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莘和燕歷鈞朝縣衙走去,是因為王麗娘。
罷進城,冉莘和燕歷鈞就看她無助地在街上徘徊,眼神茫然,像在找什麼似的。
兩人互看對方一眼,燕歷鈞讓隨平領著部分侍衛和木槿、點點先尋間客棧歇腳。
這一路他們走得緩慢,帶著些許刻意。
那晚上門的百余人死了大半、傷了二十幾人,還有十幾人見狀逃跑,燕歷鈞已確定那是耶律信安的手下,因為在戰場上,他曾與當中的蕭勇交過手。
燕歷鈞不完全確定耶律信安身邊還有多少人,只曉得當年北遼分裂時,他帶走不少親信,而那些人當中,有許多北遼赫赫有名的智者,若非如此,他和霍驥豈能如此輕易地直取北遼。
他深信,只要耶律信安抓住時機,定會卷土重來。
為防範耶律信安東山再起,朝廷派不少臣官到北遼境內設置府衙,獎勵百姓移居通婚,父皇打算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北遼與大燕百姓合為一體,將北遼徹底變成大燕的轄地。
這樣,就算日後耶律信安再有能耐,早已經習慣豐衣足食生活的北遼百姓,也不會因為他的出現而輕易隨之起舞。
燕歷鈞讓身材嬌小的隨安易容,換上衣服、梳好發髻之後,成為一個俏生生的小熬人,他帶著容玥公主留下的書冊密信以及藏寶圖前往京城,面呈聖上。
為保險起見,冉莘在信件及藏寶圖上抹一層涂料,待隨安進京後,用火烘烤,字跡才能顯現。
隨安先行,他們又在山上盤桓了七、八日,待燕歷鈞傷口結痂後方才上路,然而這一路上他們已經遭遇過兩次攔劫。
燕歷鈞刻意放走一些人,他想試試那些逃跑的人會不會領著他們將耶律信安找出來,于是跟隨他們的腳步,燕歷鈞等人進入徐州。
王麗娘的視線與燕歷鈞、冉莘相對,在片刻的猶豫後,朝他們走來。
燕歷鈞皺眉,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冉莘早已駕輕就熟,很清楚知道對方不過是想要確定,他們能不能看見她。
這時阿凱飄到女子身邊,附耳對她說上幾句,只見女子向他們折腰為禮。
這態度……冉莘問︰「我可以管管閑事嗎?」
燕歷鈞瞄一眼挑釁的阿凱,回答,「阿凱的閑事,不管。」
冉莘失笑,這一人一鬼真是八字相沖。「不是阿凱的事。」
「那就走吧。」他牽起冉莘的手,表情和阿凱一樣討人厭。
人鬼不同道,就算他在冉莘身邊的時間比他久又怎樣,他能當她的丈夫嗎?
