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但有刺 第六章 三年後的再相見(1)

白雲蒼狗,歲月如無情的流水,匆匆地,三年過去了,彷佛就在一眨眼間。

柳葉兒青,杏花兒白,樹桃花紅似火,幾只水鴨在湖里游著,叼著從湖中跳起的銀白小魚。

一年一度的女兒節是熱鬧的,在陽春三月,愛玩愛鬧的少年少女們走出城外,齊聚在波光瀲灩的凌波湖,沿著湖岸茶樓酒肆林立,還有庭園式的飯館,供人落腳歇息。

每到這天幾乎是全城出動,但凡尚未成親的年輕男女都會在此,或賞花、或游湖、或吟詩、或眉目傳情。

說白一點這就是個大型的相看大會,只要有心婚嫁的人都能到此走一走,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對象或合適的婚配,兩人看對眼便迂回的透露身家,有意的一方便上門提親,成就一樁美事。

每年女兒節過後便是大規模的成親潮,京里的媒人婆都不夠用了,遑論還要準備嫁妝、姑娘家的嫁衣、布帛、器皿等,林林總總的瑣事一大堆,總讓人特別心浮氣躁。

于是有了四季商鋪。

別小看這間鋪子,它可是要什麼有什麼,樓高五層,門面開闊,位于京城最繁華地段,前頭是人來人往的鋪子,後頭是三進院的住家,能住人的屋子十來間,不愁遠來的伙計沒地方地。

地盡其用,三進院的地下是個冰窖,冬天里化水為冰,儲放在地底,一塊一塊的堆積,尋常人家能用上好幾年,但對于四季商鋪可不夠用了,還得東家自個兒制冰才湊得上。原因為何呢?

要先從四季商鋪,這名字來解釋,四季的四季指的是季節分明,一季只賣當季用品。春天女兒節,從媒人、嫁衣到子孫桶等等物品都有,只要下定就賣,買家不用擔心不夠齊全,這兒什麼都為你準備好,銀子多就種類多點、精致一點,銀子少一切從簡,但從頭包到尾,連酒席剩菜都幫人打包,服務周到,包君滿意。

夏天是賣冰,各式各樣從未見過的冰品,有什麼手搖機刨出的雪花冰,有口感的剉冰,一根根顏色不同的棒冰、雪糕,還有在食物上擱口感綿密的冰淇淋。

生意好到不行,一位難求,一入夏就擠滿人,在熱得要命的天氣吃上一口冰,暑氣全消。

秋風一起走的便是精致路線,只賣酒與茶,主打菊花酒和各種花茶,聞著茶香、品嘗著酒,配茶的糕點和飲酒的下酒菜更是一絕,人生無比愜意。

這時的四季商鋪不向外開放,他們只接受預定,先付一半訂金便保留一間廂房,使用時間有限制,預定的客人身分也有限制,唯有文人雅士、才子才女得以進入,門口兩扇門分男女,各有去處,牆上空白處任憑揮毫,但要經過全體同意才得以保留,難登大難之堂的自有人清除。

冬天到也臨近年關,鋪子賣的全是年貨。

油、米、醬、醋、糖,別致的新衣、新穎的鞋、棉花、布料、臘肉、燻鴨……還有種在四季商鋪之前沒人賣過的羽絨衣,里面裝的是鴨絨、鵝絨,蠶絲被、羊毛被要價一條兩百兩,供不應求。

一年四季就做四種生意,過季即換,誰來要求買其他物事都沒門,沒人知曉幕後東家是誰,唯他說了算。

這一整年下來賺得缽滿盆滿,連伙計們都領賞金領得笑呵呵,做一季等同一年工資,手腳伶俐的還能接著干。

「哥哥,人真多。」氣味真難聞。

人一多,各種味道都來了,桂花油的香氣、姑娘們身上的胭脂水粉味,男子的汗臭,各式小吃的味道,打漁的也來賣魚,大聲吆喝……

單一種味道是香的,除了魚腥味,可是十幾種,甚至上百種的氣味融和在一起,那就令人作惡了。

「你忍忍,一會兒哥哥帶你到茶水鋪子喝口茶,吃點東西,歇歇腳再回府。」這人真的多,萬頭攢動。

凌波湖岸邊滿滿都是人,有的三、五成群沿著湖散步,吟詩作對、抒發情懷,有的一群人在那追逐、嬉鬧,有的含情脈脈、互相凝視的,有的一家人出游干脆搭上棚子,就地鋪軟擴建,佔了一角自娛。

腦子動得快的商人還穿梭在人群中賣水、賣小凳子,還有賣紙傘的,生意還不錯,這一天出來玩的人都出手大方,賣得要被貨。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便是這意思,光是這一天賺得就夠吃上三年了,這些公子哥兒、富家千金最不缺的是銀子,隨便一打賞即是三、五兩的,嘴皮子利落的賺上百兩都不在話下。

