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炯順與何錦娘見她領著玉珍進到大廳準備拜堂時,目瞪口呆了。
「你不是嫌娶她掉價不娶嗎?怎麼又將她迎進門了?」藍炯順愕然問道。
「兒子說說而已,哪里是自高自大、傲慢自負之人,既然轎子都抬到咱們家門口了,退婚總說不過去,也有損爹的信信譽,所以兒子這會兒決定娶了。」藍筱悠面不改色的道。
「娶了?你真為了爹的信譽娶她?」藍炯順昏頭漲腦的再問。
「這個嘛……說實話,一半是為爹,一半就當兒子見了她後一見鐘情吧!」
「你與她一見鐘情?!」這會兒換何錦娘尖聲了。
「欸,一見鐘情,相見恨晚。」藍筱悠再補了句加強。
「那……那一品大臣家的女兒你還要不要?」藍炯順糾結此事。
藍筱悠立即皺起眉頭,朝她爹大其頭。「爹,都說了,是一見鐘情,相見恨,這時還提什麼趨炎附勢之事?俗氣!」
「我俗氣?」
「是俗氣。」
藍炯順傻住,自己兒子怎麼說變卦就變卦,這變得他都反應不過來了!
「藍筱悠,你現在跟我到後頭說話去!」何錦娘沉著臉喝道。
她無奈,只得先跟玉珍咬個耳朵,說自己馬上就回來跟她拜堂,讓她不用擔心。
「藍筱悠,哼唧些什麼,還不跟上來!」何錦娘見她居然還與人家交頭接耳,氣急敗壞的催促。
「是,這就來了。」老娘生氣,她不敢再嗦,趕緊到後頭與娘說話去。
藍炯順自己跟兒子是沒法溝通了,就讓妻子去教訓,他昏著頭坐在廳上,瞪著玉珍,這新娘子也不知怎麼回事,頂著鳳冠也沒蓋上蓋頭,皮黑瘦小,沒啥福相,完全不如外傳的秀麗漂亮,想不明白兒子怎麼會對她一見鐘情?
藍筱悠與何錦娘到了無人之處,何錦娘停下腳步嚴肅的看著她。「你怎能娶人家?這事能玩笑嗎?」
藍筱悠心中微微哎氣。「娘,你先听我說……」她將玉珍冒名頂替徐家閨女上轎之事說一遍,然後再說出自己可憐玉珍,所以決定娶她。
「你可憐她,其實是耽誤她啊!」何錦娘頭道。
「娘,我已對她說清楚了,他日她若想走,隨時可以離去的,藍家不綁她,可眼下,她若不介意和我做對有名無實的去妻,正好可以解決爹逼我娶親一事,這不好嗎?」
「這……唉,當年都是娘的錯,愛慕虛榮又貪圖藍家財產,硬是將你當男孩養,你今年都二十了,早耽誤了青春,娘也為此焦急,總想著什麼時機跟你爹說出真相,讓你恢復女兒身,找個人家嫁人,可你這會兒給我丟個媳婦娶進門,這之後的事豈不更復雜難辦了?」何錦娘既愧疚又憂心忡忡的說。
她淡然地笑笑,「娘,老實告訴您,我這輩子都不想恢復女兒身了。」
「什麼?這怎麼成?!你畢竟是女子,若一輩子裝男人,你的幸福怎麼辦?將來又能依靠誰?」何錦娘讓她的話給驚著了。
「我已經擁有過幸福了,不再有與誰長相廝守的想望。娘,就讓我這樣下去吧,如此不拆穿,也不會傷了爹的心。」她笑得悲哀且雲淡風輕。
何錦娘怔怔地看著女兒。「你……你這孩子自從去了趟紫南山後,便有些不一樣了……你可是在那里受了什麼情傷,否則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何錦娘關切地問。
「沒事,我只是明白真愛需要等待,今生等不了,就寄望來生罷了。」她已漸漸學會與其傷心流淚,不如淡定面對的道理。
「來生?你這孩子真是的,今生還沒過完,提什麼來生。」
她淺笑道︰「好,我不提,就把握今生吧,而從今以後,你與爹就是我今生的全部,我會用盡一生一伴以及照顧你們的。」
何錦娘感動得眼眶酸了。「你這孩子說這麼好听的話,是想教娘自責到死嗎?你若只有爹娘,難道就夠了?不夠的,爹娘會死,死後你一個人如何不孤單?別傻了,娘當年欺騙你爹,是娘的錯,娘早晚要向你爹以及藍家列祖列宗認錯的,你爹傷心難免,但總要面對,你雖非兒子但也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不會不接受的,別讓娘覺得你封閉了自己,不再對未來有希望,這樣的你,娘會害怕。」
何錦娘覺得女兒突然間變得滄桑不已,教她不安起來。
藍筱悠笑得悠遠縹緲。「娘別怕……我這一生不會是封閉,會以更開闊的心面對未來,因為唯有如此,才能不怨天尤人地活下去……」