想到這里,他刻意加大力道,左手緊握冉莘,右手攬過她的腰側,下巴微仰,向阿凱挑釁回去。
這些日子,燕歷鈞一找到機會就與她親近,她沒有反對。
許是不討厭,許是微微地暗自歡喜,許是……心里想著,過去不曾好聚好散,這回便順了己心,與他好聚,最後,與他好散。
他們隨著王麗娘走往縣府衙門,站在圍觀人群當中看著這一切,听見魯大人的胡涂判決,心火蹭蹭燒起。這是父母官?如果有這種父母,孩子們全都死絕了
燕歷鈞忿然,就要亮出身分嚇人,冉莘握住他的手,把他往回拉,在他耳邊低聲說︰「你不是想看我怎麼當仵作的嗎?演一回給你看。」
燕歷鈞笑出一雙桃花目。「好。」
他們推開圍觀百姓,走進衙門,冉莘清亮的聲音揚起。「大人連尸體都沒驗就草草結案,是否不妥?」
「人證物證俱全,哪里草草結案?無知愚民,莫要擾亂公堂!」魯大人怒斥。
冉莘、燕歷鈞無懼,挺直背脊站在公堂上,那一身氣度讓人無法逼視,魯大人心底微驚,揣測著他們是哪方人物。
孫財通在看見冉莘的同時眼楮發亮,嘴角流出涎水,視線里除了她,再容不下別人。
美人!天仙似的,他還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如果能納作姬妾……光想像他的心就怦怦跳個不停。
「就算此事非孫財通所為,大人治下發生命案,難道不該追查原凶?」
「這原凶……想當然耳定是王遇虐女身亡,想把髒水潑到孫財通身上。」
這種說法也成?燕歷鈞失笑,他的官位是誰給的,得好好查查,國運之所以會衰敗,就是這些昏官起的頭。
「如果用‘想當然耳’可以斷案的話,那麼我的‘想當然耳’是大人強買王麗娘為妾,然家中惡妻不滿,將人虐至死,為免刑責,逼迫王遇誣告孫財通,企圖從他身上訛一筆銀錢,民不與官爭,孫財通不滿,也只能花錢消災。
「大人是不是覺得我的‘想當然耳’,比大人的‘想當然耳’更能說服群眾?」
看著侃侃而談的冉莘,燕歷鈞心底升起一股驕傲。
圍觀的百姓交頭接耳,討論的聲音越發響亮,弄得魯大人心驚膽跳,萬一這話流出去,他的名聲可糟了。
而孫財通听見冉莘為他說話,心里的滿足感形容不完。
魯大人怒目圓瞠、驚堂木啪地大響。「哪里來的惡徒,竟敢污蔑本官!」
「小女子冉莘,是冀州仵作,曾為吳清海大人破過不少命案,還算有點名氣,倘若大人不是做賊心虛,能不能讓我為王麗娘驗驗尸身?」
她目光直視堂上,魯大人被她看得起了滿身雞皮疙瘩,一時間竟答不出話。
燕歷鈞淡笑問道︰「莫非大人不敢?」
噗地一聲笑,孫通財目不轉楮地看著冉莘,一個小娘子說啥大話,騙人沒見過仵作嗎?
旁人不知,他可是清楚得很。王麗娘不是他第一個弄死的女人,之前為了其他的官司的事,他沒少打點衙門里的仵作,長期與尸體打交道的人,臉色陰沉、身形佝僂,往往自卑、不敢正眼看人,身上還帶著一股洗也洗不去的尸臭味兒。
他的目光從冉莘的臉蛋、身材,一路往下看,直直落在那雙在月復間交握的小手,十指縴細女敕白,這小娘子漂亮干淨,衣裳布料雖然普通,氣質卻是上佳,這樣的人是仵作?打死他都不信。
他的笑聲引起眾人注目,孫通財輕咳兩聲。「魯大人,既然這位小娘子這麼說,不如讓她驗驗尸體。」說完轉頭對上冉莘,「可是要在堂上驗?要不然尸體移出去,若是有人暗中動了手腳,想往大人頭上潑髒水,到時大人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魯大人見孫財通不反對,便說︰「行,你就在堂上驗尸吧。」
「王麗娘是女子,死者為大,還請大人找幾疋布來圍著。」
「行。」魯大人下令,衙役出門取布。
