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一腳踩在白玉紙上,恍神的她蹲,沒有撿起紙,卻伸出食指,順著上面的名字輕劃。
燕歷鈞帶人離開客棧後,雖然她不斷告訴自己,他一定會救出點點,卻依然無法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如果來不及了呢?如果點點死了呢?那麼父女相見卻不相認,會是誰的遺憾?她不止一次後悔沒有把事實說出口,因為她太害怕了,害怕霸道的他會帶走點點。
這麼多年來,不是她養育點點被點點依賴,而是她依賴著點點過生活,她的勇敢是因為點點而產生,她的獨立是因為點點而存在,如果沒有點點,她無法想像自己要怎麼活。
倘若她的自私與恐懼造成他們父女的遺憾,她一樣無法想像肩負著罪惡感的自已該怎麼活。
度日如年……短短幾個時辰,她像熬過千年萬載,熬得心都枯了。
幸好有驚無險,幸好遺憾沒有形成,幸好她不是劊子手,沒有斷絕父女親緣……她正在慶幸這一切時,卻被冷水兜頭澆下。
接下來呢,她該怎麼做?或者說,他會怎麼做?
燕歷鈞知道點點是他的親生女兒,他肯定不會放手,所以只能她放手?與燕歷鈞對峙,是螳臂擋車,是自不量力,所以她只能退讓?
點點要離開她了嗎?
只是想像,她已痛徹心扉,像有人拿刀子在她胸口刨洞,一刀子、一刀子割,割得她血肉模糊,痛得喊不出口。
阿凱看她這樣,很是無奈,飄到冉莘面前,說︰「怎麼不問問那些孩子呢?」
她順著他的話問︰「那些孩子呢?」
「已經送到衙門停尸間了,等天亮後衙役就會上門通知他們的父母將尸體領回,你要去幫幫他們嗎?」
點點頭,背起工具箱,冉莘道︰「帶我過去吧。」
在胸口處填入棉花,縫合胸口,在空洞的眼窩里填入假眼,再輕輕覆上他們的眼皮,隨著她的動作,小孩子一點一點恢復原樣。
冉莘不厭其煩地把小小的身子擦洗干淨,她一面做事一面溫柔地唱著催眠曲,那是她曾經為點點唱的曲子。
小表們的戾氣因為她的催眠曲消除,冉莘為他們換上新衣服,梳好頭發,做完這一切後,五個活潑可愛的小孩出現眼前。
他們圓圓的眼楮里不再盛滿恐懼,甜甜的笑容中寫著感激。
冉莘蹲下,孩子們圍在身側,她對每個人微笑,輕聲道︰「見過父母親後,就好好離開吧!」
再不舍也得走,再難受分離也勢在必行,世間無不散……突地,笑容凝在嘴角,她與點點的分離,是不是同樣勢在必行?
嘆息,她為五個小孩覆上白布,離開停尸間時,小孩們向她躬身行禮。
天已大亮,冉莘走出衙門時,與孩子們的父母親擦身而過。
知道孩子已不在人世,父母們呼天搶地、難忍哀淒,失去孩子,這麼痛嗎?那麼失去點點,她能不能忍受?
街上小販開始叫賣,冉莘背著木箱踽踽而行,滿腦子裝的全是那些父母的哀慟悲忿,疼得厲害,她不敢回客棧。
因為害怕即將發生的事情,無數的懼像一張網,密密地將她包住。
她在前面走著,阿凱在後面跟著,濃濃的雙眉攏起。
容玥這樣、冉莘也是這樣嗎?一入靈尹殿,注定終生孤寂?仰頭望天,太陽很大,曬得他身影模糊。
直到午後,冉莘才回到客棧。
一看見她,木槿忙把她拉進屋里,急道︰「你得去勸勸。」
「怎麼了?」
「從回來到現在,王爺一刻都不肯把點點放下,抱她洗澡、抱她喂飯、抱她睡覺,雖然點點還小,可也不能這樣啊!」木槿推著冉莘上樓,用力敲開燕歷鈞房門。
門打開,點點掛在他身上。
燕歷鈞冷眼看她,深邃目光有如刀子似的。「有話想說?」
看著他,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不願意和點點分離,也不想對他殘忍,所以……搖搖頭。
「無話可說?」他的聲音結成冰,怒氣快要把他的胸口漲破,都這種時候了,她還不說?難不成以為還可以瞞得過他?怒目圓瞠,他怒道︰「無話可說就不要打擾我們,等你想說了再過來。」
話丟下,燕歷鈞當著她的面關上房門。
像被點了穴,冉莘看著房門,目光茫然。
木槿不懂了,她扯住冉莘問︰「他是什麼意思,不過是救了點點,搞得點點像他女兒似的。」
冉莘苦笑。「對,點點是他女兒。」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垂頭喪氣,她走回房間,關上房門,然後木槿也被一扇門鎖了視線,怔怔盯著暗褐色的門板,怎麼會……這樣?
不行,隨平在哪里?她得找個人問問。
他快氣死了,事情已經曝光,她還一臉無辜,她不認錯,還想將錯就錯,她根本就以為他拿她沒辦法!