三圓王朝,藍海五十二年。
柳縣的一處空地上,猴形福石旁,孤獨蕭瑟的站了個人,此人一身黃袍,年歲不輕,頭發斑白,不知在遙想什麼。
「很疼嗎?」他俯瞰著從隔壁院子牆上摔下揉著的小子。
「疼死了……」
「喔?這樣啊,既知疼,何必裝腔作勢跌下來?養人干蠢事,就如你這般吧?雖說左鄰右舍本該往來,但本公子卻疏忽了居必擇鄰這事,沒先打听清楚鄰居的品行,這會兒才發現隔壁住的居然是個愛偷窺的!」
「我本是上門正式拜訪的,可門房推任說你不在,我便作罷,往自家院子逛逛,卻不小心跌落你這里,哪里偷窺什麼,你可別誤會。」
「逛院子能逛上樹去,還能夸張的由樹上落到本公子的院子里來?這可是咄咄怪事了,倘若不聰明就別學人家禿頭頂,這樣只會成為笑柄,這還是請吧。」
「你!哼!走就走!」小子自尊受損,氣呼呼地。
「等等,你怎麼來,怎麼回,你這身衣服沾了地上的塵泥,這還想過廳踏廊,弄髒本公子的地方嗎?」
「姓瀝的,小爺記住你了……」
「皇上,時候不早了,咱們該回宮了。」一名頗有年歲的太監躬身上前提醒,打斷了他的回憶。
鑾駕停在前方許久了,可皇上命人將東西在此地埋了之後,便一動不動的站了許久,不知在想什麼。
緩緩地,明黃傘下的背影終于轉了過來,經過歲月淬煉的眸子如冰削寒玉般的冷然,絲毫不帶半點熱氣。
那老太監駝著身子低下頭,不敢再催。
許久後,天色漸漸暗下,明黃身影映著長空悠悠地嘆了口氣,轉身坐上鑾駕。
當所有人正要松口氣時,鑾駕內的人又發出蒼老的聲音命令道︰「上洛洛山。」
老太監立刻面有難色。「這……啟稟皇上,天黑了,您身子也不好,此刻上山不妥,是不是下回咱們再……」
「你這奴才膽子大了,敢違逆朕?」鑾駕里的聲音嚴厲了。
老太監一顫,驚恐的說︰「奴……奴才不敢,這……這就護送聖駕去洛洛山。」
鑾駕往洛洛山方向去了,這可苦了一干伺候與護衛聖駕的人,皇上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柳縣一趟,更是經常往洛洛山去,柳縣也就罷了,畢竟是縣城,洛洛山卻是荒郊野外,山上護衛不易,尤其那前朝逆臣之女周婕嬋似乎知道皇上對洛洛山情有獨鐘,經常率反賊藏匿于此襲擊聖駕,多年來雖沒成功得手過,但也嚇得眾護衛膽戰心驚,所幸十年前此女終于被誅殺,總算讓眾人稍感安心,但洛洛山野獸多,又經常彌漫雲霎,仍不是安全之地。
再加上皇上年事已高,七十有八,這兩年纏綿病榻,這幾日精神才稍好,一能下龍床就說要去柳縣,現在都入夜了還想上洛洛山,若出意外怎麼得了?但聖上堅持,又有誰攔得了?眾人只能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的護送聖駕上山了。
鑾駕內的人假寐著,上山之路顛簸,他身子縱使不舒服為了去那里也未吭一聲。
走了幾個時辰,上了山,在一處瀑布前停下了。
「皇上,到了。」老太監朝鑾駕內輕聲告知。
他緊鎖的眉頭松開,下了鑾駕,腳步遲緩蹣跚的走近瀑布,其余人等都跟了他多年,曉得他的規矩,無須吩咐便站得稍遠去,但仍不敢放松守衛,雙眼緊盯四周,不能讓聖駕有任何差池。
瀝諾靜靜望著瀑布的水勢飛落,沿著山峰層層直下,壯麗且驚心動魄,然而景致依舊,人卻已滄海桑田。
他落寞的獨自往一處山壁里去,曉得身後眾人要跟,他揮了手,讓他們留在原地,自己往里頭走。
山壁走道十分窄小,僅容一人行走,雖有月光照路,但他眼糊,視線早已不清,走得跌跌撞撞,艱難的前行,忽而,他讓石子絆了一下,身子往前踉蹌,這一撲,瞧見了什麼,深邃的眼睜大了——
大廳里,張燈結彩,擠滿祝賀人潮,一對新人背對著他正準備拜堂,端坐堂上等著受新人拜禮的人則面著他而坐,這兩位高堂他極為眼熟,不正是晏金常州平縣是令藍炯順夫婦?若他們是受新人拜禮的高堂,那新人不就是……
他倏地眯起眼楮,等著瞧清楚成親的人是誰。
那新郎穿著大紅喜服,與人寒暄兩句笑吟吟地轉過身來後,竟是沖著他笑……
「藍筱悠!」他驀然怔住,心頭緊縮,她看見他了,她看見自己了!