冉莘對著站在門口的鬼魂輕點頭,她飄進衙門,站在冉莘耳邊,低聲訴說自己在孫府的遭遇,冉萃眉頭越鎖越緊,雙嘴抿得死緊。
燕歷鈞朝孫財通望去,只見他一雙猥瑣三角眼盯著冉莘不放,他想沖上前揍人,但冉莘拽住他的衣袖,在他耳邊說幾句話後才松開手,讓燕歷朝孫財通走去。
他的氣勢強大,一旦靠近,孫財通感到壓迫,下意識退後。
燕歷鈞似笑非笑地拍拍孫財通肩膀,警告道︰「有些女人可以看,有些女人連想都不能想,如果你還想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管好你的眼楮。」
孫財通縮縮肩膀、低下頭,看似乖了,但心思沒停過,滿腦子想著,待會兒非得讓下人去探听探听,看看他們住在哪間客棧,能不能偷天換日,將美嬌娘給偷回家里……
不久布匹送上,數名衙役拉起布,將冉莘與王麗娘圍在中間。
冉莘月兌去王麗娘的衣服,這一月兌……慘不忍睹,她滿身瘀傷,潰爛,微微吐出的舌頭以及脖頸間的掌形瘀痕說明她是被人活活掐死的,孫財通是個變態。
抓起王麗娘已經僵硬的手,取下纏繞在她指間的幾根頭發,放在盤中,再拉住她的手指往傷痕累累的雙腿間用力劃去,劃下些許皮肉,再剪下指甲,也置入盤中,最後她將燕歷鈞剛剛偷過來的玉佩也放上去。
打開布幔,冉莘捧著盤子走出來。
「怎樣,查清楚了嗎?」
「是的。王麗娘被凶手掐頸而亡,死前曾受人凌辱,身上的大小傷近百處,我在她的指縫間找到幾根頭發,應該是凶手留下的,大人可取孫財通的頭發,以發質、發色加以比對。」
「頭發都是黑色的,有啥好比對的?說不定是王麗娘從她哪個相好的頭上扯下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在冉莘提到頭發時,孫財通覺得頭皮一痛,好像真有人在扯他的頭皮。
燕歷鈞勾唇,阿凱總算做了一件不讓人討厭的事——他扯孫財通一把頭發,嚇得他臉色鐵青,表情僵硬。這副模樣看在外人眼里,有做賊心虛的嫌疑。
魯大人能說啥?五萬兩銀票巳經收入袋里,這會兒還能裝的不知道,假裝沒何听懂她的分析。
「我在王麗娘的右手指間找到肉屑,凶手身上應該有被指甲抓傷的痕跡,不知孫財通身上可有傷口?」說著,冉莘朝阿凱拋去一眼。
孫財通這會兒可得意啦,他喜歡女人像面團似的無力掙扎,只能任他擺布,行房前總會給她們下藥,所以他玩的女人,一個比一個乖,哪可能撓出傷口。
帶著輕佻口吻,孫財通道︰「行,我把衣服月兌給小娘子看,小娘子可得上上下下看清楚了,免得懷疑我這個正人君子。」
就在他月兌衣服同時,阿凱舉起爪子,狠狠往孫財通後背撓。
孫財通只覺得後背突如其來的疼痛,他還沒反應過來,衣服就月兌下來了,這一月兌,背後清清楚楚的三道傷口亮了出來。
百姓驚呼,魯大人瞠目,這會兒總不能裝眼瞎吧。
最後,冉莘拿起玉佩呈到魯大人案前,道︰「這是從王麗娘緊握的掌心中取出來的,上面雕著‘致遠’二字,不知是不是孫財通的表字?」
話落,孫財通再也站不住了,一個踉蹌,癱倒在地。怎麼可能?他不懂,明明身上沒有傷口,明明玉佩系在腰間,明明……
燕歷鈞一笑,他喜歡落井下石,也喜學人說話,于是他居高臨下看著孫財通,學著孫財通對王遇說的話,彎腰低聲道;「對,就是我做的,你能怎樣?」
冉莘昂首續言道︰「既然孫府家丁可以作為人證,那麼街坊鄰居自然也可以當人證,如今人證物證確鑿,魯大人是不是該重新斷案?」
那麼多人在看,暗中交易還能算數?當然不行,事情要是傳出去,他這頂烏紗帽還要不要戴了?
魯大人高舉驚堂木,準備重新斷案,可卻在這時候,看見孫財通顫巍巍地比起五根指頭,不由小心肝微顫,意思是……五百兩?