「嗯!」她後悔了,不該走這一遭。

「誰叫你要出門的,難受了吧?我不是說過有哥哥在,你凡事不用發愁,哥哥會護著你。」誰家小姐像她這般勞心勞力,整天忙東忙西,忙著為他們兄妹找出路。

誠意伯府是世襲的,每傳一代減一等,到了蘇子軒這一代,父親蘇長亭一旦過世,伯爺爵位也會被朝廷收回,淪為布衣,因此府中並未設世子,僅以公子稱之。

不過府邸不會收回,已列為家族資產,日後由嫡長子承繼,誠意伯府更名為蘇府,等府中子弟有了功名再賜匾。

家族沒有勢力可靠,府中的子弟自然得自尋出路,更別提他們身旁還有個虎視眈眈要爭家產的繼母。

「我錯了。」她真心認錯。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不用選最傻的,她果然是傻子。蘇子晴失笑的按按發疼的眉心,盡量往哥哥身邊靠攏。

她是不怕被沖散,前前後後十幾個小廝、丫頭圍成圈,她和哥哥走在中間,誰撞過來都踫不到她,就是一下子見到這洶涌的人潮不習慣,打從她「變傻」之後就鮮少在人多地方出現,鬧元宵、慶端午什麼的也引不起她的興趣。

「你呀!明明聰明得很卻老做傻事,我不點頭,那個人能將你任意許人嗎?她沒那麼大的臉。」真要撕破臉她得不到一絲好處,只要他活著她便無法如願。

冷著臉的蘇子軒有著超乎年齡的沉穩,才十三歲的他剛考取秀才功名,他打算兩年後再考舉人,二十歲前中進士,從翰林院編修做起,再一路往上爬,直到首輔之位。

隨著年紀的推進,原本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孔漸漸有了區別,哥哥的五官雖偏陰柔,卻多了屬于男兒的稜角,妹妹生得嬌柔,總是笑容滿面,兩人都長高了,相差半顆頭,站在一起看得出是兄妹,容貌還是有八分相像。

不過蘇子晴若刻意裝扮,兩人不同時現身,對他們不甚熟悉的人還是常常會被瞞騙過去,以為男裝的妹妹是哥哥。

所以兩兄妹接手的亡母嫁妝一直是由蘇子晴打理,而蘇子軒專心求學,考取寶名,蘇子晴還額外藉哥哥名義買鋪子置地。

只是一開始遭受諸多困難,張靜芸背地里小動作不少,把她搞得很火大,她索性釜底抽薪反將一軍,把所有鋪子的掌櫃都辭了,讓他們卷鋪蓋走人,再把莊頭換了,經由單軍的協助,換上從戰場上退下來的傷兵,他們雖然缺胳臂少腿的,可血海里出來的殺氣仍在,冷冷的往地頭一站,那些在地里干活的人都不敢偷奸耍滑,個個勤快得很。

她把明面上的鋪子全租出去了,每年只收租金和田里的出產,再提出其中的兩成充做公中,維持誠意伯府正常的運作,讓蘇長亭有銀子花、不丟面子,其他人的月銀照舊,四季衣物和吃食從不短缺,和以往一樣。

表面上看來並無多大的變化,但張靜芸和蘇子曉卻深刻體會到前後的差別,以前她們掌握著沈若秋的嫁妝,除了月銀還可以恣意揮霍,現在連點好東西都買不起。

看來風光的誠意伯府是個空殼子,銀子剛好夠用而已,想要攢點積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蘇子晴停止供銀,誠意伯府就垮了,蘇長亭光祿寺少卿的薪俸根本養不活一府人,想要日子好過就得看兩兄妹臉色,他們才是府中的金主,荷包滿滿。

私底下蘇子晴拿出一筆銀子為自己置私產,這事她哥哥也知曉,而且毫不在意,他認為母親的嫁妝一人一半,就算全給妹妹也無妨,她想要多少就拿多少,他無二話。

于是一條唐十二少街形成,街上一半的鋪子都在「唐漾」名下,她有私章簽名蓋印,等同也是蘇子晴的。

她佔了重生之利,比其他人清楚接下來會發生廿麼事,用現代經營模式賺錢,快人一步,唐十二少的圖已經很少現世了,她如今一年畫兩幅,以萬兩起跳讓人競標。

「哥哥,你有沒有想過暗箭難防,若是她私自把我的庚帖給了別人,你說這門親事認還不認?」真把張靜芸逼急了,誰曉得她會使出什麼下流手段,尤其蘇子曉都九歲了。

再過個兩、三年,蘇子曉也要議親了,她體面的嫁妝要往哪里來,張靜芸又怎麼舍得讓她寒酸的嫁人,肯定得好好籌謀一番,準備妥當。

而府里的進項就那麼多,她想要手上有銀子唯有向自己和哥哥下手,首當其沖的便是她的婚事。

「她敢——」他的妹妹聰慧可人,絕不輕易許人!