憤怒……非常憤怒,他痛恨被欺騙,可她生生地騙了他六年,若不是東窗事發,她肯定會再騙他十六年、六十年。
她真是太可惡、太壞了,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
有人敲門,懷里的點點縮了縮身子,他連忙輕 幾下,柔聲在她耳畔說︰「不怕,我在。」
四個字,便安撫了她。
打開,端著安神湯的隨平領著隨安進來。
看見主子,隨安跪地臉上淨是喜色,這回主子又立下大功了,龍心大悅,令他領人來迎主子回京,沒想到他們才剛到,又听見躲藏多時的事律信安已死,真真是……返京後,不知道還有多少賞賜等著爺。
「爺,皇上有旨。」他朗聲道。
燕歷鈞皺眉,「這麼大聲做啥?要是嚇到點點你就知道了。」說完他拍拍懷里的小女孩,低聲道︰「點點,先喝藥好不好?喝完藥,我給你賣醬肘子吃。」
點點抬起眼,一句話不說,只是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是不是想吃聚緣樓的醬肘子?要不,喝完藥,我們馬上回京,頂多幾天功夫就能吃上,好不好?」」
听見主子爺無比溫柔的口吻,嚇得隨安差點憋不住滿肚子沼氣。
點點還是沒說話,但燕歷鈞舀起一勺藥,放在嘴邊吹涼,再喂進點點嘴里,那個動作之溫柔呵護……
噗……隨安忍不住了,這個、這個……他不是主子爺,他被髒東西附身了。
隨平瞪他一眼,想把他拉到外頭,隨安抽回手低聲道︰「不行啊,有聖旨!」
隨平無奈,他每次不都說自己很懂得變通嗎?這時候怎麼不變通了?隨平接過聖旨,恭敬地放在桌上,在燕歷鈞的耳邊用不會嚇到點點的音量說︰「爺,聖上有旨意。」
見燕歷鈞應聲,隨平立刻把隨安拉出門。
門關上,隨安問︰「怎麼回事?」
「點點是爺的親生女兒。」
「嗄?咱們王爺又不近,誰這麼有本事——」
他話沒說完,隨平道︰「六年前,徐氏女。」
「嗄?就那一次……就、就、就……徐氏女她……」隨安不能呼吸了。
「徐氏女就是莘姑娘。」
天,怎麼會這樣?他倒抽口氣,頭超暈的。
「平爺,林知府過來了。」侍衛上前稟報。
隨平看一眼屋門,說︰「我過去見見。」
林知府佝僂著身子,臉色慘白,誰想得到,自家府里重金請來的大師竟會是殺童案的凶手?
五個孩子啊,里面還有魯知縣的兒子,這件事就算他想壓也壓不住,更狠的是,慘案就發生在自家後院,想起那五具尸體,他的身子抖個不停。
「平爺,王爺他……」
「王爺忙著呢,凶手的尸體處理好了嗎?」
「下官已派人送往京城,已經讓他們快馬加鞭,近日內必定會抵達。」
隨平也已經讓人把王爺的信送回京,肯定能比耶律信安的尸體更早到,京城有太子和霍將軍,玉音寺附近的萬人軍隊肯定能夠很快消滅。
「上了折子嗎?」隨平問。
「下官的折子隨尸體並送進京里了,下官謄寫好一份,麻煩平爺轉交王爺。」
「行,我會轉交,你走吧。」
「是,下官還帶了些小泵娘需要的東西,想來郡主能用得到。」
得知後院出事,林知府匆匆趕來,卻劈頭迎上燕歷鈞一句,「好個林大人,竟伙同匪徒綁架本王女兒,膽子肥吶!」
他當場嚇得變篩糠,抖個沒完,只差沒屁滾尿流。
隨平抿唇暗笑,皇上還沒封上呢,他已經給封了郡主,這人的馬屁功夫一流。「知道了,我代小姐收下。」
見隨平肯收,林知府松了一口氣,笑出滿臉春花。「如果還有需要的,平爺請盡避開口。」
送走林知府,隨平听見燕歷鈞叫喚,他同隨安使個眼色,兩人一起進屋。
燕歷鈞把聖旨看了兩次,里頭寫的字句不多,卻可以看出父皇的態度。
案皇以獻圖之功封賞冉莘,卻不肯讓她成為肅莊王妃。
分明知道來龍去脈,他不懂父皇在想啥?什麼冉莘失去貞操,拜托,奪去冉莘貞操的人就是他,「證據」正被他抱在懷里。
擔心百姓舊事重提,皇家顏面蕩然無存?很嚴重嗎,面子會比里子重要嗎?
門打開,隨平、隨安進來,點點已經在他懷里熟睡,他沒把人放下,只是壓低聲音問︰「大皇兄怎麼說?」
「太子讓爺別沖動,先把冉姑娘帶回京里再說。」
燕歷鈞揚眉,太皇兄還真懂他,一下就猜出他會沖動,可是很多時候,用「沖動」來抗衡父皇,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大皇兄有承諾嗎?!」要他不沖動可以,至少得提出一點有誠意的保證。
燕歷鈞和隨平都望向隨安,兩雙眼楮四道目光,讓隨安不由自主泛起雞皮疙瘩。「太子說,當時承諾梅姑娘的,也能用在冉姑娘身上。」
對太子來說,那是同樣的情況、同樣的條件,當初能給梅雨珊的,現在也能給冉莘,但燕歷鈞不滿意,他願意為梅雨珊負責,卻不介意給她什麼身分,他認定不管自己怎麼做,梅雨珊都只有感激涕零的分。
可是對冉莘,這條件不行!
所以該沖動的時候,不妨沖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