啪!驚堂木落下,人證物證俱全,所有人都等著他對孫財通判刑,沒想到,他卻說︰「孫財通你還有何話可辯?」
孫財通收到魯大人的暗示,忙道︰「回大人,小人與麗娘早已私定終生,無奈王家伯父不肯成全,于是我與麗娘商量後,決定生米煮成熟飯,待有了小兒,再求得岳父原諒,誰知麗娘體弱,行夫妻之事時竟然……都是意外啊!」
有這番話為底,魯大人速戰速決。「孫財通與王麗娘情深義重,無奈長輩不松口,迫得兩人私定終生、無媒苟合,雖然王麗娘死于意外,但孫財通有唆使良家婦女離家罪責,判入監服刑一年,並罰紋銀五百兩,讓王遇為女兒辦喪事,孫財通,你服不服?!」
「服、服,我服!」孫財通忙不迭回道。
孫財通服,但冉莘不服,看一眼怒極恨極的王麗娘,她寒聲道︰「死無對證,孫財通一句情深義重,就想抹去光天化日強搶民女之實?這是看輕大人的判斷力,還是覺得百姓好愚弄?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王麗娘身上的傷口證明孫財通殺人手法凶殘、毫無悔意,若非證據確鑿,還想反咬王遇一口,這樣的人,生性狠毒陰戾,毫無教化的可能,應處以死刑,以儆效尤。」
「既然死無對證,你怎麼曉得他們不是情深義重?何況判孫財通死了就能解決問題嗎?」
不能解決問題,至少可以解決制造問題的人,孫財通一死,再不會有良家婦女遇害,敢問大人,倘若今天被殺的是你的閨女,你也會如此輕判?」
「本官的判決,讓王遇能夠拿到銀子安養天年,總好過什麼都得不到吧!」
這是在拿人命討價還價?冉莘轉頭看著王遇。「你想要五百兩紋銀,還是判孫財通死,為女兒報仇?」
王遇剛要開口,孫財通搶先大喊。「五千兩!我給五千兩,王遇,你想清楚,人死不能復生,如果我死了,你一毛錢都拿不到!」
竟然在公堂里討價還價?魯大人的方便之門未免開得太大。
「草民服從大人判決。」晶瑩淚水滑落臉龐,王遇羞慚垂頭,選擇了五千兩。
王麗娘哀傷落淚,雖心痛卻也輕輕點頭,對冉莘說道︰「母親病犯沉痼,需要錢救命,就這樣吧,多謝冉姑娘仗義相助。」
王麗娘都這麼說了,她能如何?天下不公不義之事何其多,她又怎能管得了?
不再說話,冉莘轉身走出公堂,心頭悶得厲害。
燕歷鈞走到她身邊,旁若無人地拉起她的手,安慰道︰「別生氣。」
「如果我沒猜錯,孫財通會讓下人代替他坐牢,而他繼續逍遙法外,繼續為害人間。」
「相信我。」他不會給孫財通這個機會。
相信他?抬眼望著他,她不懂。
「身為四皇子,我怎能容許這樣的惡官惡民敗壞大燕吏治民生?放心,善惡到頭終有報,只是時機未到。」不過是反手覆手的功夫,孫財通和魯大人不會有太多好日子。
這時,一個五、六歲的小表哭著穿過兩人身子,橫沖直撞地闖進公堂。
燕歷鈞、冉莘停下腳步,不敢置信地看著男孩。
他的眼楮不見了,只剩兩個黑洞,胸膛有個碗大的口,鮮血從里往外流,很顯然,他的心髒和眼楮被人挖出來了,是誰?這麼殘忍的手法?
只見小表抱緊魯大人的腿,痛哭不止。「爹、爹,我好痛,救救我……」
看見這幕,兩人訝然相對。
這時一名小廝穿過人群,也匆匆走講公堂里,在魯大人耳邊說了句話,只見魯大人臉色大變,慌慌張張結案,喊一聲退堂,與小廝快步離開衙門。
燕歷鈞對侍衛吩咐幾句,侍衛領命,跟在魯大人身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