「狗急跳牆,沒什麼不敢,那天我在牆邊裝傻玩翻花繩時,听見葉嬤嬤和一名婆子嘀嘀咕咕地說著,張靜芸娘家有個佷子今年十五,雖然是個讀書人卻不學無術,斗雞走狗,有點好賭的小毛病,她正打算把我說給他。」還說什麼天作之合,佳偶天成,真夠惡心人的,她就夠配個斯文敗類嗎?

聞言,蘇子軒露出悲痛神色,「所以你才要以蘇子晴的身分讓哥哥陪你出府,好讓所有人知道你是傻的。」

孺子可教也。她眼中透出這個意思。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們未雨綢繆總沒錯,世人皆愚昧,有誰肯娶傻子為妻,除非別有所圖。」

「好,哥哥陪你玩一場。」只要是為妹妹好的事他都會做,妹妹比他聰明,做什麼都是對的。

蘇子晴笑眼一眯,形成美麗的月牙,她扯著哥哥袖子比向凌波湖畔最大的酒樓。「听說那家的桂花玉珍鴨很好吃。」

「好,哥哥帶你去吃。」

「珍玉樓」很大,樓高三層,一樓是大廳,大約能容納三十桌,給一般平頭百姓用,二樓是雅間,先到先得,通常被富家子弟、千金小姐包下,而景觀最好的只有五間房,必須事先定下,來者以朝中官員和勛貴居多,他們花得起銀子。

蘇子軒沒有預定,所以要了二樓靠窗的雅間,在伙計的帶路下由一樓往上走。

此時的蘇子晴又開始扮傻子了,一下子吵著要吃酥糖,一下子干嚎要摘桃花,幾步路而已走了老半天,就是上不了樓,把要下樓的人給堵住了,上不上,下不下。

好死不死的冤家路窄,往下走的紅衣少年正是蘇子晴剛提到的張靜芸的娘家佷子,他帶著他的表妹蘇子曉也來看看熱鬧,在他身後是跟他一起混吃混玩的狐群狗黨。

「讓開。」張建安氣焰高漲。

「不讓,不讓,我要上樓吃花花鵯。」蘇子晴搖著頭,手中的波浪鼓搖得咚咚作響。

「哼!哪來的傻子,是桂花玉珍鴨,十兩銀子一份,你吃得起嗎?」他輕蔑地一瞟,態度傲慢。

她歡天喜地的拍手,「傻子,傻子,你們全家是傻子,我吃鴨,哥哥吃鴨好不好,我要吃大鴨腿。」

「什麼傻子,你才是傻子……」張建安罵人的話語戛然而止,感覺眼前錦衣少年的眼神好可怕,似要剜了他的肉。

「我是傻子呀!大家都叫我傻子,要不要玩,給你。」她把沾上唾沬的波浪鼓往前送,長長的涎液往下滴。

「走開,走開,你真髒,不許踫到我……」太惡心了,嘴角都歪斜了,誰家的傻子也敢拉出來嚇人。

張建安說著還伸手要推蘇子晴,蘇子軒眼捷手快,一把扭住了他的手,狠狠甩開,開口威脅。「你敢踫我妹妹一下,我就擰斷你的手。」他才令人想吐,堂堂的男兒身居然一身脂粉味,出言無狀。

