你愛女給了我吧。」

「荒謬!」周王大怒。

他膝下唯有一女,愛之如珠似寶,又怎可輕易許之他人?況且是以這樣卑微屈辱的身分下嫁此野人?

「听說周王後乃天下第一賢婦,溫婉雍容淑德兼備,」鮮卑王笑得越發狂野不羈,「要不……」

「豎子可恨!」周王暴吼一聲,目眥欲裂,大手霍然抓緊天子劍,閃電般抵上鮮卑王喉頭。

「王!」鮮卑親衛大軍猛然變色,殺氣直撲而來。

鮮卑王卻是半點驚懼也無,沉穩地微微勾唇,銳利深黑得近乎幽藍的目光直直對上英俊霸氣卻怒火滔天的周王。

「王姬,抑或王後……周王,你說呢?」

周王憤怒痛恨得臉龐扭曲,有一絲說不出的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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