他心跳加速,快步上前去,激動地想抱住她,倏地,她又轉過身去牽起新娘的手,兩人一起穿過他的身子,往藍炯順夫妻走去。
他身子僵著,一股失望強烈涌現,自己不存在,那魂牽夢縈的人根本看不見他,不只她看不見,就是這廳上所有人都見不到他,他只是個看熱鬧的局外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他站一旁觀禮,想著,藍筱悠娶妻……女子如何娶妻?
她真當自己是男人?!
漸漸地,他生出怒氣了,管她是男是女,她敢娶妻?!
耙給他戴綠帽?!
耙當他的面牽著別人的手笑得這麼開心?!
簡直混帳!
混帳透頂!
「藍筱悠,你該死!」他忍無可忍,明知自己如何吼罵她也听不見,更奈何不了她。
他怒不可抑,急促的咳嗽著。「好好好,好你個藍筱悠,師父說過你有自己的命定之人,我倒要瞧瞧那人是誰,誰敢跟我隔世搶人!」
他怒急攻心,胸口脹痛。
但新娘鳳冠霄帔,臉上始終罩著蓋頭,他瞧不見這人的臉孔,心火焚燒,眼看禮成那藍筱悠要帶著新娘入洞房了,他眥目欲裂,一口郁悶之血要由口里噴出時,一陣風吹來,吹落新娘的紅蓋頭,露出了她的臉讓他瞧見了,啞了半晌無聲。
久久,終于找回心神,但眼前的一切已經消失,他依然在這幽暗清冷的山壁內,不由苦笑了起來,笑得空洞,笑得肺部生生的疼。
「師父可真欺負人,這就是悠兒的命定之人?居然是菱菱!讓徒兒嫉妒了一生的人是菱菱!難怪您說是不能說的天機……咳咳……莫非,您是怕徒兒知道了,當年必會在菱菱死前好好折磨她,以泄自己心頭的不平……」
說著,他淚流滿面起來,身子站不住的蹲下大口喘息,「師父不肯讓徒兒知道這人是菱菱……是怕徒兒不忍悠兒女扮男裝,一生孤獨……怕徒兒心疼,怕徒兒為此一生更不痛快……可您為何不瞞到最後,怎麼還是讓徒兒看見了她的笑何其悲涼……何其……咳咳……咳咳咳……師父……您……咳咳咳……」他劇烈的咳嗽不止,甚至吐出了一口郁結的鮮血。
山壁外頭候著的人心急如焚,這下顧不上不得靠近的命令,急忙過來了。
「皇上?!」見他癱倒在地,眾人大驚,趕緊上前扶他出山壁,將他送上鑾駕,回宮召太醫。
「悠兒……」鑾駕內,他輕輕的喚著這個名字,語氣纏綿悱惻,令人動容。
他微睜著眼,彷佛看見那張含怒帶嗔的臉龐,那古靈精怪的眸子總是一閃一閃,趁機要脅自己什麼,自己幾次被她氣得幾乎要跳腳,但最後都忍了下來……
他對她百般容忍,皆只因自己無可救藥的愛上了這個不屬于他的女子,所以不得不一次次的掙扎,一次次的妄想,再一次次的沉淪……
「悠兒,我累了……尋你不著了,一個人,太寂寞了……咱們什麼時候再見呢?」他的目光柔情似水,語氣卻是無比惆棖。
「歲月如歌,你我的這段人生,注定是一場充滿寂寞的傷痕啊……」
聲音逐漸低迷,他從不嘆時光的流逝,因為歲歲年年漫漫人生,才是令他痛苦之處,太長的等待,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情的摧殘。
三圓王朝的開國之君,終于黯淡的闔上了眼瞼……