「你竟敢瞪我?你這小子活膩了啊!」張建安色厲內荏的叫道。

蘇子軒只當是野狗在吠,轉頭看妹妹又是一臉溫文的笑,「妹妹想吃大鴨腿哥哥給你買,才十兩銀子而已,哥哥讓人上十份,吃不完喂狗。」十兩銀子很多嗎?小家子氣。

因為蘇子晴生財有道,連帶受惠,每個月最少都有好幾千兩零花,他每每花不完又交給妹妹保管,她便幫他存進錢莊,或者錢滾錢,因此他從未有過缺錢的窘迫。

「嘖!這人樣子變得可真快……」

看到蘇子軒前後截然不同的神色,張建安在心里犯嘀咕,不會遇到兩個瘋子吧!一會兒再去模兩把會不會壞了手氣,真是背。

「讓一讓,我們要上樓。」蘇子軒做了讓路手勢。

「不讓,我要先下樓,你們往後退。」酒足飯飽,他打算到湖邊晃一晃,看能不能遇上家財萬貫的美嬌娘。

「我們也不讓,哥哥吃肉,吃肉肉……」小拳頭一握,蘇子晴像和他杠上了,用波浪鼓敲他。

「你這傻子竟敢打本公子——」張建安橫眉豎目,作勢要教訓她,管她是不是真傻,敢對他動手動腳都沒好果子吃。

「小八,把人扔下去。」蘇子軒臉一沉,厲聲吩咐。

「是,公子。」

小八是將軍府送來的另一名武者,與蘇子軒同年,和小七一起作為小廝隨侍在側。

「啊!你干……干什麼,不許捉我領子…」張建安話才說到一半,人已呈大字開趴在樓梯下方。

「我說了請讓一讓,可你好像听不懂人話,我只好用行動請人。」妹妹說過,道理是要講給听得懂的人听,對付听不懂的人,就得用行動讓他明白。

蘇子軒一個大好少年正往黑化的路走去,原本他是個多正經嚴謹的人,卻被妹妹帶歪了。

「你,你竟敢……知不知道我是誰,敢對我動手!」仗著有個當伯爺夫人的姑母,張建安便以為地是他的,任由他橫著走,殊不知眼前的少年是誠意伯府的大公子。

「妹妹,上樓。」一轉身,蘇子軒對著妹妹是笑如春花,全無剛才像在看個垃圾似的冷漠疏離。

「你……」竟敢無視他!

「好,吃肉肉,我要吃很多很多,把盤子吃掉。」她拍著手,順手把波浪鼓往後一扔。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波浪鼓正好砸在張建安頭上,咚的一聲,他也痛呼一聲,揉著被敲痛的地方大罵特罵。

可是蘇子軒等人已經听不見,他帶著妹妹進雅間,張建安的同伴們本就是一群酒囊飯袋,欺善怕惡,看他們這麼橫,也不敢再阻攔。

「妹妹,你太調皮了。」他語氣卻是寵溺的。

蘇子軒讓人在門口守著,包廂內全是信得過的自己人,蘇子晴又恢復平時的機靈,擠眉弄眼的說︰「我的確是故意的,你曉得那人是誰嗎?」

「他是誰?」他沒見過那人。

「他就是張靜芸的娘家佷子。」一個想靠老婆嫁妝養的敗家子,因好賭已輸光他們那房一半的私房。

「什麼,是他!」臉色一變的蘇子軒眸中飽含怒氣,他以為後娘只是想將妹妹嫁給娘家人,藉此拿捏妹妹的嫁妝,沒想到那女人比他想的更加陰狠,根本是要毀人一生。

「我讓人打听過他今日和三五好友約在珍玉樓聚會,所以才來演這場戲,你沒瞧見一旁抬高手臂遮面的小泵娘是我們三妹妹,她羞于認我們呢。」打死不相認,就怕人家知曉她有個傻子姊姊。

「你是說那位穿黃衫綠裙的小丫頭?」他沒看仔細,只覺得她遮遮掩掩,彷佛身分有問題,見不得人。

「沒錯,就是她,我看到她跟在對方身後才確定的。」

在蘇子曉眼里,她一向是個傻子,蘇子曉說話做事從來就不會避諱她,所以她看見蘇子曉在跟繼母吵著說想在女兒節出門,來凌波湖游玩,說早就想看女兒節的盛況,但繼母以她年紀太小拒絕,她就氣呼呼的說要找表哥帶她來開開眼界。

其實女兒節是最近幾年才開始有此盛名,以往雖有此節慶,但也就拜拜神,求個心靈手巧,最多再到廟里走一走,上些素果馨香,吃些紅豆飯,沒什麼大的聚會或活動。

可是三年前京里忽然流傳起凌波湖的傳奇,說什麼共飲凌波湖水,與心愛之人能長長久久,以及凌波湖有神女娘娘,到此一游能得好姻緣,或在凌波湖上放水燈便可心想事……諸如此類的傳言,一夜之間聞風而來的年輕男女不計其數。

從那時起,女兒節便成了所有十歲以上,十六歲以下少年少女一起郊游踏青,尋覓意中人的重要節日,而凌波湖是天下有情人相會的地方,像珍玉樓這樣的酒樓茶肆也是後來才蓋的,一開張便生意興隆。

而放出傳言的幕後推手便是蘇子晴,「珍玉樓」是她的產業之一,隔不遠處還有一排木屋也是她建的,那是給人住宿的,包月、日租都行,一開門就能湖邊垂釣。

蘇子軒不悅的眉頭一皺,「胡來,她一個年幼的姑娘怎麼能私自出府,還和一群男子過從甚密,有失體統。」

「誰叫你不帶她出門。」蘇子曉怨得很,卻又自視過高不肯求人,非要別人主動開口邀約,這有病,得治。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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